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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1 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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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陶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上,她接到阮珍珍从报社打来电话的情景,她的嗓音带着激动的哽咽,她说警方在两个多小时前将一辆坠海的车子打捞上岸,已经证实属于恋尘,他们找到了车,却找不到恋尘,恋尘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那一天对心陶来说,绝对是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场梦魇。她知道半月弯楼盘意外的那种侥幸不可能再重演,生命中同样的惊喜往往不会发生第二次。
心陶放下电话后立刻飞车赶往码头。
码头早已不是当天人迹罕至冷清僻静的原貌,一支打捞救援部队正重重包围在意外现场,拯救工作刻不容缓在进行中。
首先跃入心陶眼帘的是那辆被打捞起后形同废铁、被围观者议论纷纭,叫人触目心惊的空车。
千真万确,英国轿车,黑色名爵3SW,车牌三条三,是恋尘所拥有。
心陶承受不住这突然而至的重大打击,一下哭得肝肠寸断。
莫太太认车的时候,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她不断重复的一句话是:“为什么只有车没有人?我不要车,我只要人,我的女儿在哪里?我的女儿到底在哪里?”
莫先生双眼泛红地搀扶着身边几度快昏阙过去的妻子,他需要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力才能压制住内心激动的情绪。
在场的每个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一对夫妻和那辆被打捞上来的空车。
莫太太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不相信我的女儿会自杀,我的女儿一直都是一个快乐开朗的女孩,她不会自杀,她绝不会自杀!”
发现到人群中的心陶,就像一只失去人性的猛兽向她扑了过去,她抓住她的双臂,一边用力摇晃一边说:“蒋心陶,你把我的女儿带到哪里去了?你把我的女儿带到哪里去了?自从认识了你,我们一家人没有一天有好日子过,我请你把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心陶闭着双眼,任由她粗暴的对待,任由她发泄,完全不反击,那一晃抖落了她脸上更多的泪水,她说:“恋尘出事,你以为我就不难过?我也请你把恋尘还给我,还给我…。”
莫太太松开了手,怔怔的注视心陶,莫先生趁势拉住妻子的胳膊,暗中跟心陶打了一个眼色,心陶会意,黯然退到莫太太看不到她的地方去。
恋尘的车身有多处明显被撞毁的痕迹,车头灯破裂,保险杠脱落,车窗全部打开,座椅像是被海水长时间侵蚀过,毁损不堪,一片狼藉……。
警方在车座底下搜出恋尘的一些私人物件,这包括了手机、墨镜、围巾,安全带割刀等等………物件已经各别被密封在透明的塑料袋中准备拿去作进一步的调查之用。
在那些物件中,唯一抓住莫先生目光的是一支安全带割刀,他认得这个小工具,当初恋尘曾经也给他买过一支一模一样的安全带割刀,她说这是日本产品,日本人的危机意识向来比中国人高,她还说每一个开车的人都应该在车里放上一支安全带割刀,以防万一车子发生事故无法将安全带顺利拆开时可以用上。
莫先生还留意到一个安全锤和一盏警示灯,它们仍然完整的被留在自己的胶封袋里,似乎没有被启用过,然而那支安全带割刀却像是被用过之后弃在了驾驶座下面。
心陶同时也留意着莫先生所注意到的细节,那支安全带割刀就像一个闪亮的物体,一下振奋了她的神经线,在她原本灰暗的内心燃起了一线微弱的希望来。
她忍不住重新观察起恋尘出事后的车子,这时候她才意外地发现驾驶座的安全带确实有非常明显被割断过的痕迹。
这个迹象在这时候变得异常可贵,因为它似乎说明了一件事————恋尘在意外发生后是有求生欲望的,她懂得逃生,并且已经逃生,这也意味着她没有自杀的意图,她只是遭遇了意外事故。
跟心陶一样,莫先生也发现到了那条被割断的安全带,他的眼睛因为这个发现霎时间像在黑暗中点燃了两簇小火焰,他同时还意识到打开着的车窗省却了安全锤的作用。虽然车窗打开势必让车子沉得更快,但他却相信恋尘在同一时间已经逃出生天,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说:“我们的女儿会活着的,她会活着的,她不会有事,她会保护自己,上天也会保佑她的.....。”
不仅仅是恋尘的双亲,心陶同样也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恋尘的求生欲望和自救能力上,更多的是:他们都冀望上苍能赐予恋尘最仁慈的命运安排。
海面的巡逻和搜救工作一直没有停下来。
莫氏夫妻寸步不离码头,心陶也不离不弃。
遗憾的是,巡逻行动一直进行到天黑,海面却始终没有传来任何的消息。
警方把案件确认为是意外坠海事件。
各大报章隔天也就依据警方提供的资料报导成是汽车意外坠海,只有一些偏离正道哗众取宠的小报刻意把事件曲折离奇的加以渲染一番,写得莫恋尘意图坠海自杀。
报案人是一个当时正在晨运中的年轻男人,也是意外事件的唯一目击者,他对媒体宣称当时看到汽车撞破围栏直往海面坠落后便匆匆离开现场,这是由于他身上没有携带手机,所以必须跑到距离码头一公里以外的小商店借用电话才得以报警。就在他离开的时间内,事发现场没有目击证人,所以没有人知道车主在车子坠海后所发生的状况。
莫氏伉俪在社会有点名望,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广泛为人所热议。
一晃眼,七天七夜过去,恋尘依然不知去向。
不是只有莫家才愁云密布,蒋家同样乌云盖顶。
七天下来,心陶吃得很少,也睡得很少,偏偏依依还天真来问:“妈妈,为什么尘尘很久都没有来?为什么她没有来?”
