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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瘟疫与工人罢工 ...

  •   还是保持着原有的习惯,卡列琳睁开眼的时候,伸手去摸索枕头底下的枪。

      握住冰凉的枪柄时,她恍惚中记起曾经有人评价她的这个习惯,认为她十分可悲。那人告诉她,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放下手枪。

      从床上坐起身,她赤着脚踩上了冰凉的地板,将枪塞进床底。她感觉到自己浑身是汗,幸运的是脑袋已不再像昨晚回到公寓时那样昏昏沉沉。因此她拿上换洗的衣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房门,钻进厕所冲了一个澡。

      前一晚,在跟艾迪尔海德一起把艾琳娜从博尔恩的魔掌中解救后,科扎特早早地便带着卡列琳离开庄园,回到了公寓。或许是因为路上吹了些冷风,她在抵达公寓之后就感到头重脚轻,服下科扎特递给她的感冒药就匆匆洗了澡,返回自己的房间昏睡过去。然而休息了一整晚,她此刻已经恢复过来,嗓子的不适也有所减轻。

      一面用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面走出浴室,卡列琳瞥了眼科扎特还紧关着的房门,转而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发现时间尚早,还不到早晨七点。她吁了口气,回到房间将床头一个小巧的礼物盒拿好,来到客厅想要把它搁在餐桌边的圣诞树下。没想到刚在装饰得饱满丰富的圣诞树边蹲下身,她就发现那里已经躺了一个精致的礼物盒。

      愣了愣,卡列琳把盒子拾起,并无意外地发现包装礼物盒的丝带上夹着一张小卡片,简单地写着“Karerine,Buon Natale(给卡列琳,圣诞节快乐)”。她顿时觉得好笑——她想要一大早悄悄把礼物放到圣诞树下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这能让科扎特高兴好一阵,那么这家伙这么做难道也是抱有同样的心理?但她可不是他,不会因为圣诞节一早出现在圣诞树下的礼物而乐开花。

      摇摇头,她把两个礼物盒都重新放回圣诞树底下,站起身刚打算去厨房做早餐,就听见身后科扎特的房门被打开,他有些惊讶的声音响起:“卡列琳?”“早,”转过身对站在房门口的红发少年摊摊手,卡列琳想到脚边那两份礼物,不禁笑了笑,“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或许是没料到她会主动冲自己笑,科扎特短暂地一愣,才粲齿回以她一个笑容,紧接着又走上前,左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抬起右手兀自探了探她的前额,没有感觉到发烫才放心地垂下了手——“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感觉好点了么?”

      “好多了。”她脱口回答。

      嘴边的笑意变得有些无奈,科扎特眨了眨眼,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这回换作卡列琳没辙,只得叹了一口气,向他保证:“没骗你。”

      红发少年这才又放心地对她笑了。他很快就发现了她身后圣诞树脚下的东西,立刻两眼放光似的睁大了眼睛,好像在竭力压制着兴奋的心情,瞅了瞅它们,又瞅了瞅卡列琳:“有礼物吗?”“或许是的。”她故作不知情地低头看了看,耸耸肩道。

      于是他赶紧拉着她在圣诞树前坐了下来,拿起其中一个礼物盒认真地读了一遍卡片上的字迹,而后把它塞给了她:“是给卡列琳的。”接着又捞起剩下的那个礼物盒,快速扫了眼卡片上简洁的内容,顿时眼睛晶亮,献宝一样偏首看向卡列琳:“这是给我的。”

      “看来圣诞老人很公平。”不在意地瞧了眼他手里的礼物,褐发少女不咸不淡地开口,“连卡片上的内容都一样。”

      这么说完,她再一次准备站起来,不想又被科扎特拉住了袖管。他不由分说地重新把她摁下来,指了指手中的礼物盒,理所当然地朝她咧嘴笑道:“卡列琳——我们一起拆吧?”

