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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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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的某一天,医生失去了他最后的亲人。
尽管在别处现在已经是初夏,可对于冰城洛宁来说,天气永远只有很冷和不太冷的区别,似乎很适合接受这种不幸的消息。
离世的是一位远亲,远到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连葬礼都不用去,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悲伤难过之类的情绪。
至于见过面的,熟悉的那些,早已消逝的连相貌也记不清了。
医生的家族很庞大,很复杂,最初的祖先就是第一个来自老屋的人,这个城市的救世主。之后他们便代代与洛宁的市民通婚,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不会衰老的生理特征也一点点随着血缘被冲淡。
可到了医生这里,一切却毫无征兆的复苏,就连只有祖先身上才有的十字印记,也在他耳后出现,只是没有数字。
机关对此算是前所未有的宽容了,并没有逼着他服从自己的管辖,只是要求他要做一个为城市工作的称职医生,而且和其他从老屋来的人一样,不能拥有名字——名字,是独立意识最初的萌芽。
这是一个没有时限的契约,失效的时候,就是他死亡的时候。
而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医生的生命是永恒的,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永远属于机关——成为一个日日面对着老屋来的那些善良单纯却没有自由的生命,却无法拯救他们的普通市民。
一开始的生活很痛苦,最难以接受的就是看着亲友一点一点的成长,衰老,去世,自己却似乎像一个旁观者,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当看着那些曾经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朋友,亲人,邻居一个个走完人生,成为病床上毫无知觉的僵硬人体时,医生经常有一种时光错异的奇怪感觉,他就好象在另一个世界,透过什么东西看着他们。
所有人都会老,只有他不会变。
花尽毕生乞求长生不老的人数不胜数,却不知获得恒久的生命之后,只留下孤独和寂寞。
不过到了后来,也就渐渐习惯。
机关很细心的安排了医生所能接触到的人,让他独居,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为他换一批同事,助手,换一个工作地点,让他重新在一群人中做个陌生人。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发现他的秘密,而他自己,也不用再看见谁的生老病死。
当然,这样做是机关为了自己方便,而不是考虑到他们的这位协助者。
医生渐渐远离了自己的亲人,不停地熟悉新朋友,而在工作中能够接触到的,大多都是来自老屋的人。
为他们做定期检查,是他工作最重要的部分。
见到的大多数,都是安静的少年和少女,也有成人,但是极少。相同的是,他们无一例外的神情冷漠,或大或小的十字印记分布在身体不同的部位,证明他们不是普通人。
他们是从老屋来的人,没有记忆,非常温柔,对第一个看见的人效忠,并且永远不懂得什么是背叛。
他们柔弱,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只有流血之后才能成长,否则就不会衰老,永远保持着最美丽的模样。
机关害怕这种拥有人类外表的奇异生物,无视他们与生俱来的软弱,自封为他们的主人,安排他们的一切,让他们单独住在单人监狱一般的地方,连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是否寂寞,是否孤独,都没有人会关心。
他们因为忧郁而出现自毁行为的现象,是几个星期前被医生发现的。
对此,机关的人只是说要把他们治好,实在救不活的话,就算了。
其实他们更想说的是:这种怪物,死了更好,死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原本为他们做定期体检对医生来说是一件还算快乐的事,至少可以知道他们还健康;可现在,却成了眼睁睁看着他们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的巡礼,为了让自己快些衰老,他们都会故意在身上割出许多伤口,让自己流血。
他们的神情依旧冷漠,可相貌却在一点点的变化,看来比大哭大闹更令人心疼。
很长一段时间,医生的情绪都很差,觉得自己是一只走狗,是机关的编外侩子手,与他们同流合污。
可是他又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他只是一个体质特异的医生,性格里有祖先残留的温柔,甚至是软弱。
