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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4(2) ...

  •   梦中,我再一次站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走廊里,抬头看着暗红色的天空。

      双手很黏腻,我低下头,把手举到眼前。

      所见之处,沾满鲜血,散发着腥腻的气味,妖艳而媚惑,引诱着我。

      我伸出舌尖小心地舔拭,咸咸的,慢慢渗出丝丝甜味,竟有一种怀念的感觉,让我雀跃,几乎忘记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陷在柔软的东西里,很温暖很舒服。周围似乎并没有其他人存在的感觉,我试着睁开眼睛,眼前也没有任何障碍,光线很明亮。

      转了转头,我才知道自己是睡在一张宽敞的软床上。

      四周垂下淡兰色的薄纱帏帐,被藏青色的丝带仔细扎起,绑在床柱上,柔顺地轻轻飘动。

      房间很宽敞,阳光肆无忌惮地穿进来,照满全部的空间。露天阳台被刷成纯净的白色,围着一圈低矮的雕花石柱,高及腰部。阳台正中很细心地摆着一张圆形午茶桌,以及两把软面椅子。

      阳台外面是一个春机盎然的花园,布满柔美的新绿,或浓或淡,镶嵌着艳丽的花朵。

      我收回视线,抬头向上看,拱形的穹顶足有十几米高,房间很漂亮很华丽,唯一可惜的是,它的形状像一只笼子,那种囚禁小鸟的鸟笼,只是比较大。

      我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手的位置传来一阵金属脆响,低头一看,腕上戴着白银的镯铐,像护腕一般,上面雕着精致的花纹,如同异国的装饰品。

      两只铐子被一条细细的银链连接在一起,限制着双手的行动,随时提醒我记住自己现在的身份。

      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虽然手的活动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但习惯了就好。

      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换,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看来我是被直接带到了这里,以后就再也没人接触过我。

      我从床上起来,走到阳台上,空气很新鲜,让人忍不住想踏出去,融进这片美丽的绿色。不过再怎么伪装,假的依然是假的,我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洛宁,洛宁不可能有这么诱人的美景,不可能有春天。

      伸出手,果然触到一片冰冷的坚硬。

      面前只不过是立体图象,是一个只能看不能碰的虚假花园。

      不过真或假,对我来说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回到房间,我偶然在墙壁上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金灿灿的,像一个喇叭,顶端张开对着我,后面拖下细而长的末端,扣进墙角。我对着它笑了笑,能够幻想这个东西后面有着不止一双眼睛,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24小时盯着我。

      一连几个小时,我都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累了就在床上躺一会儿。房间虽然宽敞漂亮,却没有可以消遣的东西,虽然有必要的家具,里面却空空如也。离床不远的地方就是门,不过那可不是我能随便碰的。

      人造阳光忠诚地持续照亮整个房间,让我不知白天黑夜,也不知时间的流逝。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让我的头脑也像这些光线一般白亮而空泛,好象有什么东西想拼命出来,却碰到了重重阻碍,前仆后继的挣扎着;又好像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虚无,等待着遥遥无期的解放。

      薇奥莱塔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上的椅子里,看着眼前虚假却栩栩如生的花园图象。

      “你饿了吗?”她微笑着问我,手里推着一部小巧的银制餐车。

      她的眼神已经不象在春之都那晚那般哀伤,却依旧没有我熟悉的那股活力,恐怕过去的薇奥莱塔,也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吧。

      “正巧有一点。”我站起来,帮她把餐车上的盘子杯子摆到桌上。

      “西利尔,你还是这么体贴。”薇奥莱塔幽幽地说。

      我故意低着头,不去看她此时的表情:“以前我们每次吃饭,不是都是这样的吗。”

      薇奥莱塔忽然哭了起来,声音又细又小,肩膀不停地抽动着。

      我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把餐盘里的牛排一块块切好,放在她面前,然后坐回椅子里,静静地看着她。

      哭声渐渐停了,薇奥莱塔抬起头,眼睫毛上沾满了细腻的泪花,眼眶微红。

      我递给她一条餐巾,又用餐叉扎起一块牛肉,“吃饭吧。”

