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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3 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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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刚刚亮,小镇朴素的面貌在浓重雾气的笼罩下若隐若现,东升的旭日在海天线的尽头,一抹红晕把海面渲染,一时朝夕难分。
心陶早把车窗帘束起,一束晨光照射进车厢,落在她们的脸上。
“我们到对岸了。”她精神抖擞地对莫恋尘说。
旅游车停泊在海岸附近,莫恋尘看见有人正在海滩上晒网,光着胳膊赤着脚丫的小孩就绕着渔网追逐嬉戏。“好美的海呀!”她忍不住说。
她们随着其他搭客下车。
早晨微冷的空气令人舒畅,走过的行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她们这里,好奇的眼神,善意的微笑,莫恋尘无法把这里想象成是阮珍珍口里窝□□贩和杀人犯的地方。
心陶根据一早收集来的资料去找一家旅馆。阔别了十几年,小镇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样,那时候的狭窄道路早已拓宽成大路,唯独那些巷子里的石板路依旧。
小旅馆柜台前,蒋心陶对服务员说:“我要一间双人房。”
旅馆还没实行电脑化,服务员查询过一本皱巴巴的记录本后说:“对不起,只剩下单人房。”
心陶迟疑半晌,说:“那就要两间单人房。”说了回头问莫恋尘:“恋尘,你有没有意见?”
莫恋尘当然说没意见。
503和504号两房连在一块,之间隔着一扇活动门,随时可在两边开启关闭,房在三楼。
她们一人拿一支系着号码牌的钥匙上到三楼。
莫恋尘打开自己的房门,立刻闻到一股沉闷的味道,那是日积月累的香烟人气混杂在空调中后聚久不散的气味,地板铺着的深色地毯早已不堪岁月推移被磨得处处破损。
她谨慎的把行李放到一个矮柜上,拿出自备的拖鞋来换上。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叫声,是蒋心陶的声音:“妈呀!有壁虎!有壁虎!”
莫恋尘忍不住笑,她还以为有老虎呢。
她不想开空调,怕把原有的闷气再度卷起,反而去把房里唯一的小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让太阳晒进来。
楼下形形色-色的摊贩早已为生计忙的热火朝天,学生背着书包赶着去上学,一条长街,人来人往。
蒋心陶竟然还在跟壁虎周旋,她大声求援,“尘尘,壁虎就在我的床头呀!”
莫恋尘马上奔到504房,仰头一看,可不是,那只通身肉色的小壁虎还真的很不识相,竟不偏不倚就停在主人床头的墙上,似乎正在监察环境。谁知道,说不定它觉得自己才是房主人呢。
她设法驱逐它,一边笑着安慰蒋心陶,“不怕,不过是一根手指长的东西罢了。”
心陶一脸惨笑:“看来今晚要跟壁虎同眠了。”
恋尘体贴的说:“如果今晚它倒回来,我就跟你换房睡。”
心陶感激的看着她,“浑身不自在,我想先去洗个澡。”
莫恋尘把一双拖鞋交给她,说:“地板很脏,要穿上拖鞋。”
心陶接过拖鞋,坐到床上换,心中莞尔,这个莫恋尘,连拖鞋都带备,也不去用旅馆浴室门口所预备的那一双,一看就知道是个讲究卫生并且出惯门的人。心陶突然觉得这样的旅馆太委屈她,但小镇根本没有星级酒店,也没有比这家旅馆更像样的住宿了。
心陶回房后,莫恋尘再次接到莫太太来电。
这一次,气急败坏,那声音是颤抖的:“尘尘,你吓坏妈妈了,究竟发生什么事,手机整夜都打不通…..”
午夜到凌晨,旅游车攀山越岭,所行驶的地方一点信号都无,难怪她母亲会因为联络不到她而担心成这样,她愧疚,“妈妈,你放心,我没事…。”
“我联络过远志和珍珍,他们都说你去了对岸?珍珍还说,是小陶约你去的?”
莫恋尘诚实回答:“是。”
“小陶把你带到对岸做什么?”不满的语气。
莫恋尘平静的说:“小陶为公事,我只是来玩的。”累不累,这话已在重复中。
“那个地方到处都是陷阱,有什么好玩的?珍珍说有囚犯逃到那里....。”
莫恋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莫太太突然提出要求:“小陶呢?你叫她来,我跟她说两句。”
莫恋尘一愣,充满戒心的问:“妈妈你要干什么?”
