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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褪色星与静音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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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栀的夜晚,通常开始于黄昏赖着不肯走的那段暧昧时分——光与暗互相推诿,谁都不愿先认领这片模糊的疆域。
当李今樾在“余温”用软布擦拭最后一个骨瓷杯的杯沿时,陈栀正从城南一处廉价摄影棚的后门挤出来。铁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锈蚀的叹息。刚结束的是一场电商内衣拍摄,她是背景板里七八个女孩中的一个,穿着布料少得像标点符号的衣服,在强光下连续六小时保持“活力四射”的表情——一种廉价的、流水线生产的欢愉。
空气里还黏着摄影棚特有的浑浊气息:廉价发胶甜腻的香、汗水蒸发后的咸涩、电子设备过载的焦味,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属于“临时性”的仓促感——像草稿纸上随时会被橡皮擦去的线条。她用卸妆湿巾狠狠擦脸,湿巾很快染上斑驳的肤色。皮肤刺痛,但总算露出了原本的底色:一种被化妆品腌入味的苍白,疲惫从毛孔里渗出来。
换上自己的衣服:oversize黑色牛仔外套像收容疲倦的帐篷,皱巴巴的黑色吊带贴着未散的汗意,牛仔裤上的破洞多到快要连成新的形状。马丁靴沾满了从不同场地带来的尘土——上个月拍运动鞋广告沾上的红土像干涸的血迹,上周街舞短片蹭上的白灰是另一种骨灰,今天摄影棚地板上积年的污渍,是时间脱落的皮屑。
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墙皮在她肩胛处簌簌掉落。从那个亮片小手包里摸出烟盒——盒子已经瘪了,像被生活反复揉皱的信封。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蹿起时照亮她眼底深潭般的倦色,也照亮指关节处一道未愈的刮伤,是昨天搬道具箱时留下的。
尼古丁涌入肺部,带来短暂的、轻盈的眩晕。
很好。还能感觉到自己在呼吸,哪怕这呼吸带着焦油的味道。
报酬是微信转账,到账提示音短促得像一声讪笑。备注:“临时劳务费(陈)”。数字不多,刚好够付下周房租和买两条烟——生存与成瘾的精确配比。
经纪人三个月前就失联了,最后一条消息浮在对话框顶端,像块墓碑:“陈栀,不是我不帮你,是你太‘硬’。这行里,硬骨头活不久——会硌着别人的牙。”
她知道“硬”是什么意思。不愿意在饭局上坐投资方大腿,不愿意接受“晚上单独对戏”这种暧昧的祈使句,不愿意把微博账号密码交给公司“统一管理”——交出名字,交出舌头,交出最后一点私人的光。她硬得像个不合时宜的标点,在圆滑的段落里突兀地站着。
离开后巷,她汇入城市夜晚的静脉。
新区CBD正华灯初上,像一座突然通电的水晶迷宫。写字楼里涌出妆容精致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写着明确的目的地:高级餐厅(预约制)、音乐会(内场票)、某个圈层的派对(邀请函准入)。陈栀走在其中,像个打错滤镜的异类。她的艳丽是磨砂质地的,带着毛边和噪点;她的步伐漫无目的,像一片飘错了季节的落叶,不知该落向哪一片土壤。
目光如扫描仪掠过她。男人的眼神带着估量的刻度——从脸到腿,像在评估一件略有瑕疵但尚可把玩的物件;女人的视线快速掠过她破洞的裤子和褪色发尾,然后礼貌地移开,像避开了什么不体面的语法错误。
她抬高下巴,把烟蒂精准弹进三米外的垃圾桶。
动作利落得像在舞台谢幕——如果她还有舞台的话。可惜生活不是舞台,没有追光会跟着她移动。
没坐地铁,选择步行。穿过霓虹泛滥的商业街,那些巨大的LED屏幕正在轮播最新款手机的广告,模特的脸光滑得像剥壳的鸡蛋。她走过时,屏幕里的倒影与她重叠一瞬——两个世界的人,隔着玻璃互望,彼此都觉得陌生。
渐渐走入一片灯光稀疏的街区。这里靠近老城,路灯坏了一半,剩下的也病恹恹的,把影子拉得支离破碎,像被撕坏的剪纸。
她在煲仔饭摊子前停下。摊主是辆三轮车改造的移动厨房,玻璃罩子里挂着油光的烧腊。
“腊味的,最便宜那种。”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围裙上的污渍已渍成地图。他一边颠勺一边搭话,铁勺与铁锅碰撞出市井的节奏:“姑娘这么晚下班?做什么工的啊?”
