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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惊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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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上盛产桃花。城里城外桃花处处。花开时节,整个坝上笼罩在一片粉红的云雾当中。
所以,坝上许多去处便与桃花有关,桃花坞,桃仙渡,桃乐亭,坠花崖,玄都观,桃花庵,红雨楼……
这些地方,风景自然是极美,只是有些地方有些傅家弟子却不能涉足,比如说,红雨楼。
红雨楼是坝上最大也是最豪华的酒楼,有钱人的消金之所。傅家弟子多不缺银两,只是族规所限:未满十八不得许可不得饮酒。
所以族长傅长天接报,弟子傅惊与傅怀,不仅红雨楼当众买醉,还借酒行凶,打伤了三名外姓人。
来举报的是族里的九爷,或许其言语中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此事一定不虚。
傅长天有些恼火,傅怀向来胆大妄为,不知轻重,傅惊却是循规蹈矩,行事端正,究竟是为了何故,竟平白与人口实。
傅怀和傅惊并肩跪在院子中的青石板上,身上、头上已落了不少桃花,身前、身后的地上,更是片片落红,与青石掩映,另有一种凄美。
总算这个时节,虽是落雨,却并不大,淅沥沥地,只是极凉。这雨一夜未停,傅怀与傅惊身上的长袍已是湿透了,雨水顺着脸颊流过嘴边,傅怀轻抿了唇,将那一丝凉意也抿进嘴里。
傅惊凤目微垂,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已是跪了十个时辰了,可是傅惊的背脊依旧如刀削般笔直。
傅怀自然也是跪得笔直,并不敢有一丝懈怠,只是他心内十分不以为然,既然要打,就痛快地打掉小爷一层皮去,小爷并未做错什么,有什么过错可思。
傅长天站在祖祠的塔楼上望去,四面八方层层叠叠的院落尽皆掩映在一片葱翠桃红之中,细雨濛濛,洗净纤尘,青砖碧瓦,桃花掩映,倒似天上的所在。
傅家先祖崇文尚武,却慕庄子遗风,秉承修身养性之道,文不入朝,武不戍关,又精通岐黄、商贾之道,蒙荫子孙。
傅长天是长房长子,如今已年近六十,傅惊是长天之子,行三,却不过十八岁不足,傅怀是长天亲侄,行五。
傅惊由傅长天自幼管束,行事知距,傅怀因有寡母放纵,却颇有些任性乖张。
所以傅怀三两日挨打受罚,并不新奇,只是今日里,傅惊也与他同去红雨楼,让傅长天难免惊怒,如此胆大妄为,藐视傅家禁令,于傅惊还真是头一次。
傅长天从祖祠上巡视下来,又净手上了香,才对执事的总管傅青文道:“吩咐他两个去飞花台侯着。”
“是。”傅青文欠身应命,轻步走出祠堂。待他走过层层院落推开祠堂的正门,穿过场院,步过廊桥,拐过影壁,推开小院的门,看见正对着门跪着的傅怀与傅惊时,两人已是又跪了盏茶时分了。
傅青文欠身道:“族长吩咐两位叔叔去飞花台领责。”
傅惊垂目道:“是。”
傅怀楞了一下,才道:“是。”去看傅惊,傅惊已是起身,傅怀暗中咬了牙,强忍了腿上的酸痛站起来。待要举步随傅惊而行,却又停住,问傅青文道:“大伯如何会知道我与三哥去了红雨楼。”
傅青文三十多岁,膝下已有二子,长子也有六七岁了,为人沉稳干练,深得傅长天器重,只是辈分低些。
傅青文微欠身道:“青文不知。只是昨日九叔伯曾到族长房中叙事,九叔伯走后,族长就吩咐青文请两位叔叔跪了。”
傅怀不由冷哼道:“又是他!”
