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回来，回来，不要去……不能去啊……！”
我看着杨逢安向着我挥了挥手，灿烂的笑容在太空舱白灯的照射下愈发耀眼。
如果我不知道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话，我会心情愉悦地欣赏他的笑容，可是，我知道，那么我绝不可能心安理得。
瞬间，那股刻入脊髓、蔓延入灵魂的窒息感压得我喘不过气，五脏六腑像被搅动得七零八落。
我想拉住他，阻止他，如果我不是在做梦的话。
歇斯底里的呐喊脱口而出的却是打趣的嬉笑:“去月球最好抓一把土回来我们种花玩。”
杨逢安笑着回道：“这么喜欢种花，改行做园艺师好了，当什么宇航员。”
我吊儿郎当地说：“因为爱吃的喜之郎果冻。”
杨逢安不解，硬朗的眉眼微蹙：“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好笑，杨逢安就像是个深山来的猿人，什么都不知道，我拍了拍他的胸膛，语重心长地张了张唇，狡黠一笑，最后说：“不告诉你，自己猜。”
“行了，程羡，不要再打情骂俏了。”
耳麦里传来一阵电流的男声，太空的通信设备与陆地接通，全都是一套，这句话自然全都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与杨逢安在紧张的时刻因为一句他人的玩笑话，轻轻地对视一秒，或许是半秒，他已经低下了头，回答耳麦里李队的话。
我盯着杨逢安黝黑的头发，只是突然想到了他的眼睛，像深邃的大海，灰色沉寂，我常以为这双眼睛与海洋连在一起，会是一番和有趣的场景。
李队交代着注意事项，哪怕是考核成绩门门是A＋的杨逢安，在每一次出舱前李队还是不厌其烦地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杨逢安“嗯”了一声，简短的答复一同在我耳边响起，扰得我耳朵痒。
我揉了揉耳尖，笑着吐槽李队的啰嗦：“这都上了几十百把遍了，李队，你以后别叫李队了，我们改叫你李妈吧。”
李队骂我不着二五。
我看着杨逢安挺立的背影，心下微动，唤了他一声：“杨逢安。”
杨逢安闻声顿住脚步，侧了侧身，光影打在他的脸上，轮廓更锋利了些，只是他说出口的语调却是淡淡的，了解他的人来说就知道，这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他问我：“怎么了，阿羡？”
我对此习以为常，想叫他注意安全，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嬉皮笑脸地说：“不要死了，丢人，到时候烈士都评不了。”
杨逢安颔首。
又一次看着杨逢安戴上头盔，又一次操作上机械臂，又一次透过显示屏看见他登上月球，那灰白的极大球体与他的银白的宇航服融为一体，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笨重地回过身骄傲地摆了摆手。
又一次看见信号显示屏上显现“照明灯破碎”、“压力调节器失效”、“温度控制开关失效”、“应急氧气开启”……
我那极度的惶恐感与我本身的不知所措吻合了起来，我拿着呼唤器一遍又一遍的喊他的名字，等来的只有“滴滴滴”的警报声——“通信转接器失效”。
又一次看着杨逢安陷入茫茫太空，黑暗像个破口的梼杌正张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将他吞噬。
“杨！”
眼泪生生被我忍着，氤氲在眼眶里，我指尖颤抖，一遍又一遍地按着转接的按钮，空荡荡的太空舱回荡着我的呐喊，迟迟在我耳边盘旋。
……
我急促地睁开眼睛，看着太空显示屏里太空的模样，群星璀璨，球体泛亮。
壮阔与浩瀚的漂亮。
可我现在很难直视月亮，我想在杨离开那时，我极力忍住眼泪是我做过的最后一件作为一个宇航员道德素养的事情，我每每匆匆瞥过那素白的月亮的一角就会让我的心沉入更深的黑暗。
或许那是杨逢安的尽头，但杨说过他在最亮的那颗星星上看着我。
那是一次越野训练，我睡不着，第二天还要徒步八十公里，越强迫我自己睡就越睡不着，翻了个身，与正对着我躺着的杨逢安对上眼。
他也没睡。
对于杨逢安这种一到点就睡死的老干部作息来说，这很罕见。
我又惊又喜，极快地眨了眨眼睛，怕把其他人吵醒，我咽下喉咙的招呼。
杨逢安灰雾的眼睛映出月光的一抹光华，我像蛹蚕一样蛄蛹过去，轻声说：“杨逢安，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吗？”
杨逢安很冷淡，将脖子往后挪了一点，说：“不是。”
？
我与他对视几秒，都没开口，又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而他刚才后退的动作也完完整整落到我的眼里，自然，我也没有厚脸皮到对一个不喜欢我的人还跟个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仅花了五秒，整理好情绪，翻了个身。
这个身才翻了三分之一，肩膀就被人按住，又掰了回去。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以为是有什么大事。
等了片刻，他都没有后文。
