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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结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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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爱着那抹钴蓝。
我叫路沉,这是一个关于我和他的故事。
黑暗,温暖,潮湿。
羊水在我周身流淌,似声声叹息,这种温和让人贪恋,只想永远都沉溺在此,而那连接生机的脐带却偏偏要缠绕上我的脖颈。
妈妈说我在她的肚子里一直消停不下来,从绕颈一周到两周,最后三周时,心跳越来越慢……
“后来呢?”妈妈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三岁的我有些急切,咿咿呀呀地问道。
她点在我的胸口上,指尖触到了跳动后,才接着说道:“后来,你竟然自己挣脱出来了,医生都说是个奇迹。”
“我怎么记不得了?”
妈妈笑了一下,“这些事情,没有人能自己记住。”
“真的吗?”我皱了些眉,“我要去问问我的朋友。”
她看着我,目光朝着我的房间望去,“你去问问看,小熊、小狗他们肯定也不记得了。”
那天,我在房间里把我的“朋友们”都问了一遍,没有一个给我答案……
五岁那年的春天,大人们告诉了我一件事,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那时的我信以为真,没过几天,爸爸就带着我搬了家。
到了新家时我才发现,我曾经的那些“朋友们”都不见了,妈妈的东西也都不见了,可能是被忘在老房子了,也可能是被扔了。
我在客厅里不停地抽泣,而爸爸却坐在沙发上买醉,我哭了有多久,他就喝了多久,直到最后眩晕麻痹了他的听觉。
刚刚一句话都没说的爸爸,现在却一刻不停地打着鼾,声音愈来愈响,震得我耳膜发痛,头也犯晕,似乎下一刻就要和他一样晕死过去。
我逃出家门,冲下了楼的我狂奔向骄阳之中,脚下的凉鞋没有扣紧,拍在地上踢踏作响。
灰白的楼上,无人开窗,一片片蓝玻璃紧闭着,在夏日里它们总是泛着水波一样的光,梧桐树冠中泄出蝉声,黏腻到能拉出丝来,将远处那些小孩的笑声也粘在了一起,它们融化成糖蜜,散发出的甜腻不停地吸引着我。
可当靠近时,这些蜜浆却突然变得苦涩,不禁让我步步后退,离那人群越来越远,最终隐入了一处角落之中。
我的指甲有意无意地抠挖着水泥花坛的裂缝,指缝里很快便挤满了褐土,不出片刻便和掌心的汗液混作一团,成群结队的蚂蚁从我手旁经过,我看着它们,将手中的半块饼干放了下来,打头的那像是发现了宝藏,叫来了更多的朋友,饼干很快就从我的眼前消失,连那些蚂蚁也都不见了。
我拍了拍脏手,起身朝前走了几步,阳光照在我身旁的玻璃上,眼前映出了光晕,伸出手时,掌心便盛住了一汪颤动的蓝。
而此刻,蓝玻璃上现出一张脸来。
这是一个男孩的影子,他朝着玻璃靠近了几步,就像是从深海里浮上来一般,面廓被拉长,睫毛在蓝光里显得格外黑。
我有些呆住,目光难以从那玻璃上落下,他眨了眨眼,随即就做了个鬼脸,他把鼻子皱起,舌头还歪向一边。
我突然笑了,也回应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眉毛一高一低,眼珠也斗在了一起。
玻璃上的面容并不清晰,几番比拼下来,难分胜负,我侧过了身,看向他,两手放在脸上,突然拉长了自己的眼睛,压扁了嘴巴,当面对着他又击出了一张鬼脸。
他笑得直拍大腿,前仰后合,竟让我还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片刻后,他才发现我已经收住了所有的表情,愣了一下后连忙也将自己的笑敛了起来。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热烈,明媚,就似我们初见的盛夏。
艳阳之下,他的发丝透着淡棕,浓眉之下双瞳亮得灼人,当热红的唇轻启,他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林遇。”
炙热的吐息伴着他的名字一道钻入我的脑中,他等了我半天,却没得到我的回应,开口又问:“你叫什么?”