      褐发少女闻言忍不住斜睨他一眼,“别像个小孩子那样,你已经……”

      “我已经十八岁了。”

      “没错,你已经十八岁了。所以……”

      “所以一起拆吧,好不好?”他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等等,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一起拆嘛。”他注视着她的双眼,酒红色的眼眸里仿佛有期冀的光芒一闪一闪。

      “……好吧。”她终于投降。

      两人便一起拆开了礼物盒。在从盒子里拿出礼物的瞬间,卡列琳一僵,暖棕色的双眸中映着手心里躺着的东西——那是一块金铜色的怀表,表壳繁复而精美的图案雕工精细,即便不是纯金打造,对于普通人来说也称得上是贵重的物品。两个月前他们两人在难得的休息日一起出门时,曾在钟表店看见过它。那时他们一致认为这块怀表很漂亮,可碍于当时的经济状况,谁也没提过要买下来。

      而最重要的问题并不在这里。卡列琳想着,抬起头来看向科扎特——果不其然,他也正怔怔地捧着他得到的礼物,那正巧是同此刻她手中拿着的怀表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也就是说,他们送给了对方同一件礼物。

      “你说得对,卡列琳,”良久,科扎特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望着她笑出了声——“圣诞老人的确很公平,我们收到了同样的礼物。”

      换了口气,他稍稍敛下笑容,收拢长指,小心地将怀表握在手心:“不过这样很好,不是吗?”

      然后科扎特看到,卡列琳听完也翘了翘唇角,不置可否地笑了。

      他们一起做早餐时,卡列琳问起了艾琳娜的事情。科扎特告诉她,艾琳娜的父亲维尔特劳斯公爵因为只有艾琳娜这个独生女,所以一直以来都相当疼爱她,给她最好的家教和最大程度的自由——这也就导致艾琳娜深受平等、自由、公正思想的影响,心地善良,勇敢,却与普遍的贵族思想脱了节。维尔特劳斯公爵为了束缚住自己的女儿,便总想着要将她嫁给政府要员又或是接受过良好的传统贵族教育的年轻贵族,以防她哪天闯出祸来。

      “但是艾琳娜并不乐意这么做,”将两片煎好的金黄色奶酪盛进盘子里,科扎特回忆道,“用她的原话来说,她想要找到一个她深爱着的、并且跟她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

      从他手中接过盘子,卡列琳弯下腰从橱柜里拿出他们平时惯用的那套茶具,想了想,问他:“你说她曾经把自己全部的首饰变卖出去,捐赠给福利院?”“嗯。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维尔特劳斯公爵正在大发雷霆,把她关在了房间里。”他熟练地把烤火腿和蔬菜夹进三片吐司之间做成简易的三明治。

      “掏出所有,倒像是你会做的事。”卡列琳评价。

      科扎特转过头对她一笑。

      “是我的话,掏出所有之前一定会找你商量,卡列琳。”边说着边给她那份烤火腿涂上了辣酱,他记起昨晚见到的那位戴蒙•斯佩多先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好在现在有斯佩多先生在了,我想今后的情况会好一些,维尔特劳斯公爵应该能够接受他。”

      泡茶的动作一顿,她看向他:“你觉得他适合艾琳娜?”

      “你不这么认为吗?”没有察觉到她语气里的不对劲,科扎特随口应着,“他看起来很不错。”

      身后的褐发少女沉默了两秒,“你比他更好。”

      科扎特一怔。他略为呆愣地扭过头来望向她,却见她好似并没有在意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正专注地泡好红茶,无意间抬起眼来撞上他的视线才意识到他已经安静了半晌,于是回了回神,镇定地解释:“实话实说。至少就我的了解来看,你的可塑性比他强很多。”

      “卡列琳,我跟艾琳娜只是朋友。”听到她正儿八经的解释,科扎特先是郑重地这样告诉她,旋即又微微红了脸,单纯地冲她咧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可是听到你这样表扬,总觉得好高兴。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指我的发型要比斯佩多先生好。”

      “……胡说,他的发型别具一格,这点你比不上他。”