      她没有拒绝我的提议,餐具碰撞的声音交错地响了起来。

      我们曾经无数次在一起吃饭,这一次是最沉默的。开胃菜,主菜,甜点,从头到尾,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食物很新鲜,也很美味,机关对待囚犯的态度还不错,不过也可以说,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临刑前的恩赐。

      “薇奥莱塔。”我吞下最后一块咖啡慕司,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开口说话。

      “什么事?”她已经不再流泪,眼眶却依旧红红的。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问什么,所以,请你把你想对我说的话全部都告诉我吧。”

      她动了动身体,向后靠上椅背。

      “摩亚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得到确认还是让我放了心。

      “你知道的,”她继续说,“机关对老屋来的人一向很宽容,不会怎么为难他,今后他会平安地度过一生。”

      平安,但是寂寞,机关从来不让那些人彼此接触。

      “但是他不会再叫做摩亚。”我说。

      机关只用编号来称呼他们,他们不能有名字,这是律令的一条。

      “他的事并不是我负责,也没有办法见到他,所以很抱歉,没有办法告诉你更多了。”她说。

      “带他离开春之都的时候,他有没有反抗?受伤了吗?”我问。

      “没有,我也不想让他受伤,他一直睡着,有检查官在旁边,他是不会醒的,”薇奥莱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在梦里,也在叫你的名字。”

      “他经常这样。”我微笑。

      “然后,也没有别人受伤,”薇奥莱塔将剩余的事轻飘飘地带过,“来逮捕你的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这可能是天意吧。”

      这么说裴利也没事了?不知道他面对那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时会怎么想,会很失望吧?刚刚跟我们成为朋友,我们却在一夜之间失踪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真是的,好像我又伤害到别人了。

      我害怕看见薇奥莱塔的哀伤和眼泪,把想法全埋藏在了心里,什么也没有说。

      “西利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薇奥莱塔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想隐瞒你任何事。”

      “我知道,你说吧。”我低头玩弄着腕间的银链,等待着她的故事。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

      我疑惑地抬起头。

      “站起来,”她重复了一遍,“跟我走吧。”

      这当然不是越狱的口气。

      我顺从地站了起来。

      她拿出一个黑色眼罩蒙住了我的眼,眼前的光线立刻被全部夺走,身体一下子无法适应,摇晃了一下。

      “拉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我慢慢地拉住她,顺着她的动作小心地迈开步子,一点一点的往前走,步伐笨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之后,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我们离开了房间。

      一路上,薇奥莱塔并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攥出冷汗。

      她在发抖,我感觉得到。

      是在哭吗?要去哪里?

      反正去哪里都无所谓了,肯定不是去看摩亚。

      眼睛看不见之后,听力变得更敏感,鞋子踩在坚硬光滑的地面上,撞出空旷的声音,四处回荡,除了我们,再没有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拐过一个弯,刚才清冷的空气一下子温暖起来,回声也消失了,看来我们是到了另一个房间。

      “西利尔,保持安静,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也不要动。”薇奥莱塔说着,解下了夺走我视力的东西。

      眼睛并没有受到强光的刺激。

      房间里相当暗,也不宽敞,视线所及之处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密不透风。

      我站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奄奄一息的样子,皮肤干巴巴的皱成一团,双眼紧闭,只有几乎轻不可闻的鼻息,才证明他还尚在人世。

      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另外一些东西。

      他的手腕和脖子上,布满了一条条狭长的伤疤。

      伤疤有的已经愈合,只留下淡褐色的痕迹,有的结着痂,部分脱落,露出粉色新肉。而更多的是一道道白色,如同锐利的尖刃一般凌乱地扎在早已干瘦的皮肤上,如同一块刻满了刀痕的旧木板,或是一副被人恶意损毁的图画。

      那些痕迹实在太深,也许是被剐去了皮肉筋骨,再也无法愈合,浅浅地凹下去。

      当这些伤口还在流血的时候,一定连森白的骨头都看得见。

      我觉得脚有些发软。

      这时,床上的老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缓缓地睁开眼。他松弛的眼睑下,居然有一双温和如水的眼睛,含满温柔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我。