曼丽愁眉不展地陪伴心陶左右,说:“心陶,你已经一个星期没像样的吃过一顿饭了,你得看着自己的身体呀…。”
心陶说:“曼丽,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回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我只想要恋尘活着,我只想为她担当起一切,我还来得及吗,我现在真的很后悔,我该怎么办…….”
曼丽看她哭,自己也哭,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心陶的整个精神状态就像一根紧绷住的弦,她的情绪一直处在频临崩溃的边缘,她忘了自己曾经哭过多少回,除了眼泪,她找不到其他释放自己情绪的方式,她总是反反复复地追忆起事发前一晚恋尘来到她家所发生的点点滴滴。
她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见到恋尘的人。
那仅有的一小段回忆,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不断顺序又重复地在她脑海中回放着———恋尘当晚的眼神,她要求过的拥抱,她说的内心很空洞,她要求的留宿,她一动也不动的沉睡….。
心陶很怕追忆,却又情不自禁的要去追忆,追忆到最后总让她有一种轰然被炸开的恐惧感,那是一颗猝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炸-弹,毫不留情的把她炸得粉身碎骨。
恋尘的意外,她觉得自己需要付上绝大部分的责任,因为无论是事发的时间和地点都在暗示着她,事情和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心陶觉得自己难辞其咎,于是越发的痛苦和内疚。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像游走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里,变得非常敏感、恍惚、落魄和憔悴。
曼丽看见心陶为了恋尘变得茶饭不思,想起这些年来她接二连三遭遇人生惨痛的打击,不禁为之感到心酸。为了恋尘,曼丽亦忍不住多次掉泪,每天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翻开报章,希望得到最新消息。
心陶曾经叮嘱珍珍,只要报社一接到恋尘的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她,所以每次只要手机铃声响起,她就急着扑过去接,可是日子越久,她就越是害怕接电话,她一方面期待有好消息传来,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噩耗传来,她的心情变得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蒋老先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做任何表示,梁俊彦一开始虽也陪伴在心陶身边,但心陶实在无法继续面对他,于是她告诉他,她需要一段日子冷静下来。
那阵子,曼丽经常到庙里烧香拜佛,还特地千里迢迢去拜访一神坛高人,高人指点迷津说恋尘注定命里有一劫,曼丽于是留下香油钱为恋尘祈福,保佑她吉人天相。
到神庙去三次,求签两次,第一次求了个下下签,回家绝口不提;第二次怕再求得下下签,所以不敢再求;新近的这一次,她又斗胆求了,终于求来了个上上签,回家马上拿给心陶看,这无疑让绝望的心陶有了小小的安慰。
然而,一个月的时间又过去,恋尘却还是音讯全无。
那天下午,心陶怀着十分伤感的心情来到FOREVER婚纱影楼。她决定来这里看一看恋尘的婚纱照,她更下定决心要冲洗一套带回去珍藏。
道明了来意后,安东尼作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小陶,干嘛不早说呢,原来你是莫恋尘的婚礼策划人!”
心陶本来不打算解释,但还是轻轻说了一句:“我们是朋友。”
安东尼很是惋惜的说,“真想不到啊,莫恋尘才拍好了婚纱照,人就走了….”