      科扎特连忙点头,看上去高兴坏了。

      吃过早餐后,他拿上外套要出门。

      “去哪里?”坐在餐桌边翻阅报纸的卡列琳抬首问道。

      “福利院。之前每年的圣诞节我都会过去,陪小孩子玩一会儿。”一边套上外套一边回应,科扎特转过身,意料之外地瞧见她也起身从房间里捎出了外套和围巾穿戴好,“卡列琳要一起吗?你感冒还没有完全好,要不要留在家里休息?我尽快回来。”

      “就算是为了你的钱包着想,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不以为然地乜斜他,褐发少女语气平淡地说着,来到他跟前顺手替他拉紧了领口:“深更半夜在警署找到被抢劫的你——这种事情发生两次就够了,不能出现第三次。”

      科扎特没有半点自觉地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点点头:“嗯。”

      他们最终和往常一样一同离开公寓。经过一整夜鹅毛大雪的洗礼,福罗伦萨的街道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绒雪,冬季的天空难能可贵地不见浮云点缀,好像那些棉絮似的云朵已经被一晚的雪花统统拉扯向了大地。穿着筒靴的人们不得不拿出铲子和扫帚清扫自己屋前的积雪,同时还得提防着路旁一排排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上忽然不堪重负地滑落厚沉的雪块。

      福罗伦萨教会建立的福利院就在教堂旁边,早晨经过时可以听到教堂内唱诗班练习的声音。九岁以上的孩子都按照福利院的指示加入了唱诗班,他们大清早就跑进了教堂训练,只为得在圣诞夜这天给教堂的贵宾献上最完美的演出。因此福利院中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但果真就和科扎特所说的一样,福利院的小家伙们都认识他这个每年的圣诞节都要来拜访的傻瓜,瞅见他出现在福利院门口时就一股脑地冲向了他,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他去年为什么没有来,得到无关紧要的回答之后又尖叫着向他讨要礼物。

      科扎特急忙掏出他前来的途中在糖果店买的糖果,一个个分发给他们,忙得晕头转向。

      得到了甜美的糖果,孩子们又拉着他到福利院的院子里打雪仗。他一个人对战三十来个孩子,再拼命也还是局势一边倒——卡列琳站在一旁的长廊里,正考虑着要不要去帮帮他,一个孩子就大胆地将一团雪球砸向了她,正中她的脑门。

      孩子们见状欢呼雀跃起来,几个孩子甚至手拉手唱起了庆贺胜利的童谣。在他们看来,她从一开始就是科扎特战营的。

      “我会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们这些小魔鬼……”拍去了头发上沾着的雪屑,卡列琳这么说完,就在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里加入了战局,大开杀戒。被围攻得跌坐在雪地里的科扎特看到这一幕,也在他们的嚷嚷声中笑起来。

      他敢打赌,这是几年来这些孩子度过的最愉快的一个圣诞日。

      福利院为他们提供了一顿午饭,科扎特在用完餐后还帮着管事将这群小捣蛋赶去午睡,接连着给他们讲了好几个故事哄他们入睡。他跟卡列琳告别福利院的时候已到了下午两点。

      走在返回公寓的路上,卡列琳惯性地搓着从午饭过后就开始发凉的双手,仍旧不起什么作用。她的手套在打雪仗时不知落在了哪里。“还是很冷吗?”科扎特偏头看了看她,得到的是她头也不抬地一句“有点”,所以他颇感无奈地翘了翘嘴角,抬起手来捉住她的左手,不急不忙地将它拢进了自己外套的口袋中。

      卡列琳一惊,抬头看向他。

      “这样会暖和一点。”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微笑着解释。由于一直将手拢在口袋里,科扎特这件外套的口袋的确比她的要暖和得多,再加上他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更是驱散了一开始的寒冷。

      她便也没有出声,默许了这个动作。

      偶然间瞥了瞥福罗伦萨的上空,卡列琳还是觉得,记忆里西西里的苍穹比这儿的要蓝得多。这时她还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已经离开西西里太长时间了。