那天回家的时候,他的情绪也一样差。傍晚的天空更加阴沉,天气预报说晚上会下雨,路上的行人都拉高衣领匆匆地往家赶,很多商店都已经关门,大街上毫无生气。
可就是这样的天气,居然有人坐在外面。
医生每次经过那座如检查站一般的老屋时,都会下意识的看一眼。虽然知道那里只有整点才会有人出现,却还是害怕会有意外发生。
机关会收留每一个从那里来的人,但是如果他们没有立刻被收留会怎样?他们太虚弱,独自一人很危险。
不过,从来没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除了今天。
那个人托着腮坐在老屋门口的台阶上,一头黑发,全身黑衣,像是在发呆。
他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任何东西,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远远看去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医生走过去,轻轻叫了他一声。
“你是从这里面来的吗?”他见那个人回过头,便指了指老屋的门。
对方只是从手臂的缝隙中露出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深邃的不见底。
“不是吗?那你是不是迷路了?你叫什么名字?”医生附下身子,又问,心里估摸着这个人的年纪。
“……西利尔。”坐在台阶上的人终于抬起头说话,还轻轻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既天真又羞涩,带着毫不掩饰的快乐,好象是很高兴有人来和他搭话。
“你姓什么?是哪家的孩子?”医生之所以叫他孩子,完全是由于他的这种表情。
那个叫做西利尔的人想了一会儿,歪着头回答:“莱恩,我的姓氏。”
可是这么明显的犹豫,根本就是等于在告诉别人:这是谎话。
好拙劣的演技,甚至根本不能叫做演技。
不过医生不是警察,也不想追究,他愿意继续和这个人说话,完全是被他怪异的气质所吸引。
他像个单纯的学生,也许已经成年,却很奇怪的有一种介乎于成人和少年之间的气息,似乎还没有长大;而见到陌生人时,更是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警惕,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医生以为他可能会有智力上的问题,以至于心理发育迟于生理,便多问了他一些事。
西利尔答得很流利,没有犯任何错误,只是回答问题的时候一直在笑。
医生莫名其妙,有些不快:“你笑什么?”
“别再问了,我什么都懂,”西利尔一边笑一边站起来,顺手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或者说,我看起来像医院里逃出来的病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微笑的眼中突然透出一丝不屑,好象是很不高兴医生的这种做法。
这个人大概是哪个有钱人家里,跟父母闹别扭逃出来的孩子吧。
医生心想,这样一来,西利尔奇怪的表现便都能解释了——对人没有戒心,被冒犯了就会生气,正是那些被宠坏了的孩子们的特点。
于是他只能说:“我是医生,总有些职业病,如果惹你生气了,我道歉。”
“不用道歉,我没有生气。”西利尔又恢复了一开始那种天真的笑容,摆了摆手,却突然低头抱起肩,轻颤了一下。
医生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天已经快黑了,刺骨的寒风不停地钻进衣服的缝隙。他自己穿着厚重的大衣,对方却只罩着一层单衣。
“你冷吗?快点回家吧。”
“我在这里没有家。”西利尔说着,冷得跺了跺脚。
“难道你是从外地来的?难怪穿得这么少,现在都这么晚了,一个人也太不安全……”医生无奈道,“算了,你跟我回家吧。”
“好。”西利尔干脆的回答让他呆了一下。
“你该不会是……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吧?”医生难以置信地问。
“我没有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西利尔异乎寻常的认真,而医生几乎要昏倒,有一种被小孩子欺骗的感觉。
自己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大起大落了。
怎么会碰见这么古怪的人。
每当他后来提起这件事时,西利尔就使用他解决一切问题的方式——微笑。
“世上哪里有奇怪的事,都是你们自己觉得奇怪,才会显得奇怪。”他说。
“你们你们,你口口声声的,好象不是我们的同类一样。”医生一边忙着从山一般高的资料里找东西,一边随口反驳。
这个奇怪的人已经住在他家好几天了,他始终不肯透露自己来自哪里,只要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一律用微笑来化解。医生也曾经威胁他,再不说实话就把他扔回老屋门口去,结果是西利尔自己立刻跑掉了。
医生急得到处找,结果发现他一个人坐在老屋的台阶上发呆,看见他来了,就对着他笑。
医生哭笑不得,只好又尴尬地把他接回来。
他从不相信机关,绝对不愿意把他交出去,只能收下了这个麻烦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