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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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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疏寒是哥儿。
京城里谁都知道,哥儿就是绣花枕头,到了年纪嫁人的命。偏他不认命,他那双手,天生就不是拿绣花针的料。
他是个美人,这事儿满京城都认。
不是寻常哥儿那种花团锦簇、娇柔婉转的美,倒像深冬里一树白梅,瘦骨嶙峋地支棱着,偏生开出最清绝的花。
眉眼是水墨染的,睫毛又密又长,垂下来时遮住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便显出几分温顺的假象。可但凡他抬眼,里头那簇冷便藏不住,那是北疆风雪淬出来的光,锐得像未出鞘的剑。
皮肤白,却不是闺阁里捂出的那种脆生生的白,是见过血、挨过冻,在边关风沙里打磨过的玉色,透着韧劲儿。身量比寻常哥儿高挑些,骨架舒展,行动间自带一股飒沓的利落。
京城的秋,梧桐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黄。
李府后院的练武场总是一股子尘土味,老管家赵伯常在廊下瞧着,摇摇头,又忍不住咂嘴:“三少爷这模样气度……唉,可惜了,可惜了。”
他爹,李尚书,头两年还指着他的鼻子骂:“逆子!白生了这副好皮囊!”
如今只背着手,在廊下远远地望一眼,叹口气,踱步走了。那叹气声沉甸甸的,里头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是惋惜,又或许,连他自己也辨不分明。
沈疏寒娘去得早,家里几个姨娘都是寻常女子,见了他,先是被那容貌晃一下眼,随即想起他的行事,便如同白日见了月、暖房里闯进朔风,心里头怪得慌,远远地绕着道走。
只有二姨娘生的五妹,胆子大些,偶尔趴在月亮门的缝儿里偷看,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知是看那脸,还是看那剑。
沈疏寒的日子简单:卯时起,扎马、练剑、读兵书。
晨光熹微时,他已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站定。汗水顺着明晰的下颌线往下淌,濡湿了素白的练功服,贴在身上。
那些哥儿们奉若圭臬的《男诫》《德容篇》,早被他垫了桌脚,页角都卷了边。
兵部的王侍郎是他师父,战场上丢了一条腿的粗人,说话像砸夯,却肯教他。王侍郎眯着昏花的老眼看他舞剑,忽然道:“小子,你骨头里有铁响,偏又生了张……唉,也不知是福是祸。”
十六岁那年,沈疏寒第一次随军去了北疆。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血是烫的,流到雪地里就凝成黑红色的冰。
他斩了三个胡人骑兵,回来时,腰间的佩剑豁了口,脸上也溅了血,暗红的点子缀在冷白的脸颊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妖异。
庆功宴上,主帅拍他的肩:“李家小子,好样的!”
那手劲大,拍得人五脏六腑都颤。
帐里篝火熊熊,映着他沾染风霜却愈发明晰的脸,旁边几个老兵油子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声嘀咕:“他娘的,长成这样,砍人还这么利索……”
沈疏寒心里却痛快,比在京城任何一场熏香敷粉的诗会、花宴上都痛快。
回京后,陛下封了他一个“骁骑尉”,不大不小的武散官。圣旨到的那天,李府门口围满了人。
沈疏寒一身暗青劲装走出来接旨,乌发只一根素银簪子束着,周身无半点佩饰,可往那儿一站,通身的清冷气度就把满街的锦绣繁华都比了下去。
他瞧见对面茶楼上有几个锦衣哥儿,戴着时兴的珍珠帷帽,正指指点点。沈疏寒冲他们那个方向,忽地一笑,那笑容毫无暖意,反而露出一点森白的犬牙。那几个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慌得碰翻了茶盏,叮铃哐啷一阵乱响。
日子水似的流,转眼他十九了。
京城里关于他的传言越来越怪,说他夜半对月饮血以养戾气,说他那身冰肌玉骨是靠煞气淬炼的,专克父族姻亲。
沈疏寒听了只当耳旁风,依旧每日练他的剑,读他的《六韬》。汗水浸透衣背时,那过于精致的五官才模糊了界限。
只是府里给他说亲的媒婆,渐渐绝了迹。偶尔有一两个不知死活的,被他爹客客气气请到前厅,远远瞥见后院练剑的身影,剑光凛冽,人身姿更凛冽,便也讪讪地,寻个由头告辞了。
也好,清静。
中秋宫宴。
宫里头的宴,向来是锦绣牢笼。丝竹声软得能缠死人,酒香里混着甜腻腻的脂粉气。
沈疏寒穿着御赐的麒麟袍,那朱红金绣的华服套在他身上,非但不显俗艳,反被那身清冷压住了颜色,只衬得他面容愈发皎洁,眉眼愈发漆黑。
他坐在武将末席,周遭是些粗豪汉子,愈发显得他格格不入,像一只误入老虎园的孤鹰,收敛了翅膀,目光却仍望着远天。
宴至中途,他觉着不对。一股邪火从小腹窜起,浑身燥热,眼前的东西开始晃,心跳得撞鼓似的。
他自幼习武,对寻常药物本有抗力,可这劲儿邪门,阴毒得很,似有千百只滚烫的蚂蚁在骨缝里钻爬,要咬穿他的理智。他掐紧酒杯,瓷盏“咔”一声裂了细缝。
他得离开这儿。
踉跄起身,强作镇定,沿着回廊往偏殿的冷泉去。
月光惨白,泼洒下来,照得朱红廊柱像淌着一道道凝固的血。
他步履渐乱,素来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额角渗出许多汗,打湿了鬓边几缕乌发,贴在瓷白的皮肤上。拐过一处嶙峋假山,阴影浓重,迎面撞上一人。
硬的,实心的,像撞上一堵沉默的铁墙。
沈疏寒闷哼一声,抬头,对上一双眼睛。冷的,深的,没有丝毫波澜。
是萧屹,镇北将军,刚从西境大捷回朝的冷面战神。宫里私下流传,说他笑一下,比敌军叩关攻城还难得。
沈疏寒那时视线已有些涣散,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那一片玄色衣襟在眼前晃动,沉郁的颜色似乎要吸走他最后一点清明。
身体里那把野火烧到了头顶,理智的弦在高温下“嘣”地断裂。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不像人的低吼,带着濒临崩溃的焦灼,伸手便向前狠狠扯去——
“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