傅惊回头看了傅怀一眼,傅怀只得抬步跟上。傅青文微微欠身,恭送两位叔叔。
傅家飞花台就在祖祠之后,依山而建。傅家坝四面城门,只有北门依山,飞花台便在北门之内。
既然命台,自是有一个三丈宽窄的巨大理石砌成的平台,台子四边有铸铁的栏杆,腕粗的铁链打磨得寒光闪烁。
台子离地三尺多高,青石雕刻惟妙惟肖,台下是一片茂密的桃林,桃花重重,落在石台之上,微风拂过,乱红飞舞,落下台下一泓清溪之中。
飞花台上依山处建有一排青石瓦房,瓦房四周山上,桃树,竹子林立,青石瓦房总是掩映在青山翠竹的美景中。
只是可惜,登飞花台并非为了赏美景,飞花台是傅家行族法之所,族内弟子若获重责,则在飞花台受刑。
那青石瓦房内,两间为执刑弟子休息之所,其他数间,便是刑室。
傅惊、傅怀到时,执刑弟子正在冲洗青石台上的血迹,血水顺着台边的滴水沿滴落进台下的清溪里,殷红的血水丝丝地淡了。
飞花台的行刑弟子分前后两院,前院弟子由各支弟子轮值,只负责按族规施罚。后院弟子则是由各支选入的掌刑弟子,历代沿袭,负责刑讯,问责。
今日前院执刑的是九支弟子,受刑的亦是九支弟子。
一个与傅怀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望着刑房内发呆,傅怀来时,眼睛还有些红肿,傅怀蹙眉道:“青林,是哪个受罚?”
这少年是九支家主傅榆之子,听了傅怀问话,凄然道:“是大哥。”又低声道:“爹爹没有降责,只命飞花台问责,如今尚在刑讯之中。”
傅怀面色一变道:“你爹是存心要取青树的性命了。”
傅惊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傅青林蓦地双膝落地道:“求十三叔、十五叔救救我哥。”
傅怀刚要说话,傅惊伸手一带他,欠身道:“九哥。”
傅青林不由背上一寒,低声道:“爹。”
傅榆缓缓行近,淡淡笑道:“两位弟弟如何有这个雅兴到此?”
傅惊微欠身道:“我与怀弟奉令领责。”
傅榆轻哦了一声,道:“不知是因何受罚。”
傅惊淡淡地道:“我与怀弟擅自饮酒闹事,爹命飞花台领责。”
傅榆点点头,道:“青林去请家法。”心里却是暗道可惜,只是领责而已。
傅家弟子擅自饮酒闹事,鞭责五十,若至飞花台领责,则鞭责一百,且要鞭鞭见血。
傅榆看着傅怀与傅惊在刑台的铁链上跪下来,看着他们年轻的充满生机的肌肤,被抽打出一条条血淋淋的印迹,唇边漾过一丝微笑。
“这只是刚刚开始。”傅榆想:“这件事情迟早会要了他们两个的性命,至少是傅怀的。”
傅怀和傅惊的婚事是傅长天亲自定的,便是玉家的两个姐妹,玉纶和玉乔。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傅玉两家世代联姻,从未出过差错,如今却出在了傅怀身上。
傅怀爱上了指给三哥傅惊的玉纶。
傅惊并不恼怒傅怀的“夺妻之恨”,他与玉纶也谈不上情深似海,甚至在他心里,其实更看重的是他与傅怀的手足之情,所以他让玉纶选。
傅怀用手拽着玉纶:“玉纶,我傅怀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会对你好,你跟我走吧。”