      *

      卡列琳的感冒并没有在这个冬天痊愈。也许是因为她坚持不去看医生,又也许是因为她总忘了按时吃药。

      一八七三年的二月,福罗伦萨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瘟疫。

      起因是一个来自罗马的女人带来了那里的鼠疫,这种可怕的传染病很快就在福罗伦萨的居民身上感染开来,患病的人数越来越多,政府与教会腾出了整间教堂来隔离传染上瘟疫的居民,不论他们是孩子、孕妇、还是老人。

      工人强尼带着另外两个工人代表找到科扎特时,他正在为几笔生意伤脑筋——好几间工厂的工人感染了瘟疫,他们都被送进教堂隔离,那些工厂因此被迫停工,与他的工厂的交易也不得不作废。

      “卡列琳小姐今天还是不能来么?”强尼在他把注意力转向自己时,开口问。

      从他的表情中隐隐看出了什么,但科扎特并没有多想,如实地回答他:“她今天还需要休息,前两天熬了夜,感冒严重了些。”“感冒?可大家不这么认为,”冷嗤一声,强尼凝视着他的眼睛,神情庄重,眼神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锐利,“我们听说您和卡列琳小姐是住在一起的对吗,科扎特先生?”

      科扎特皱起了眉。“强尼,你想说什么?”

      “我们——您这间工厂的所有工人,希望您把卡列琳小姐送去教堂隔离。”将一张有着所有工人签名的同意书搁在桌面推到红发少年眼前,强尼一刻也没把视线挪开过他的双眼——“否则我们会集体停止工作,科扎特先生。没有人想染上瘟疫,我们家里都有老婆孩子在等着我们,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

      不详的猜测得到证实,科扎特胸口一紧,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你们搞错了。”他酒红色的眼眸一转,缓缓看过他们三个的脸,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们:“卡列琳并没有染上瘟疫,她只是感冒。”

      “我们说过了,其他人并不这么认为。”另一个工人代表说道,同样诚恳地望着他的眼睛,“科扎特先生,一直以来您都非常善解人意,我们希望这次您也站在我们的角度想想。”

      摇了摇头,科扎特有些不可置信地来回审视着他们,他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解的表情:“但你们也得站在卡列琳的角度想想,她真的没有染上瘟疫。”

      “请不要再说了,科扎特先生。我们也并不想这样。”最后一位工人代表不再给他辩解的机会,一点也未被他困惑的反应和为卡列琳的申辩动摇,“现在,请您给我们一个答复。把她送去隔离或者我们罢工,你怎么选?”

      那一刻,科扎特觉得他们的脸孔变得非常陌生。

      他当然确定卡列琳没有患上瘟疫,这在他看来是无须怀疑的事实,可他们却质疑它。不仅质疑它,还用质疑来威胁他。他被这些昔日里与他相处融洽的工人们怀疑、胁迫,这就好像他们在这个瞬间统统背叛了他,静立在他面前的成了一张张陌生的嘴脸。科扎特知道,如果把没有患病的卡列琳送去跟那些染上了瘟疫的病人一起隔离,她极有可能会因此丧命。同时他也知道,如果工人们罢工,一个星期之内他就会破产——那意味着,他跟卡列琳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以来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

      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威尼斯湾一间囤积货物的小仓库中,他的父亲扶着他的肩膀看向他时那孤立无助的眼神。科扎特没有来由地想着,或许自己此刻的眼神也和当时的父亲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科扎特有些害怕。他知道自己的决定会是什么,因而也知道他即将承担的后果。他闭上眼,耳边响起了那个时候父亲对他说过的话。他回忆起父亲的眼神,将那些话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而后,科扎特睁开了眼睛。

      “卡列琳没有感染瘟疫,”他语调平缓地、不轻不重地说着,抬眸对上了他们的视线。他看到了强尼失望的眼神,他知道强尼信任自己,可自己给出的答案令他灰了心。但科扎特并不后悔,也并没有迟疑:

      ——“我不能把她送去隔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瘟疫与工人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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