她母亲有些咄咄逼人:“你叫小陶听电话,妈妈跟她说两句。”
“妈妈,你别这样。”莫恋尘知道她母亲想做什么,她觉得这样非常不妥。
她母亲竟然说:“妈妈也有小陶的电话,我亲自打给她。”
莫恋尘急了,她阻止她母亲:“妈妈,你若真的那么做,我会生气。”
莫太太那一端早已断了线,根本没听见她最后一句话。
她母亲说到做到,不到一分钟,她就听见心陶的手机铃声在隔壁房叮叮咚咚响起,心陶显然还没有进去浴室,她已经把电话接起,中间那扇门没关,莫恋尘清楚听见她说话。
小陶,呵,妈妈心目中的小陶,婚庆公司的那一位小陶,正和颜悦色的应付着她的母亲,一听就知道人家也是出于礼貌和无奈才唯唯诺诺,要不然,还能怎样?
“嗯,莫太太,我知道,我知道………..”
莫恋尘只觉得很难堪。
她的母亲会说什么她还不知道吗?完全拿她当小孩,朋友个个全都成了她的变相保姆,只差无需为她提鞋挽包。
心陶再度走过来的时候,已经洗好澡,换过一套衣服。
莫恋尘不过草草洗过一把脸,面色煞白地站在窗前,出神的望着楼下。心陶站在身边,见她一直沉默,便用手指点一下她的背脊:“喂,在想什么?”
莫恋尘抬起头看着她说:“其实,我妈妈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心陶没想到她竟然也知道莫太太联络过她。她委婉的说:“你是妈妈眼中的孩子,一辈子都是,你永远不可能长大。”
连心陶都这么看她!她能够不沮丧吗?
她给任何一个朋友的印象,恐怕都是由她母亲一手去塑造出来的:你们给我听好了,这是一个非常尊贵的小生命呀,你们要给我小心地呵护,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小心,我唯你是问!以前,莫太太也不是没用同样手法去对待与她往来较密切的朋友,然而令她介怀至此,还是第一回。
心陶在她心里的地位和价值不一样,她远远超出于她过去的任何一个朋友!
她希望自己能在她面前当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人,而不是在她母亲的遥控下去走每一步。
当然,有些人会有意识性的选择最好的态度去做不好看的事,有些人却毫无意识的选择最差的态度去做没有恶意的事。前者显然有修养、懂得粉饰,更为高深莫测,她母亲就属于前者,她从来都会用最好的态度和语气去表达她心中的意愿,让人家觉得她要求苛刻,却又无从拒绝。
恋尘诉苦,“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把送我到外国读书,无非就是希望我早日独立,可是他们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用心良苦,今天完全看不到那点价值。”
反应那么大,还抱怨父母,心陶也知道她有多介意这件事。
她理解她的心情,从小到大父亲对她不近情理的管束,何尝不也是一种让人感到不愉快的经验,她们其实同病相怜,她安慰她:“别生气了,你妈妈这么做并没有恶意。我们出去吃早餐,昨晚的韭菜馅饼早就消化了,我听说这里的生肉面很好吃,还有那浓浓的奶茶..。”
莫恋尘点点头,先取过两顶防晒宽边帽,将其中一顶往心陶头上套去,再随她走到门口。
心陶扶着帽子笑起来,她问:“莫恋尘,你到底还为我带来什么?”