傅惊只是袖手站在一旁,他甚至都不去看满脸通红,落泪涟涟的玉纶。
玉纶到底是挣开了傅怀的手,将傅怀送她的珠簪掷回给傅怀,傅怀看着珠簪落地,看着簪子上那颗价值连城的紫珠滚落在草丛里。
“傅怀,对不起。”玉纶虽然还是在流泪,却说得很坚决。
傅怀只能笑。
随后,他登上红雨楼,要了十坛桃花酒。其实他根本没有什么酒量,傅家弟子不得允许,本就不许私自饮酒,他虽偷偷喝过几次,不过浅尝辄止,哪像此番敢盘踞酒楼之上,纵情豪饮。
傅惊坐在对面相陪,却只命人上了一壶茶。
“这酒极香,三哥也来一碗吧!”傅怀将酒碗推与傅惊。
傅惊摇头:“我又未曾失意,用不着买醉癫狂。”
“好,说的好!”傅怀大笑,端起碗来又是一饮而尽。
傅怀喝到日落西山,意犹未尽。
傅惊站起,“回吧。”
傅怀抱着两个酒坛,不舍放手。
傅惊离座:“回去。”
傅怀叹气,又灌了一碗,只得随了傅惊身后,踉跄走出雅间,却与上楼来的几位客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借过。”傅怀道一声歉就要离去。
“且慢!”这几名摇着折扇的公子却拦住了傅怀的去路。
“还有何见教?”傅怀微微一笑。他此时两颊上正如桃花般红晕,虽是朗朗少年,别有一番动人情致。
那几名公子呆得一呆,目光中就有了猥琐之意,其中一人折扇一摇,笑道:“小公子撞了人,就这么想走吗?”说着话,就想来抓傅怀的手臂。
傅怀手臂一振,这人一个踉跄,就鼓咚咚地滚下楼梯去了。旁边几人尚未反映过来,傅怀伸脚一绊,又抬脚一踹,剩下的两人也咕噜噜滚下去,哎呀诶哟地叫唤起来。
楼上、楼下的客人纷纷来瞧热闹,酒保忙着扶人,却是半天扶不起来,傅怀已是哈哈笑着出去了。
傅惊已是走出酒楼外,听着里面的热闹,只是略蹙了眉,傅怀已经跟了过来,笑道:“三哥,我们走吧。”
傅惊领着傅怀,并未直接回傅家坝去,而是在坝上的桃林中歇了。这是两处平整的青石,青石边,溪水潺潺,卷着片片花瓣,流进远处的油菜花田中。
金灿灿的油菜花仿佛绵延到了天边,与这满眼的桃花相映成辉。
“还以为三哥要带傅怀回去家法伺候。”傅怀用溪水洗了脸,仰躺在青石上,看天上的悠悠白云。桃花偶尔掉落下来,他都用嘴将它们吹飞开去。
傅惊在旁边的青石上也仰躺下来:“我很喜欢家法伺候你吗?你若是少惹些是非,我才真的喜欢。”
傅怀闭了眼睛,良久才道:“玉纶总是喜欢我的。”
傅惊冷哼一声道:“这话便是你今生最后一次说,也是我最后一次听。”
傅怀沉默,良久,“三哥,一定要娶玉纶为妻吗?”
傅惊也闭上了眼睛,良久才道:“我没有不娶她的理由。”顿了一顿,道:“爹的话历来没有更改,何况是这种事情上。除非……”
“除非什么?”傅怀翻身,用手支了头,看傅惊。
傅惊还是没有睁开眼睛,道:“除非是玉家悔婚。”
傅怀点了点头,又躺了回去,琢磨道:“玉纶是万万不肯悔婚的,那只有玉乔……”说到这里,一跃而起道:“我去找玉乔。”
“回来!”傅惊轻喝。
傅怀只得停下脚步。
傅惊坐起身来道:“玉家若要悔婚是玉家的事情,你不要参与其中,免得平白落人口舌。”
傅怀道:“三哥如何知道玉家一定会悔婚?”