陈栀顿了顿。这个问题像一枚小针。“拍东西的。”
“模特?”大叔来了兴致,火光映亮他眼角的皱纹,“上电视吗?我女儿可爱看那些明星……”
“……不上。”
“哦。”大叔的热情肉眼可见地退潮,像被抽走的力气。他转身去照顾滋滋作响的砂锅,声音闷在蒸汽里,“那也挺好,自由。”
自由。
陈栀扯了扯嘴角。这词现在听起来像句温柔的脏话,专门用来安慰那些正在下沉的人。
她蹲在塑料凳上吃饭,塑料凳吱呀抗议。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像给她戴上一张发光的面具。社交软件里,昔日队友们的人生像开了二倍速快进:
A嫁了富二代,定位在马尔代夫,配文“谢谢老公给的惊喜”——惊喜具体指无名指上那颗大得像冰糖的钻戒,和一片不需要滤镜的海。
B转型带货主播,直播间在线十万+,名字后面跟着黄V认证,像一枚官方盖章。她说话时眼睛永远盯着右下角的打赏榜,那里数字跳动如心跳。
C签了新公司,虽然还在演网剧女N号,但至少每部戏杀青都会发九宫格精修图,配文永远是“感恩剧组,继续努力”,努力后面跟着三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而她的账号,最新动态停在182天前——一首小众乐队的歌,分享时什么都没说。歌词自己唱出来:“我们在褪色,但没人告诉颜料盒/他们只是换上了新的画笔。”
下面三条评论,像三枚被遗忘的脚印:
“姐姐什么时候复出啊?(爱心)”
“栀宝要照顾好自己。(哭泣)”
“还在坚持吗?加油。(拳头)”
她熄了屏幕。黑暗重新包裹上来,比光更真实。
更糟糕的是生活里那些细小的、无休止的故障:
上周用租房APP续约,人脸识别卡了十五分钟。摄像头里的她越来越模糊,最后系统温柔提示:“建议您检查网络连接或前往线下办理。”——温柔得像在说“你不配享有数字化的便利”。
前天去常买口红的店,会员积分突然失效。收银员小姐姐同情地眨眼:“可能是系统bug,您现金支付吧。”陈栀看着那支正红色口红——它叫“致命诱惑”,躺在丝绒托盘里像个精致的谎言。最终她说:“算了,下次。”没有下次了。
昨天接到快递电话,小哥的声音困在电流里:“陈小姐是吧?您这个地址……我们系统里显示不完整,能再报一遍吗?就像……就像被吃掉了一半。”
这些故障像慢性病,不致命,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你的存在正在被系统缓慢地消化,你的坐标正在地图上淡去。
吃完饭继续走。租住的地方在老城边缘,一栋九十年代建的居民楼,像一截被遗忘的盲肠。六楼,没电梯——每次爬楼都像一次朝圣,圣地是十平米的贫穷。
楼道声控灯又坏了。
她摸黑往上爬,靴子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在敲一具巨大的棺材。隔壁门缝里泄出生活的碎屑:电视购物主持人亢奋的叫卖、小孩尖锐的哭闹、夫妻压低声音的争吵——这些声音让她莫名安心。至少证明这里还有人住,还有人生在继续,哪怕这继续带着噪音和毛刺。
钥匙转动,门吱呀打开,像一声疲倦的呻吟。
房间很小,十平米,放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后,人转身都困难,像被困在标点符号里的字。墙皮剥落的地方被她用旧海报遮住——是七年前女团出道演唱会的宣传海报,她站在最边上,笑容亮得刺眼,嘴角扬起的弧度如今看来像某种天真的嘲讽。海报边缘已经卷曲发黄,像被时间烫伤的皮肤。
窗台上几盆多肉,蔫头耷脑,像在模仿主人的精神状态——它们也渴,但不敢要求太多水。