心陶查询到梁先生所委托的教堂原来早已拆迁,新建教堂在这小镇倒是随便一打听便有人可奉告:只要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下去,大概走它十五分钟左右,教堂就在山脚下….。”
她们顶着下午猛烈大太阳,依照指示一起前往。
那是一座外观非常宏伟壮丽的天主教教堂,显然才刚刚启用不久。
她们放轻脚步闯入这个神圣之地,发现厅堂里空无一人。两旁的拼花玻璃窗外是午后白花花的阳光,左边墙上挂着一幅非常显赫的壁画:最后的晚餐。
莫恋尘缓步来到神坛前,双手合一,闭上双眼,诚心祷告。
心陶微笑站在她身边默默看着她,莫恋尘睁开眼睛,对她说:“这个地方让我有归宿感,仿佛前世来过…。”
心陶本想取笑恋尘:在天主教堂里怎么就勾起了前世的记忆?但她不敢胡乱开宗教的玩笑以免亵渎了神灵。
就在这时,她听见厅堂里突然有了点动静,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穿着黑色长衣,气宇轩昂,心陶知道这就是她在电话中接洽过的人让她亲自到来寻访的人——约翰神父。
约翰神父有六尺之躯,高挺的鼻梁、浅褐色的眼睛,像是混血人士,心陶马上迎前去自我介绍,道明来意,约翰神父会意,诚恳的招呼。
心陶的心头大石顿时放下一大半,他知道为梁先生所进行的这项任务并非不可能完成。
心陶与神父坐下来谈正事的时候,莫恋尘静悄悄退出教堂到外面随意参观。
她被教堂隔邻一间快竣工的幼稚园给吸引住,透过窗子往里头探望,只见小小的座椅早已在内排列整齐。她打开其中一间课室门慢慢走进去,在其中一张座椅坐下,不知道何以,她隐隐约约就像听见孩童们抑扬顿挫的声音正回应着黑板前的老师…。
午后的清风从窗户吹进来,莫恋尘从背包拿出画纸和铅笔,放到小小的桌子上。从她所在的位置和角度望出去,可见一旁的教堂,她提起笔,慢慢把它的模样勾勒下来….。
离开课室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她在一棵老树下随意找个地方坐下等心陶。
手表指着六点一刻的时候,心陶出来了。
恋尘连忙站起来迎向她,问:“和神父谈得顺利吗?”
心陶点点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说:“比想象中顺利。”
约翰神父也从教堂走了过来,她们与他寒暄了几句,道过谢,便离开教堂。
回去的路上,暮色已苍茫,太阳早已滚落到教堂的背后去了。
心陶仰起头去看天色,只见头顶上枯枝交缠,几乎把一片天空都给遮挡住。
“天黑得好快。”她说。
“你跟神父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恋尘提醒她。
“太多细节要谈,当然,谈完这些,神父又跟我谈别的,我总得洗耳恭听。”说了吐吐舌头,好像在说:神父给我传教传福音,我还是必须应酬的。
“天下真的没有一份差事是轻松的。” 恋尘忍不住摇头笑。
寂静冷清的路上,只有她们的孤清身影,要不是一路上有说有笑相互作伴,还真的会被偶尔传来一两声凄厉的不明动物叫声给吓得魂飞魄散。
道路两旁尽是一大片的枯枝老树,那些干瘪而弯曲的树身,一如迟暮了却还在奋力展露腰身的老态女人,那光秃高耸而纷乱的枝桠,像无数只的骷髅之手,正向穹苍索取着什么东西…。
晚风有一阵没一阵地扑面而来,身后必有高大的障碍物,风吹到尽头,发出的回音如同鬼泣神号。
恋尘问心陶:“怕不怕?”
“我从来不怕虚幻的东西,我怕的是实际存在的东西。”
恋尘笑,她明白了,这好比她怕壁虎也不怕鬼,毕竟鬼魂不过是虚幻的传说,没有人证实它存不存在。
话才说完没多久,有人骑着电单车由远至近,呼啸一声从她们身边滑过去,心陶本能牵住恋尘的手往自己这头拽过来。
电单车走远后,她说:“听到电单车的声音要提防,现在有很多电单车劫匪,专向女性下手。”
就这样,她们很自然的牵住彼此的手继续往下走。沉默了一段路,手心传递着的温柔,仿佛取代了万语千言。
心陶看一眼莫恋尘,发现她嘴角含笑,初见时那个熟悉的笑容又回来。再笨都可以从手心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依恋,她轻轻的说:“是难怪你妈妈要担心的…。”
莫恋尘不明白,突然红了脸,怔怔的看着心陶:“为什么?”
