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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是来报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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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大道旁,一棵白皮松直直站立着。
枝干努力伸向天空,但外皮已经剥落大半,露出的内里被蠹虫啃食,在一众品相优越的行道树中,显得格格不入。
乌鸦飞过,看着瘦弱的枝丫,毫无筑巢的欲望。
“李工,就是这棵,看样子不太行了。”
说话的人在树边啐了口痰,露出镶金的大牙,谄媚地笑着,他掏出烟递给眼前带着黑框眼镜的斯文男人。
李木灵摆手婉拒,拨开簇拥着的施工单位的工人们,蹲到地上捡起树木褪下的白皮。
黑色的没有光亮的眼珠来回扫着树皮和土地,开口是没有情绪的冰冷声音:“能活,不准动。”
工头面色变得难堪,只差这棵树就能检查合格、竣工验收,甲方却偏要请来个绿化园林的专家评估。
这专家一句话,验收不得拖到明年开春,到时候这破树是死是活还不一定,瞎折腾。
停在路边的铲车发出轰隆声,工头皱起眉头,揽住李木灵的肩,低声下气地哀求:“哎呀,马上都要过节了,就靠结了工程款给弟兄们发钱,李工您行行好,让我们换了这树,对你对我都好。”
说罢,李木灵的口袋里被塞了一沓红钞。
“哦,”李木灵把口袋里的钞票取出,对着工头露出轻蔑的笑容,随即钞票如烟花般在对方胸前炸开,四散飘荡着落到地面。
“我会把这些事,如实汇报。”
他的面容平静,眼神却近乎疯狂,完全不顾对方愕然愤恨的脸庞。
“你!一个小喽喽,神气什么?”
“啪!”
比巴掌先到的是掌风,一声巨响,工头的脸上像被钢戳戳上了红章。
对方愣在原地,似乎没料到李木灵一个看着柔弱的人,手劲竟然这么大。
“你等着,看我不投诉你!”
工头指着李木灵离去的背影,气得跳脚。
似乎有一阵风吹过,白皮松的树枝轻微地晃了晃。
键盘声在安静的办公室回荡,植保站的员工面面相觑。
李木灵好像疯了,这是他们共同的念头。
刚刚上级领导接到投诉电话,气势汹汹地来办公室,对着李木灵就是一顿臭骂。
“你赶紧给人道歉!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有了舆情影响的是咱们的单位的信誉。”
领导是刚提拔上来的,断不能让这个同期毁了前途。
哪知软柿子变成了硬骨头,李木灵用那双死鱼眼瞪着男人,盯得对方直发毛。
他的嘴里淡淡吐出两个字——“我不”。
“行,李木灵,你有种。”
汪遂拿着食指指着对方人中,气得头脑发昏。他觉得对方就是故意的,看不上自己,也不服气他能成为上司。
可木已成舟,对方就算再反抗,又能怎么样?
想到这儿,他心里舒坦了,邪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附耳道:“我能把你挤下去,就有的是办法让你滚出植保站。”
说完,他叉着水桶腰,洋洋得意地扬长而去。
“李哥,你别和汪科长较劲呗,”身旁的程悦探过身子,却惊讶地发现李木灵的双屏上,一边是关于锦绣大道白皮松更换的情况说明,一边是李木灵的辞职报告。
“你要辞职?”程悦瞪大眼睛,她看着李木灵浑身上下不超过100块的衣服和打着补丁的鞋子,实在是不可置信。
打字的手停下,李木灵扭过头,不像往日对谁都乐呵呵的微笑,脸色冷得像结霜的冰柜。
他的薄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分外刺耳,“关你什么事?”
程悦被噎住,作为程处的女儿,她在植保站一直是被人宠着,汪遂不安排重活更不会说重话,结果到了李木灵这儿,就被凶被一视同仁的对待。
眼中立马蓄上了泪水,程悦瘪瘪嘴,冲得男人吼了句,“你凶什么凶!我就关心一下,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活该你当不上科长,到现在还一穷二白。”
周围人纷纷过来安慰大小姐,向男人投去不悦的目光。
李木灵觉得好笑,他低头看了看手表,五点半下班时间到了。
他关了电脑拎起包转身就走。
众人又是一惊,平日最爱加班的卷王,居然转性躺平了?