气氛越来越尴尬，我不耐烦地又想转身，杨逢安突然没由来地开口：“你喜欢星星吗？”
我不理解，却还是停下动作，侧目看了眼天空，山里看天本应该更清晰些才对，只是最近起雾，只挂了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
我腹诽：不好看。
又不好直言，敷衍回答：“还行吧。”
杨逢安又开口：“我们头上那颗星星，最亮的那颗，是启明星。”
我刚想说“我能不知道”，就又听杨逢安说：“不怕，我在那颗最亮的星星上看着你。”
他的声音裹着浓重的雾气，扑朔迷离，让我分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内容又很惊悚，可大概是被戳中了心事，我蠕动了几下嘴唇想反驳，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其实杨逢安说错了，那晚，陪着我的并不是星星。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是启明星，他只是淡淡地回答我说，启明星升得最早，走得最晚，整宿都在。
我又问他，那白天呢？
他难得笑了一下，说，白天有我。
领导发了个指令，今天有个新人要来，要完成航天器转接。
我低头看着无数的键盘操作按钮，那一个个黑色的小方块就像一只只长着刺的小虫子，密密麻麻的。
面对大大小小的按钮，我经历了不计其数的训练现如今竟有些恍然乏力，好在肌肉记忆胜过思维能力，对接完成得很好，除了在操作中我不得不直视辽阔宇宙外。
C7试航坠机了，就在几天前。
这是程遇告诉我的。
新人叫程遇，挺年轻一个孩子，但是阅历倒挺丰富。
他起初是个民飞，然后因为资格达到军飞要求转成了军飞，再然后又因为各项体能超格达标，成了一名宇航员。
他说他来太空站是来协助我完成月球探测项目的，这我是知道的。
他说他来这里是他的梦想。
来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因为梦想。
二十二岁的我从军校毕业，直接进了空军部队，又到了这里，也是因为梦想。
杨逢安说是因为爱。
一半给祖国，一半给我。
心怎么能拆成两半呢？
我不贪心，全都给理想，留给我一点点就好了。
杨逢安的一点点大概不少。
程遇带来好消息，杨逢安，一级烈士。
出息了。
我听着程遇的说话声，避开拥有惨白光辉的月亮，看漆黑空中闪烁的星星，或者说我在寻找那颗太空中最亮的星星——启明星——那是杨告诉我的。
即使我没成为一名宇航员前闭着眼睛怕是都能指出启明星的方位，可是我还是将看见它归功于杨逢安。
程遇告诉我C7的试飞员是他的曾经的战友，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喝酒，战友说他要去干一件大事，没有说是什么，他得到战友的死讯是在新闻报道上。
世事真是无常。
我一时分不清是郑重地道别好还是喜笑颜开地再见好。
我问他:“害不害怕。”其实我想问他后不后悔，但是我怕他说后悔。
可他回答我说:“不害怕。”他说，“生命的价值在于活着，而活着的价值并不单单在于活着。”
不错，好有活力的年轻人。
之后，我和程遇一直在培养默契，他告诉我地上研究的发现，我交流与杨逢安在太空的观察。
作为一个老人手把手纠正程遇对于机械臂的操作，不得不承认程遇是一个极其有天赋的人。
时间可以冲淡悲伤，但不能泯灭悲伤，我依旧会刻意去避免直视月亮，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又是一次出舱，前夕，程遇把一份日记本递给我，说是杨逢安的，他很贴心地没有提是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的。
我盯着那本黑色的日记本，跟杨逢安一样，古板、无聊也无趣。
日记本的内容我没看，原封不动地递还给了程遇，也不知道是对程遇还是李队，没心没肺地说：“要是我死了，回去之后把我和杨逢安葬在一起。”
说完，我看着程遇愕然的表情，淡淡地笑了笑：“骗你们的，骨灰都没有，怎么葬在一起。”
我看着程担忧的面容竟然觉得有些释然，李队和杨逢安联合起来骗我。
信任我，但是骗我。
我知道，那是第一次试验落地，好像对于杨逢安来说，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傻逼，操作都与之前大相庭径还说不危险。
笨呐，要是这都搞不清楚，那我军校第一的成绩不是白拿了。
没关系，我同样接受。
我尽力回想杨逢安曾经离开我之前那最后一个笑容，想给程遇笑一个，可是我竟然才发现我记不得了，只能凭着情绪笑了笑，朝着他挥了挥手。
沉湎于过去是最愚蠢的活着。
程遇说得对，生命的意义在于活着，活着的意义不单单在于活着。
我笑着说:“我去抓把月亮上的土回来我们种花玩。”
浩瀚无垠的宇宙展现在我的眼前，着陆上我一直不愿直视的皎洁的月球，我承认我的懦弱，可那一刻，我想我是一个勇敢的人。
我抬头看见了启明星，尽头还有杨。
-
他说，他以前就认识我。
好吧，我暂且信他。
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
谁信？大骗子。
他说，退役之后我们就结婚。
神经，我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