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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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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听竹轩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院门外的竹林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风过处,竹叶摩擦的“沙沙”声如同低语,缠绕着廊下那盏孤零零的灯笼,将昏黄的光晕晃得明明灭灭
江南初推开院门,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他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站在院中仰头望了望天空。弯月被流云遮去大半,只余下几缕清辉,稀疏的星子散落在墨色的天幕上,远不如宁国都城的夜空明亮。他忽然想起临行前那一眼回望,宁国皇宫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金光,此刻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回家了。”他低声对腕上的薄荷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小家伙似乎还没睡醒,在他手腕上蹭了蹭,蛇身依旧软绵绵的
走进正房,江南初反手掩上门,将夜色与风声都关在门外。屋内只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
他走到西侧耳房,那里早已被他收拾出一块空地,靠墙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琉璃箱。箱子是他抵达云墟后,接应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准备的,通体透明,箱底铺着柔软的干草,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盛水的小瓷碟,正是给薄荷安的“新家”
江南初小心翼翼地将腕上的薄荷捧下来。小家伙这时才彻底醒了,血红色的眼睛眨了眨,蛇头微微抬起,似乎在打量这个新环境。他伸出指尖,轻轻弹了弹蛇头:“进去吧。”
薄荷像是听懂了,顺着他的手臂滑进琉璃箱,在干草上盘了两圈,抬起头望着他,信子快速地吐了吐
江南初面无表情地转身,从墙角的布袋里抓出一只通体雪白的老鼠。这老鼠是专门用来试毒的,皮毛光滑,眼神却透着几分呆滞,显然是被药过,没什么攻击性。他捏着老鼠的尾巴,随手丢进了琉璃箱
“吱——”老鼠落地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刚想逃窜,琉璃箱里的薄荷已如离弦之箭般扑了上去。雪白的蛇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精准地咬住了老鼠的脖颈。老鼠的尖叫戛然而止,四肢徒劳地蹬了几下,很快便没了动静。薄荷并未松口,蛇身紧紧缠住老鼠的身体,一圈圈收紧,直到那小小的身躯彻底僵硬,才缓缓松开,开始慢条斯理地吞咽
江南初就那么站在琉璃箱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油灯的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将他左眼下的泪痣映得格外清晰,却照不进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波澜,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眼前这场生死较量,不过是寻常的喂食而已
“吃完就安静些,好好消化。”他对着琉璃箱里的薄荷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完,他转身离开耳房,将琉璃箱的门轻轻扣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回到正房,江南初褪去身上的月白素衣,只留下一件贴身的白色里衣。里衣的料子很薄,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纤细却结实的肩背线条。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肌在灯光下若隐若现,褪去了外袍的疏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脆弱感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晚风带着秋夜的凉意灌进来,吹得他几缕散落的长发贴在脸颊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他忍不住打了个轻颤,却没有关窗,只是就着窗边的矮凳坐了下来,手肘撑在窗台上,手掌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夜空发起了呆
窗外的竹林在夜色中如同鬼影幢幢,偶尔有几片枯叶飘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传来巡逻侍卫换岗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一步步敲在寂静的夜里,又渐渐远去。他的思绪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飘着,一会儿是宁国秘营里那些不见天日的日子,一会儿是钟离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会儿又想起洛屿席间那探究的目光……
洛屿。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打了个转。明明是此行的目标,明明该时刻警惕,可方才席间那短暂的相处,却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那家伙的目光太亮,像是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看穿他藏在平静之下的刀光剑影。还有那句低声的“真好看”,虽然隔着喧闹的席间,他却听得真切,那语气里的欣赏太过直白,让他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暗杀……指日可待吗?”他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台上的兰草叶片。叶片上的绒毛蹭得指尖有些痒,就像他此刻的心绪,乱得理不清。洛屿看似爽朗,实则敏锐,身边还有纳兰叙那样目光锐利的医师,梵音那个身份不明的蛊师,想要在东宫动手,怕是比他预想的要难上十倍
风又大了些,吹得油灯的火苗猛地跳了一下,险些熄灭。江南初裹了裹身上的里衣,里衣单薄,根本挡不住这秋夜的寒意。他正想起身去关窗,忽然听到院墙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落脚时没稳住,带落了一片瓦片
他的神经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目光锐利地扫向院墙的方向。夜色太浓,墙头上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响动只是错觉
可多年的潜伏生涯让他明白,直觉往往不会出错。他缓缓站起身,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右手已经握住了藏在门后的双刃峨眉刺。那峨眉刺是他惯用的武器,小巧锋利,藏在袖中不易察觉,最适合近距离突袭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笃笃笃……
节奏缓慢,却像是敲在他的心尖上
江南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压低了些:“谁?”