她把自己摔进床里,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弹簧在深处抗议。
白天在摄影棚,那个秃顶的助理借调整肩带的机会,手指在她背上多停留了三秒。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像一条恶心的蛞蝓爬过。她当时转身,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混浊得像是隔夜茶。一字一句,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过冰:
“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工伤。”
整个棚都静了。强光灯嗡嗡作响,像巨大的昆虫。
助理讪笑,嘴角抽搐:“开个玩笑嘛,这么严肃……”
“我不开玩笑。”她说,“尤其是跟你。”
后来拍摄时,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钦佩(像看一个冲向风车的傻子),有不解(何必呢),更多的是“她完了”的怜悯。那种怜悯轻飘飘的,像落在身上的灰。
她不在乎。或者说,她必须练习“不在乎”这项生存技能。
从床底拖出塑料收纳箱。箱子边缘磨损,像一艘搁浅的旧船。里面是过去的遗迹,是她人生的考古层:
- 一件亮片演出服,现在看土得掉渣,但当时她穿着它在乡镇商演舞台蹦跳了三小时,台下是挥舞荧光棒的大爷大妈。结束后拿到五百块钱,纸币温热,她觉得那是捧着一小团火。
- 一沓粉丝信,用橡皮筋捆着。最上面那封字迹歪扭,像刚学会走路:“陈栀姐姐,我也被同学说‘不像女孩子’,但看了你的舞台,我觉得酷一点也没关系!”信纸角落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铅笔涂得太用力,纸都破了。
- 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星空褪成了灰白,像被水洗过的梦。
她翻开笔记本。纸张已经脆了,翻动时发出枯叶般的声响。
十五岁的字迹跳出来,圆滚滚的,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甜:“今天压腿好痛,但老师说我有天赋!陈栀加油!(画了一个笑脸)”
十七岁,字迹开始变瘦:“第一次上电视(虽然是地方台深夜档),妈妈在电视前守到凌晨,打电话哭了。她说‘我女儿真好看’。我要更努力,让她一直哭(开心的那种)。”
十九岁,笔画里有了锋棱:“签约了!虽然是小公司,但终于可以专心唱歌和跳舞了!未来等我!(三个感叹号)”
二十一岁,字迹潦草,像在挣扎:“为什么非要陪酒?我唱歌跳舞不够吗?他们笑我‘不懂事’。懂事就是把自己喝到吐,让那些手乱摸吗?”
二十三岁,字几乎力透纸背:“解约了。他们说我是‘不良资产’。去他妈的资产,我是人。活生生的,会痛的人。”
最新一页,是半年前写的,墨水有些化开:
“今天去试镜,一个网大女三号。导演说‘你太有棱角了,观众不喜欢’。我问他,那观众喜欢什么?他说,喜欢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就是那种……小白花,风一吹就倒,等人来救。”
“我说,那抱歉,我学不会。”
“出门时听见他嘀咕:‘长得挺好,就是不会做人。’”
“我想问,做‘人’的标准,是谁定的?是你吗?还是那些躲在数据后面的东西?”
