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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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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丘祭月台终年萦绕着檀香与狐火的气息。
苏知瑾跪坐在玉质案几后,九条雪白的尾巴如云铺展。她左眼尾那点与生俱来的朱砂痣,在狐火映照下泛着浅淡金红——这是狐族三百年一现的“祥瑞”之兆。
“少司命大人,吉时将至。”
礼祀司老执事躬身上前,递来金色卷轴。那是今日祭祀后将宣读的《祥瑞赐婚诏》,边缘绣着赤色火焰纹——赤狐将军云焕的家徽。
苏知瑾目光掠过卷轴,落向九百九十九级白玉阶之下。五尾以上的贵族皆在列,最前排站着身披赤甲的云焕,火红尾巴如战旗摇曳。
他察觉她的视线,抬头望来,琥珀色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
他们自幼相识。他是战功赫赫的赤狐将星,她是供奉神坛的祥瑞九尾。所有人都说,这是天作之合。
苏知瑾垂眸,指尖轻触袖中暗袋——那里藏着一卷昨夜从禁书库寻得的《异色考》。书中记载:“玄狐墨色,非不详也,夜之护也……昔青丘大疫,有玄狐以影蚀之术吞尽瘴气,以身镇渊三百年,族乃安。”
而那个“异端”,此刻正跪在祭坛最边缘的阴影里。
墨临渊。
墨色深衣,九条漆黑尾巴收敛身后,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周围狐族皆与他保持三丈距离,仿佛他身绕秽气。
即使同为天生九尾,玄色即是原罪。
“时辰到——”
号角长鸣。
苏知瑾起身,雪白祭服迤逦曳地。她接过老狐王递来的三支香,狐火自燃,青烟凝聚成九尾狐祖虚影。
万狐俯首。
仪式繁复冗长。她每个动作都精准如尺量——这是十八年来日复一日的功课。祥瑞必须完美。
直至最后一项:祥瑞赐福。
她本应走到祭坛边缘,将王室赐下的“姻缘玉”交给云焕,象征对这场联姻的认可。
老狐王已捧起玉盘,赤红玉佩熠熠生辉。
云焕踏上第一级台阶,目光灼灼。
苏知瑾却突然转身,向老狐王深施一礼:“陛下,臣有一请。”
祭坛骤寂。
老狐王眉梢微挑:“少司命请讲。”
“臣昨夜观星,见紫薇星旁有墨色星辉相伴,暗合《异色考》古训:‘玄狐在侧,国祚可安’。”她声音清冷平稳,“臣既承祥瑞之名,当以青丘国运为先。故此——”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震惊的云焕,直投那片阴影。
“臣请,与玄狐墨临渊缔结婚约。”
“荒唐!”赤狐长老拍案而起,“玄狐不祥,岂配祥瑞!”
“少司命可是被邪术蛊惑了?!”
云焕僵在台阶上,赤尾炸开,声音压着雷霆:“知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知瑾未看他,只凝视阴影中那道身影。
墨临渊终于抬头——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漆黑,深不见底,如子夜寒潭。那眼中无震惊无欣喜,只有近乎漠然的审视。
他在判断她的意图。
很好,苏知瑾想,这是个会思考的合作对象。
“陛下。”她转向老狐王,展开《异色考》,“古籍有载,三百年前北境魔族入侵,正是玄狐先祖以影蚀之力吞噬魔将,青丘方得喘息。玄色非不祥,乃守夜之色。”
老狐王眯眼摩挲权杖,看向墨临渊:“临渊,你的意思?”
所有目光聚焦而去。
墨临渊缓缓起身。他很高,站起时那片阴影似随之扩大。九条墨尾舒展——是最纯粹的玄色,有一尾巴上有少量的白毛,在狐火下泛幽暗光泽。
“臣,”声音低沉沙哑,“谨遵少司命之意。”
无惶恐,无推辞,甚至无一句“臣不敢”。
仿佛这震惊朝野的婚事,不过小事一桩。
云焕踏前一步:“陛下!墨临渊身负不祥,自幼克死双亲,接近者皆遭厄运!此等祸患,岂能留在知瑾身边?!”
几位长老纷纷附和。
苏知瑾看见墨临渊睫毛微颤,脸上仍无表情。倒是他身后几条尾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瞬。
那是狐族受伤时的防御姿态。
她忽然上前,九条雪尾如屏风般展开,挡在她与墨临渊之间,隔开云焕视线。
“云焕将军。”她第一次正视他,语气平静,“您所指‘厄运’,是三年前您率部误入迷魂谷,是墨临渊用影蚀之术引路脱困;还是去年冬祭祭坛地裂,是他用九尾撑住梁柱,救下十七幼狐?”