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带着几分笑意,正是洛屿:“是我,洛屿。”
江南初握着峨眉刺的手微微一松,眉头却皱了起来。这个时辰,洛屿来找他做什么?他放下峨眉刺,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再次确认:“殿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看看你。”洛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起来依旧爽朗,“开开门吧,外面风大。”
江南初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拉开了门栓。他完全忘了自己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直到门被推开,洛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洛屿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披肩,领口绣着细密的云纹,显然是刚从暖和的地方过来。他看到江南初的穿着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担心:“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只穿里衣?”
不等江南初回答,他已经解下自己的披肩,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江南初肩上。披肩还带着洛屿的体温,毛茸茸的边缘蹭得江南初脖颈有些痒,一股暖意顺着肩头蔓延开来,驱散了不少寒意
“披上,别着凉了。”洛屿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江南初的颈侧,指尖的温度比披肩更烫,江南初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洛屿的目光在他缩脖子的动作上顿了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心里忍不住嘀咕:穿成这样……是在引诱我吗?明明是男子,偏偏生得这样勾人,一件简单的里衣,竟被他穿出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
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收回手,目光扫过屋内的陈设,笑道:“住的怎么样?还习惯吗?东宫的屋子虽不算奢华,但胜在清静。”
江南初拢了拢肩上的披肩,那上面带着淡淡的龙涎香,与洛屿身上的气味一样,清冽中带着一丝霸道,让他有些不自在。他点点头,语气平淡:“还行。”
洛屿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西侧耳房的方向,好奇地问:“薄荷呢?刚才在正殿忘了细看,它好像很怕生。”
江南初抬了抬下巴,示意耳房的方向:“在那里,刚吃完东西,正在消化。”
“我能去看看吗?”洛屿问,语气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好奇
江南初没理由拒绝,侧身让开了路。洛屿径直走向耳房,江南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站在琉璃箱前,弯腰打量里面的薄荷
此时的薄荷已经将老鼠吃得干干净净,正盘成一团,缩在干草堆里,血红色的眼睛闭着,显然是在专心消化。雪白的蛇身在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看起来温顺无害,完全不像刚才那副凶猛的模样
洛屿看了片刻,没说话,只是直起身,转身往外走。江南初跟在他身后,心里有些疑惑,忍不住开口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看薄荷?”
“不是。”洛屿走到正房中央,转过身看着他,语气坦然,“就是来看看你住得怎么样。你刚来东宫,又是陛下特意请来的客人,总不能让你住得不舒服。若是缺了什么,或是觉得哪里不妥,尽管跟我说。”
“我住的还行,不缺什么。”江南初答道,他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关心”,尤其是来自目标人物的关心,总觉得背后藏着什么
洛屿点点头,没再多说,却忽然迈开脚步,朝着江南初走了过来。他的步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江南初的心跳上。江南初下意识地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窗边的桌子沿,退无可退
“殿下这是何意?”江南初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眸里终于染上一丝警惕,他能闻到洛屿身上那股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披肩上传来的暖意,将他整个人笼罩
洛屿停下脚步,就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桌子上,将江南初困在了双臂与桌面之间。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侵略性
江南初的心跳漏了一拍,左手悄悄摸向桌下——那里藏着另一把小巧的匕首。他不明白洛屿突然的举动是什么意思,试探?挑衅?还是……
洛屿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油灯下亮得惊人,像是盛着两簇火焰,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兴味,还有一丝江南初看不懂的炽热
“没事。”洛屿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就是想告诉你,在东宫,不必拘谨。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我给你补。”
话音落下,他没再停留,直起身,转身就往外走。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带着压迫感的人不是他
“殿下……”江南初下意识地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洛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听着院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跳跃的“噼啪”声。江南初维持着靠在桌沿的姿势,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颈侧似乎还残留着洛屿指尖的温度,肩上的披肩依旧暖和,可他却觉得浑身有些发僵
洛屿刚才那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抬手取下肩上的披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那股龙涎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他走到窗边,“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将所有的风声与思绪都关在外面
“烛火。”他低声道,抬手一挥,袖中的银针精准地打在灯芯上,火苗晃了晃,彻底熄灭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江南初走到床边,和衣躺下。床褥是新换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很舒服,可他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洛屿刚才的眼神,还有那句低沉的“我给你补”
太奇怪了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上。不管洛屿是什么意思,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暗杀。这些莫名的情绪,这些多余的试探,都只会干扰他的判断
“明日起,必须更谨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窗外的风声渐渐平息,月光不知何时挣脱了流云的束缚,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琉璃箱里的薄荷似乎消化完了,发出轻微的响动。江南初闭着眼,听着这细微的声音,渐渐沉入了梦乡
只是梦里,又出现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股清冽的龙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