句子在这里断了,留下大片的空白,像无声的诘问。
她合上笔记本,塞回箱底。有些东西不能多看,看多了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错在不肯弯曲,错在还想保有形状。
走到镜子前。镜面有道细微的裂痕,把她的脸切成两半。卸了妆的脸苍白得像月光,眼底有淡青色阴影,像淤青的梦。但眉眼依旧清晰——眉毛天生浓黑,像两笔挥就的墨;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显得很凶,像随时准备质问这个世界。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也遗传了她的倔强——那种骨子里的、宁折不弯的硬度。
母亲上周打来电话,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像在哭:“栀栀,要不回来吧?你张阿姨的儿子在税务局,人挺老实,有编制……你也二十五了……”
“妈,我不相亲。”
“那你在外面干什么?没正经工作,没对象,邻居问起来我都不好意思说……你爸走得早,我就盼你……”
“你就说我死了。”
电话那头沉默,然后传来压抑的、动物般的抽泣声。那声音很小,却像针一样扎进耳膜。
陈栀挂断电话,在窗前站了一小时。窗外是另一栋楼斑驳的后墙,晾衣绳上挂着褪色的床单,在风里飘得像投降的旗。
她不是不难过,只是眼泪早在前几年就流干了——被公司雪藏时没哭,被经纪人指着鼻子骂“不识抬举”时没哭,银行卡只剩二十三块五、在便利店犹豫买泡面还是买烟时没哭。
哭没用。这座城市不吃眼泪,只吃听话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手机震动,在旧木桌上发出蜂鸣。
陌生号码短信,措辞礼貌得像一具彬彬有礼的骨架:“陈栀女士:您申请的‘闪送’骑手注册未通过审核。原因:1.过往工作经历与岗位匹配度低;2.健康证明格式不符。感谢您的关注。祝生活愉快。”
连送外卖都不要她。
陈栀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屏幕暗下去,她又按亮;再暗,再按亮。字在光里浮沉,像嘲讽的浮标。
然后她笑了。笑声干涩,在空荡的房间里撞出回声,撞到墙壁又弹回来,像找不到出口的鸟。
多荒唐——她曾经在万人体育馆的中央跳舞,追光如影随形,台下荧光棒汇成星河。现在,她连给人送餐的资格都没有。系统判定她“不匹配”,像判定一颗螺丝钉不该出现在钟表里。
她把手机扔到床上。手机弹了一下,屏幕朝下,像一只沉默的甲虫。
走到窗边,推开窗。窗框锈住了,用力时发出刺耳的呻吟。夜风灌进来,粗暴地掀动她的头发,吹得墙上旧海报哗啦作响。
远处新区高楼灯火通明,像一座座浮在空中的、用玻璃和野心堆砌的水晶宫殿。那里的人有清晰的名字和坐标:张总在32楼敲击键盘,李经理在18楼核对报表,王博士在实验室培养新的细胞。他们的名字是通行证,是社会齿轮上清晰的齿痕。
而她这里,灯光稀疏,影子模糊。她的名字正在一层层剥落——从“女团成员陈栀”(带有昙花一现的光芒),到“那个拍过广告的”(定语开始模糊),到“住在六楼的那个女的”(只剩地理位置),再到……或许很快,就什么都不是,只剩一个被系统标记为“低活性”的ID,在数据海里慢慢沉底。
需要烟。需要那一点灼热的、确凿的实在。
下楼,社区小超市还亮着灯,像深夜里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老板阿姨在看短视频,手机外放声音很大,网红正在喊:“家人们!点点关注!礼物刷起来!”