植保站坐落在人民公园,走出大门,一缕阳光洒在李木灵脸上,晚霞如火,染红了整片天际。
李木灵黑色的瞳眸被橘红浸染,有了光亮。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太阳了,以前早出晚归,只有月亮作伴。
就像只躲在逼仄格子间的寄生虫。
搭乘606公交,他头靠着窗玻璃,看行色匆匆的白领,忙着搬砖的工人,还有那间每日路过的包子铺。
铺面很小,外墙抹面没刮好,裸露出里面破碎的砖石。
卷帘门紧锁着,塑料布做的招牌垂下一角,遮住了“李家”二字。
握着包的手一紧,李木灵合上眼,胃里的酸水上涌,让他几欲干呕。
他这才意识到,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606从天有光亮的城区大道驶向没有路灯的黑暗村路。
终点站到了,李木灵起身一阵眩晕,扶着椅背缓了好久,才在司机的催促声中下了车。
周身芦苇漂荡,发出簌簌声,远方焚烧秸秆的黑烟直窜天际。
李木灵走在寒冷的夜路,用双臂环住自己,裹紧跑棉的破旧外衣。
经过一片荒地时,他瞥了眼几堆隆起的黄土和石碑,步伐加快走向仅有的几束光亮。
矮小的村屋门前站着一个人,看到身影的瞬间,李木灵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嘴唇颤抖着想要张口喊出那个字。
但走近看清后,步伐瞬间顿住,脸上有刀疤的健壮男人转过身,将衔着的狗尾巴草吐到地上,握着手里的板砖,狞笑着站着面容清秀的人前。
“我还以为你跑了。”
扑面而来的是男人衣服上的汗馊味,李木灵感觉酸水灼烧着喉咙,他不敢出声,怕对方一个不高兴把自己的鼻骨打断。
目光移到门前的地面,铁锁被砸成两半,碎渣散了一地。
如果不是李木灵及时回来,怕不是整个门都被男人拆了。
“柴哥,我马上就凑够钱了。”
李木灵沉闷的声音响起。
“已经给你宽限一周了,明天再还不上,别怪我不客气,”柴明瑞说着,拿砖头磨了磨男人的白皙脸庞,很满意这张看着干净的脸上,沾上和他一样的污秽。
一切重回寂静,李木灵推开铁皮门,生锈的销栓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妈,我回来了。”
李木灵把外衣褪去,走到烟火缭绕的木柜前,取出三支香就着火星燃起,鞠了三躬后插进了盛满烟灰的香炉。
他又拿起桌上的抹布,仔仔细细连同相框都擦了一遍。
李木灵嘴里念叨着,倾诉今日发生的事情,“我今天做了件好事。”
“施工队拿掺着建筑垃圾的土培育,却要把过错推到不会说话的树上。”
“我想,我做不到为自己争取,总可以为一棵树发声。”
“就当,给您攒功德了...”
说着说着,嘴上挂着笑容的男人肩头耸动,垂下头哽咽失声。
李木灵最后还是吃不下饭,他靠着家徒四壁里唯一的庞然大物——一口红木棺材,陷入浅眠。
梦里光怪陆离,他像是聊斋中的宁采臣,误入破败寺庙,金佛的眼好像在凝视着渺小的人类。
李木灵的魂体好像出窍,他静静看着自己跪在蒲团上,忏悔自己的罪孽。
“母亲逝世,源于我的贪婪、懦弱、无能...我是有罪之身。”
佛却突然开口,“善恶因果,皆在一念。”
李木灵看到自己流下两行清泪,身子一抖,他的头磕到了石砖上。
黑暗中,他蓦地睁开眼,发现身体倒在了地板上,额角隐隐作痛,抬手一摸,沾了一手的血迹。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是否还在梦中,寂静的房屋却突然响起雄浑的男声。
“哥...哥...”
高大的身影跪到李木灵面前,宽大冰冷的手覆上伤口,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也彻底让他清醒,这世上哪有佛祖,就算有,也不会渡他上岸。
他以为这个健壮的男人是柴明瑞,下意识发狠把人推到地上,声音带着绝望,“滚!我没钱!我明天就去卖肾,别逼我了。”
然而男人好像听不懂人话,站起身又跪到李木灵面前。
“有血...”他的手捂住伤口,以为挡住就能治愈。
柴明瑞不会这么有耐心,李木灵这才意识到闯入家中的是个陌生人。
在窗户透出的依稀月光中,男人的眼眸像是亮晶晶的墨绿色宝石,有一丝妖异魅惑。
李木灵眼神不善,一边伸手去拿包里的伸缩棍,一边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男人眼神懵懂,语气单纯,张口却是李木灵根本想不到的答案。
“我是那棵白皮松啊!”
李木灵:“?”
见对方神色呆滞,男人收紧力道,把人举起放到棺材上,抬起头虔诚地说道:“谢谢你,让我没被丢弃,我是来报恩的!”
李木灵看着对方,突然莞尔一笑,伸缩棍一甩,往对方的木头脑袋上一敲。
面前的男人晃晃悠悠转了一圈,应声倒地,发出木头撞击的沉闷声响。
李木灵轻蹙着眉,白了地上人一眼,语气冷淡道:
“建国以后不许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