“路沉。”我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的嘴张着却没说话,连忙动了几下,将我的名字也报了出来。
“你是三号楼的吗?”林遇问道。
我点了点头,眼睛还下意识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着你搬进三号楼的,而且,你是不是还哭了。”
被戳穿的我顿了一下,难道是我的哭喊声都传到了楼外,被他听见了……
“我很少哭的!”心底里的委屈又翻涌了上来,“那是因为,我没有朋友了。”
林遇见我泛起了难过,竟然还笑了起来,“那太好了。”
“怎么好了!”我更加不开心了,想直接冲回家去。
“好啊,我也没朋友。”林遇说道。
我刚耷拉下的眉尾又扬了起来,后知后觉才感觉自己似乎被他玩弄了,可我现下又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我们两个可以做朋友。”林遇提议。
我不做任何的思考,一口答应了下来,远处的蝉鸣终于也黏住了我的笑声,林遇的也交织在其中,分不清是谁的更明亮一些。
我并不知道林遇的家到底在哪里,只知道他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们似乎不需要约定何时见面,因为我只要想下楼玩了,他也一定会在那处……
疯玩了一整年,我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了,我被分配到了一所离家一公里外的小学,不出意外的话,林遇也会在那里读书,我们年龄相仿,应该也是同一个年级,入学前,我还在祈福,一定要让我们分到一个班,可没有一位神仙听到了我的心声。
一个年级一共有五个班,他分在了一班,而我在最末的五班,朝阳总先造访他的座位,余晖才肯停驻我的课桌,我们之间,是从清晨到日暮的距离。
我明明已经学会了结交新的朋友,却依旧很难在班中寻到可以说话的人。
课间的笑声最为窒息,它们会像潮水一样涌来,我为了不被淹没,被迫站在岸边,他们总喜欢突然压低声音,朝我看了一眼后便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不懂这是什么暗语,只能牵动起嘴角,僵硬而又卖力地笑着……
每个学生最期盼的莫过于放学的钟声,我也一样,但我的期待并不是回家,而是因为这一刻,我终于可以见到林遇了。
走出教室,林遇已经站在了门口,见到我的第一眼便开口道:“今天,要不要去探险!”
只要能玩上片刻,我自然都会答应下来,待我点了头后,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朝楼下跑去。
我们冲出教学楼,一路向后方狂奔。
那里是锅炉房,生锈的栅栏铁门虚掩着,墙上还有用红漆写着的“危险勿入”,林遇却像回了自己家一样,熟练地钻进去后回头冲我招手。
“这里……”我手指着那“血红”的四字,“都说了危险了,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林遇笑了一笑,不知是不是在笑我胆小,他步步向前,两手抓着铁门杆上,“因为,这是探险。”
我的脚在地上挪动,渐渐向后,我并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相信我。”
林遇口中说出了这三字,我的脚步竟停住了。
“这里我早就来过了,没什么危险。”
“真的吗?”
我将信将疑,但不再退却,反而向前了一步。
“不骗你。”林遇说着,还朝锅炉房里看了一眼,“就算有危险,我也可以保护你。”
我的脚近乎是下意识踏入禁地的,老锅炉蹲在角落,铁上的漆面脱落满地,就像长蛇蜕下的皮。
这里充斥着弥漫不散的铁锈气,我不禁两指捏上了鼻翼,眼睛还小心地看着脚下。
“你看!”林遇开口,一手朝前指去。
我抬眼向前,夕阳斜照,星点尘埃就在这光柱里翻滚,我看得痴迷,耳中就听林遇再度开口,“再去前面看看!”
他的帆布鞋踩在积灰的水泥地上,一步接着一步,我攥着书包带跟在他的身后,那落了地的搪瓷标牌,歪扭的消防栓箱,还有管道上褪色的油漆,似乎,都在某个已经记不清的梦里见过。
我脚下没了方向,不知自己已经去了另一处,当我看着锈蚀的阀门时,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欲要去摸。
“小心有鬼!”
林遇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说罢,一手就拍上了我的肩膀。
我吓得跳起,后脑勺随即就撞到了垂落的铁链上,管道顿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痛觉传开,一直窜到了前额,泪水险些就要流出,忍了许久才化成口中的一声冷嘶。
“骗你的!”林遇竟然还在那里笑,声音在锅炉房中回荡着,直到见到我憋红的眼眶时,才戛然而止。
他走上前来,伸手抚摸着我被撞的后脑勺,眉头都皱了起来,亏欠的红晕攀上他的脸颊,他不知该如何向我道歉,口中说了一个“我”字后便接不下去了,把手伸向口袋。摸索了半天,掏出半截粉笔后就跪坐在了满是灰的地上,膝盖很快就蹭出了两道黑印。
“我们换一个玩。”他说着,已经画出了个歪歪扭扭的棋盘,随手还捡起了几块石子。
我头上隐隐钝痛,心里本还有些对他的怨念,但好奇心还是让我蹲下了身子,林遇邀请我玩的这个游戏根本没有规则,就是轮流给这些石子编故事,地上的棋盘便是我们的一片疆土,我甚至怀疑他是灵机一动想出来的。
我们前后堆叠,口中天马行空,这颗是迷路的将军,那颗是叛逃的皇后……
当林遇用最后一颗石头“攻陷”我的城堡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变成橙红色。
他把这游戏视为赔礼,却在最后还要胜我一局,回家的路上,我手中攥紧了那颗攻入我城堡的石头,高楼上的蓝玻璃窗映着晚霞,像一整片燃烧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