陈栀拿了最常抽的烟,走到柜台。玻璃柜台下压着泛黄的付款码和小孩歪扭的算术题。
“十块。”
扫码支付。手机屏幕转圈,那个灰色的小圆圈缓慢旋转,一圈,两圈,五圈……像在跳一支永无止境的独舞。
阿姨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网不好?这几天总这样。”
陈栀没说话,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后面排队的大爷咂咂嘴,声音像砂纸摩擦:“年轻人手机玩多了,信号都不灵。还是现金好。”
重新扫。再次转圈。
阿姨皱眉,接过她手机,粗糙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了戳:“怪了……姑娘,有现金吗?现金快。”
陈栀翻遍口袋,牛仔裤兜里只有三个硬币,孤零零地躺着,像被遗弃的零钱。帆布包夹层里空空如也。
脸颊开始发烫——窘迫像潮水漫上来,带着咸涩的体温。灯光太亮,照得她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阿姨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叮”一声,清脆的到账提示。
几乎同时,陈栀的手机也终于跳出那个绿色的、代表成功的对勾。迟来的赦免。
“好了好了。”阿姨把烟递给她,塑料包装窸窣作响,“刚才可能真是信号问题。这年头,什么都在网上,网一断,人就跟瞎了似的。”
陈栀接过烟,塑料纸在手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低声说谢谢,声音哑在喉咙里。转身离开时,后背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无心的、短暂停留的目光。
走到路灯下,灯泡被虫尸糊得昏暗。她背靠冰冷的墙壁,砖石的粗糙透过布料硌着肩胛。手指有些发抖,拆开烟盒时撕破了玻璃纸。抽出一支,滤嘴微微潮湿——不知道是空气的湿度,还是手心的汗。
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第一下,滑轮空转;第二下,火苗蹿起又灭;第三下,终于燃起一小团固执的橙黄。
深吸一口,烟雾在肺里翻滚、膨胀,却压不住心口那股弥漫开的寒意。那寒意不是温度,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预感。
不是信号问题。
她知道。就像她知道天黑不是因为没有太阳,而是地球转过去了。
就像她知道,当世界开始用“系统故障”“网络延迟”“格式不符”这些温柔而中性的词来拒绝你时,其实是在用一种更文明、更体面的语法说:
你正在被删除。
而你甚至没有权限访问回收站——你连自己被扔进哪个垃圾桶的资格都没有。
她抬头看天。城市夜空被光污染染成一种病态的暗红色,像发炎的伤口。看不见星星,那些童年的钻石都被霓虹吃掉了。
但陈栀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夏夜躺在竹席上,夜空是墨蓝色的天鹅绒,星星多得像是谁打翻了钻石盒子,哗啦啦洒了一穹顶。银河横跨天际,牛奶般浓稠。
那时候外婆摇着蒲扇,扇出凉风和神话:“每颗星星都有名字,再小的也有。天文学家给起的,写在很厚的书里。”
她问:“那我呢?我是什么星?”
外婆摸摸她的头,手心的茧粗糙而温暖:“你啊,你是最亮的那颗,自己会发光,不用别人取名字。你看见那边最亮的那颗没?那就是你,眨眼睛呢。”
可现在,在这座巨大的、精密运转的城市机器里,她这颗“自己会发光的星星”,正被人轻轻按下静音键。光还在,但波长不被接收;声音还在,但频率不被识别。
她成了一段无法被播放的音频,一幅无法被显示的图像。
烟燃到尽头,烫到手指。
尖锐的痛感刺破麻木。她松开手,烟蒂落在地上,溅起几点细小火星,旋即熄灭。
像她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带刺的光,在触碰地面的瞬间,完成了最后一次闪烁。
转身,她走上昏暗的楼梯。
背影挺得笔直,肩胛骨在薄外套下显出清晰的轮廓,像一对收拢的、无法展开的翅膀。
像个战士走向一场必输的战役——她知道会输,但还没学会如何躺下。
至少,她想,输也要输得好看点。
挺直脊椎,抬起下巴,眼睛看着前方哪怕前方只有更深的黑暗。
这是她最后的、微不足道的、也是仅存的骄傲。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头,李今樾正锁上“余温”的玻璃门,铜铃轻响,像一声晚安。
雾又浓了,将两条本该平行的生命线,悄悄洇湿,等待某个时刻的偶然交汇。
那时,系统会第一次因为无法归类一个存在,而发出低沉的、困惑的嗡鸣。
像钟表里卡进了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