      “西利尔,你来了。”他的声音温暖低沉。

      好怀念的声音。

      一如过去在医院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嘱咐我:要注意保暖,否则膝盖又会疼了。

      一如过去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拉住我,警告我:带着摩亚很危险。

      那个永远对我温和微笑如同兄长一般的人,那个曾经挽救了我,又挽救了摩亚的人,那个一直不断提醒着我却从来由我任性的人,此时却了无生气的躺在我眼前,如此苍老。

      “医……生……?”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听起来好奇怪。

      他又笑了,似乎是很高兴我认出他。

      “最近肩膀和膝盖还疼吗?”他问。

      他还在惦记我的病。

      “不太疼了,因为住在温暖的地方。”我说,低下头望着他。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看见铐住我双腕的银镯,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却依旧宽容。

      “你后悔吗?”他问我。

      “你后悔吗?”我反问。

      “如果我后悔,现在就不会这副模样了。”他看着我。

      “我也一样。”我微笑。

      “希望你不要为难薇奥莱塔,她也是没有办法。”

      “我不会为难任何人,一切的起因都是我,是我伤害了你们。”

      “别这么说,你那么善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怪罪你。”

      ——又是这样。

      我那么任性,你们为什么都说我善良?

      你们这样仁慈的对待我,让我羞愧的恨不得马上挖个洞钻进去。

      “西利尔,”医生唤我,“后来你又做了什么梦吗?”

      舌尖似乎立刻散发出梦中嗜血时的腥甜,那种邪恶而媚惑的感觉是如此的深刻鲜明。

      我淡淡地回答:“没有。”

      不需要再把这个梦告诉医生了,我已经十分明白这些梦境的真正含义,而且我也明白,今后不会再有梦,一切都结束了。

      医生闭上眼睛转过头:“你果然到最后还是不肯说实话。”

      “我没有。”

      温和的眼睛重新睁开,平静地望着我,有几秒钟,房间里一片寂静。

      薇奥莱塔一直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戴着耳机,里面传出模糊的音乐声,她并不想介入我们的谈话。

      “把头低下来好吗?”干瘦虚弱的老人微笑着开口,任谁都无法拒绝这个小小的要求。

      我俯下身。

      “西利尔,你知道吗?”医生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你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

      我微微愣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吧?”他笑了,缓慢举起布满伤痕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我一直都很想对你说这句话的,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

      我抓住他干枯粗糙的手背,手指轻轻掠过腕上纵横交错的可怕伤痕。

      “疼吗?”我低声问。

      “当有了一个目标并为之努力时,你是不会感到疼痛的。”他摇了摇头。

      “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难道就是变成这样?”

      “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明白的。”

      薇奥莱塔走了过来,没有说话,无声催促着谈话必须快点结束。

      “西利尔,”医生最后一次叫我,“我一直在努力试着告诉你,这个世界是非常美好的,值得你认真去爱它,可是,”他露出苦涩的笑容,“看来,我还是失败了。”

      “谢谢你,医生。”

      说完这句话后,我的光明重被夺走。

      感到施加在后背上的力量,我转过身,随着薇奥莱塔离开了房间。

      医生的最后一个笑容在眼前留下了淡淡的影子,他给予我的第一个表情就是微笑,最后一个,依然是。

      我很害怕医院,害怕那股消散不去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如果不是洛宁的寒冷刺痛关节,让我夜夜无眠,我绝对不会去那里的。

      那样也就不会认识医生,认识这个永远温柔如兄长一般的人。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安全感。

      还记得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在他的办公室,坐在我的对面。

      问我:“哪里不舒服?”

      温柔低沉,如他的微笑一般纯净,那一瞬间,疼痛似乎都飞走了。

      过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医生没有名字,其实并不奇怪,只是因为我没有看见他耳后那个黑色印记。

      小小的十字印记。

      刚才俯下身时,我终于看见了,第一次看见。

      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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