傅惊道:“玉家奶奶最宠玉乔,玉乔执意以死相逼的话,玉家怕是要开这个口。”
傅怀喜道:“若是如此,那当真是好。当初将玉乔与那慕容太狂送做一堆,果真是个良策。”
傅惊冷冷地道:“小心你说话的内容,玉乔可是傅家指给你的媳妇儿。”
傅怀哼道:“谁稀罕这样的媳妇儿,哪像玉纶……”说到这里,瞧瞧三哥脸色,住嘴不说。
傅惊伸掌,接下几片落红,凝视着娇俏的花瓣,仿佛瞧见玉乔娇俏的身影。
坝上傅家,坝下玉家,是汉阴之地最大的两个家族。两族以桃仙渡为界,一江之隔。
傅玉两家虽是世代通婚,平素却并无走动,除非有男婚女嫁,却是止于桃仙渡边。这边渡过去了,便是玉家的人,那边渡过来的,便是傅家的人了。
只有一个去处,才可瞧见傅玉两家的人,桃花坞。桃花坞里左有桃花庵,右有玄都观,女子往左,男子往右。香罗裙带,袍袖翩翩,盛装的男女便是桃花开时桃花坞中最美的风景。
傅怀、傅惊就是在桃花坞的林间道上遇到了玉纶和玉乔。
傅怀第一眼,看到的白衣白裙,端庄秀丽的玉纶,而傅惊第一眼,瞧到却是粉衣粉裙,活泼俏丽的玉乔。
傅怀盯着玉纶看,看得玉纶羞红了脸,低了头,玉乔恼怒道:“喂,那个登途浪子,你再敢乱瞧,便将你的眼珠挖下来……”
傅怀道:“哪个是玉乔?”
玉乔一叉腰道:“我便是,你又是谁?”
傅怀不由愣住,一时心里想的便是为何她不是玉乔?为何她不是玉乔……
其实,那一瞬间,傅惊也同样失望,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为何她是玉乔,为何她是玉乔……
有一种缘分,只是因为那一瞥的风情。在那一瞥之中,傅怀,爱上了玉纶,而傅惊,爱上的却是玉乔。
只是,傅怀立刻就挑明了他的心迹,他爱玉纶,要娶玉纶,而傅惊,则把玉乔的名字刻进心底,永远也不会承认,更不会说出。
傅惊娶亲,只会娶爹爹命娶的人,是玉纶也罢,或是其他什么人。
傅怀和傅惊被抬下飞花台时,伤得都极重。飞花台上的一百鞭责,果真不是那么好挨的。
傅怀在家养伤的时候,很安静。日子过得不快也不慢。而且,很快传来消息,玉家果真悔婚。只是傅怀想不到的,只是玉乔悔婚,玉纶依旧要嫁给傅惊。
为什么?
傅怀甩开娘的手,一掌逼退傅惊,硬是闯进了厅堂,在大伯傅长天的目光扫过来时,扑通一声双膝落地,他本以为自己吓得发不了声音,可是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同意退婚,三哥若是要娶玉纶,怀儿就要娶玉乔。”
院子里,傅怀被家法打得昏死过去,可是仍喃喃地道:“怀儿要娶玉乔!”
玉家的人惭愧而退,与傅长天商定再议此事。
玉家奶奶将傅怀一事告知玉乔,让玉乔知道,傅怀对她有如此情意,玉乔忍无可忍,道:“傅怀明明就是喜欢姐姐!”
……
桃花又开的时候,傅玉两家再次联姻,桃仙渡的红嫁船与满眼的桃花相辉映。
傅惊与玉纶三拜天地,送入洞房。
伤重初愈的傅怀,喝得酩酊大醉,又被罚鞭责一百,飞花台上反省三日。
满身鞭痕的傅怀跪在飞花台上粗壮的铁链上,摇摇欲坠,看见大红的灯笼在夜色中微微晃动。
三日后,傅怀被抬回家中,娘抱着傅怀大哭,傅怀用手擦干娘的眼泪:“怀儿知道,儿子是娘惟一的希望,儿子怎敢再让娘伤心。”
傅怀再养好伤,可以步出院子时,玉纶已为傅惊新妇。
傅怀向娘请辞:“孩儿已经年满十八,想去江湖游历。”
坝上桃花,一年比一年繁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