心陶只是微笑着,却没有说下去。
恋尘低下头反复的玩味起她的这一句话,实在似懂非懂。
甜蜜的感觉荡漾在她心间,让她根本无法正常思考,那些具有破坏力的思绪都好像无法在她脑里停留。
“你妈妈只是叫我照顾你,所以我想,我该不该放开你的手…。”
莫恋尘的心突突大跳,明知蒋心陶是在开玩笑,却还是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开…………我的手。”
快回到镇上的时候,她突然才发现,心陶无名指上那颗珍珠已经不在了。原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已经脱下了那枚珍珠婚戒,她再也触不到珍珠独有的沙涩和凉快了,手里所有的触觉都只来自她手指的温度,这让她心潮澎湃不已。
萧瑟冷清早已被抛到夜色的另一头,夜里小镇的的喧哗又回来了。她们牵住手,穿过大街,来到小巷,最后回到旅馆。
开门,关门,竟没人主动去开灯,一室的阴暗,她们刚好面对面站在从对面楼房射进来的一道光线里。
莫恋尘低垂着头不敢正视蒋心陶。那么的靠近,她已经感觉到蒋心陶的鼻息在自己的鼻端萦绕。
可就在这时,莫恋尘的手机却响了。
两个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谁都没有离开彼此的意思,偏偏铃声不绝于耳,莫恋尘只好用另外一只手掏出手机,发现是她母亲的号码。她把手机收下,那铃声却无论如何不肯罢休....。
心陶当然晓得那是莫太太打来的,她迟疑着,终于哄撮地说:“接电话吧,万一有重要事。”说完,她眷恋不舍,轻轻松开她的手回到自己房去了。
心陶接到莫太太的电话,并不觉得诧异,她客气的问:“莫太太,你找我有事?”
莫太太比她更客气,她柔声说:“小陶,打扰你不好意思,刚刚打给尘尘,她没有接电话,所以才打到你这里…”
心陶已经走到那扇活动门,她无计可施。
莫恋尘闻声站起来,接过她的手机,绝对沉得住气,她说:“妈妈,我在这里,请你把电话打到我这里。”
心陶走进浴室,把门掩上,站在镜子前发了一会呆。
莫太太今早在电话中托付她的事,言犹在耳。
确实有些家长对儿女的保护是太过了点,他们恨不能化身变成一只小小鸟贴身跟随左右,就算不胜其烦地干扰着周围的人,让人感到局促不安,他们仍然会不顾一切。
她自己也是当了母亲的人,有信心将来不会步莫太太后尘。
可是,心陶想深一层,又觉得莫太太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叹了一口气,觉得老天像是在跟她一场开玩笑,莫太太所托非人,现在她有一种当头一棒的感觉。
心陶啊心陶,人家不过委托你好好照应她的女儿,可没有让你爱她的女儿。
她洗了一把脸走出来,发现莫恋尘已经回到503,低着声音跟家人谈话。
心陶拨电话回家。
曼丽欢天喜地地汇报依依这两天所发生的种种趣事,然后问她:“跟莫小姐相处得好吗?事情办得如何?”
心陶一听到“莫小姐”三个字,心里慌的乱,只能简短含糊带过,“很好,相安无事。”
曼丽说:“对了,你替那位梁先生到对岸找神父,他昨天倒是跑到家里来找过你,你说奇怪不奇怪?”
真的奇怪,心陶不解:“他怎么会到家里找我?”
“我正想问你,我还以为你俩有私交呢。”曼丽的语气失望起来,“早知道没戏,我就不拿出我私家珍藏的好茶出来招呼他,不过,他倒是带来一袋番荔枝,说是自家种的,最奇怪的是,你父亲跟他挺投缘,两个人聊了大半天...。”
心陶好奇,“聊什么那么好聊?”
“聊文学什么的,文学聊完又聊他在大学教书的情况,哎呦,那种深奥的话题,听得旁人只想打瞌睡。”
“都打瞌睡了你还偷听人家说话?”心陶忍不住笑她。
曼丽低着声音说:“我是想探听梁先生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心陶没好气,她从来没往那里想。
心陶听见依依在曼丽身边有动静,像是要抢话筒,曼丽对小孩说:“好好好,让你跟妈妈说两句哈。”
小家伙对牢话筒不停的唤妈妈妈妈,心陶听到女儿的声音,怜爱的说:“依依,妈妈明天就回家了..。”
是的,明天就回家了,可是为什么呢,内心深处却像有个什么仍悬挂在那里,七上八下,一直着不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