云焕僵住。
那些是机密,知情者寥寥。他震惊看向墨临渊,后者仍垂眸,似事不关己。
“祥瑞之责,在于明辨是非,非盲从流言。”苏知瑾转身面向众狐,朱砂痣在狐火下熠熠生辉,“今日,我以少司命之名,择玄狐墨临渊为婿。此非一时兴起,乃承古训、应星象、为青丘。”
她停顿,一字一句:
“若有异议,请以古籍驳我。”
死寂。
礼祀司掌古籍典章,苏知瑾是三百年来最年轻的少司命——六岁能诵《狐祖训》,十岁通读《万国志》,十三岁参与修订律法。古籍领域,无人能出其右。
老狐王深看她一眼,又看沉默的墨临渊,最后扫过脸色铁青的云焕。
权杖顿地。
“准。”
赐婚仪式在诡异气氛中草草结束。
苏知瑾屏退随从,独自走向祭坛后藏书阁。她需静一静——今日这场豪赌,耗尽了她百年积攒的全部勇气。
推开沉重木门,檀香与陈旧纸页气息扑面。
然后她顿住。
墨临渊站在最深处的书架前,手持《青丘地理志》。闻声侧头,漆黑眸子在昏暗光线下如两枚冷玉。
“少司命。”他微颔首。
“你在此做什么?”苏知瑾下意识问,随即意识到多余——藏书阁对所有九尾开放。
“查些东西。”回答简洁近敷衍。他转身要走,却在经过她身边时停下。
距离很近。苏知瑾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如雪后松林。及……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她目光落在他袖口——墨色衣料上,有一小块颜色更深。
“你受伤了。”
墨临渊低头看一眼,语气平淡:“来时,被几位‘同族’关照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苏知瑾瞬间明白。祭典前,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因他即将与祥瑞联姻,某些狐族“表达”了不满。
用爪子表达。
她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小玉瓶:“礼祀司伤药,效果尚可。”
墨临渊未接。他看她,深潭般的眼里终有一丝涟漪:“为何选我?”
直白,锋利,撕开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苏知瑾迎上他目光。这一刻,她不再是完美无瑕的少司命,而是苏知瑾——一个不愿成为政治祭品的狐族。
“因你是唯一选择。”她同样直白,“选云焕,我会成完美王后、完美母亲、完美祥瑞象征——唯不再是我自己。选你,我至少有一半机会,活成苏知瑾。”
墨临渊睫毛又颤一下。
“你知我名声。”他说,“不祥,孤煞,靠近者无好下场。”
“我知。”苏知瑾打开药瓶,药香弥漫,“我还知,三年前迷魂谷救云焕部众的是你,去年撑住祭坛的是你,过去十年暗地处理十七起边境渗透事件的——也是你。”
她抬眼,朱砂痣在昏暗光线下如一滴血泪。
“墨临渊,我不是瞎子。我只需个理由,让所有人接受我选你。而《异色考》与星象,就是最好理由。”
长久沉默。
墨临渊忽低笑一声。笑声很轻,带某种疲惫嘲意:“所以,这是一场交易。”
“是。”苏知瑾坦然承认,“我给你‘祥瑞之婿’身份,让你不必再躲阴影。你给我‘已婚’身份,让我摆脱被安排的命运。我们各取所需。”
“还有呢?”
“还有——”她上前一步,将药瓶塞进他手中,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冰凉手背,“我需要你的情报网。礼祀司权限只在明面,而有些真相,藏在暗处。”
墨临渊握紧药瓶。他目光落在她眼尾朱砂痣上,那点嫣红在苍白肌肤上格外刺目。
“你的朱砂痣,”他忽然说,“不是祥瑞之兆。”
苏知瑾心头一跳:“你知什么?”
“我知它最近开始发光,尤在月圆之夜。”墨临渊声音压低,“而你一直在用封印术压制它——礼祀司少司命,私下修习禁术,这罪名可不小。”
她后背发凉。此事她做得极隐蔽,连贴身侍女都不知。
“你在监视我。”语气冷下。
“我只是在观察我的‘未婚妻’。”墨临渊转身走向门口,墨尾在身后划出弧线,“三日后大婚,我会搬进你府邸。届时,我们可详细谈谈——关于你的朱砂痣,关于《异色考》里未写的部分,及……”
他停在门边,侧头。狐火光从门外透入,给他冷硬轮廓镀上金边。
“关于为何三百年前的玄狐先祖,要封印这种‘祥瑞’。”
门开,又关。
苏知瑾独站昏暗藏书阁中,指尖无意识抚过眼尾朱砂痣。那点皮肤微烫,似在回应什么。
她走到墨临渊刚才站立处,看他翻阅的《青丘地理志》。摊开那页,记载的是北境深渊——三百年前玄狐先祖镇守之地。
旁有极淡批注,墨迹未干:
“影蚀非邪,镇渊非罚。后世畏黑,乃愚者自障。”
字迹凌厉,力透纸背。
苏知瑾轻触那些字迹,忽想起他袖口血迹,及他起身时尾巴那一瞬的蜷缩。
这孤傲的黑狐,在承受整个族群的排斥后,仍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做着守护之事。
而她,这被万众供奉的祥瑞,却连选择婚姻的自由都需算计。
真讽刺。
窗外传来礼祀司钟声,提醒她该准备大婚事宜。苏知瑾合上古籍,雪尾在身后轻摆。
至少现在,她有了一个盟友。
一个与她一样,被困在标签之下的盟友。
她推开藏书阁门,月光倾泻而入。祭月台上空无一人,唯狐火在夜风中摇曳。
远处,墨临渊的黑色身影已消失在宫道尽头,似从未出现。
但苏知瑾知,三日后,他将正式走进她的世界。
带着他的秘密,他的锋芒,及他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
她轻吐一口气,白雾在寒夜中散开。
这场赌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