店员阿红这时已经把恋尘的婚纱照取出来,照片都已经镶在一本厚重的相册里,她一边把相册交给心陶一边说:“婚纱照拍好,人就出事了,也难怪她家里人迟迟不来领取婚照。”
心陶缓缓翻开相册,恋尘和她一身耀眼的洁白马上映入她眼底,就像一个清纯脱俗的天使。
到了这一刻心陶才意识到,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思念恋尘,一想到恋尘和她也许已经阴阳相隔,顿时悲痛欲绝,眼泪就不听使唤的扑簌滚下。
她速速把身子转向角落,在众人还未发觉以前连忙把眼泪擦去。
发型师小叶感慨万千的说:“莫恋尘的真人和上镜后没有分别,美的那么真实的女孩,真是人间极品,我们是少见多怪了,可她怎么就那么不幸呢,我还真不希望这些照片是她最后的遗作.....。”
心陶轻轻抚着照片中的恋尘,她觉得小叶说得没错,恋尘拥有所有女孩都难以媲美的面容和笑容,她的美,是真实存在的,是可以用很丰富的文字和语言去形容,同时却又没有任何文字语言可以把她那种美感很贴切的形容出来。
安东尼突然说:“这个莫恋尘太奇怪了,一个人来拍婚纱照,不知道是什么心态....。”
心陶不明白,“什么意思?”
安东尼说:“我的意思是,一个没有新郎在场的婚纱照,完全打破了我们的行规,当然也没人好意思问起,毕竟又没有明文规定新娘不能一个人来拍照吧是不是,或许人家当写真集来拍呢,后来大家就猜测她的未婚夫人在国外,赶不及回来拍照,所以才要分开来拍…。”
真的,心陶已经把相册翻到了最后一页,却看不到新郎的踪影,恍然之间,她什么都领悟过来了。
内心才在激动,摄影师安迪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了她,马上愉快地与她寒暄了起来,瞥见她手上那些婚纱照,就说:“小陶我告诉你,FOREVER开业五年,终于有人超越了你,终于有一个新娘是我们一致觉得比你还要漂亮的!”
心陶心里感到非常骄傲,她知道安迪说的正是恋尘。
安东尼还是一副惋惜的口吻,说:“可惜红颜多薄命。”
阿红笑说:“我还是比较欣赏心陶这类型的女人...。”
小叶说:“这叫各花入各眼。”
心陶根本没再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她突然抱着相册站起来,坚决的说:“不会有人来领取这些照片了,这些照片是属于我的,余下的欠款我来付,我现在就要把照片带走。”
众人瞠目结舌。
那晚,曼丽把恋尘的那本婚纱相册抱在怀里,一边看一边唏嘘不已:“你看莫小姐这些婚纱照拍得多美呀,婚照却不见新郎的影子,分明就是为你拍的,我就说事有蹊跷,证明我当天的想法没错吧..。”
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见心陶已经红了眼眶。
心陶为自己的放手后悔,为自己的离开后悔,现在老天爷用了一万倍的痛苦来惩罚她最初的决定。
曼丽把相册盖上,不禁也红了眼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心陶,只能说:“我总有一个感觉,莫小姐不会有事,她这名字虽然是开坏了,但她那脸相还是挺好的是吧,她看看她的双眼,那是一对有灵气的眼睛,这眼睛里面有神采,充满了生命力,还有她那鼻子,鼻梁挺,鼻头丰满有肉,尤其她那人中长得是又长又深又饱满,不像短命相,不像.......”
曼丽停了半晌,问心陶:“而且你有没有留意莫小姐的车牌号码?”
心陶看着曼丽,喃喃的说:“三条三。”
“三三三,什么意思?即是生生生,生还的意思啊。”
心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也知道曼丽是在尽力的安慰她。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一会。
巴士飞机游艇坠海的意外频传,乘客罹难的机率近乎是百分之九十五,曼丽当然不能这么说,她说:“心陶,你千万要振作啊,这些日子睡不好吃不下的,你可不能有事,要是莫小姐还在世,她可不希望你变得现在那么难看...。”
心陶默默祈祷着恋尘不能有事,却又无法排除她已经罹难,她说:“曼丽,你可知道那片海洋有多深邃,有多浩瀚,它是无边无际的,我们站在此岸,根本看不到彼岸…。”
曼丽沉思片刻,说:“你不让莫小姐被海中央的邮轮啊货轮啊或什么轮船之类的救走了吗?”
这些假设心陶怎么可能没想过呢,然而大型船只难以在短时间内靠岸她不是不知道,恋尘的车并不是在海中央坠落的,这就意味着她在深海被救起的可能性很低,如果她要漂流到海中央,那么她必须要有一个能支撑着自己的漂浮物,她在海上漂浮的时间越久,遇险的机会就会越高,获救的机会相对也会减小。
心陶不敢往下想。
恋尘啊恋尘,你到底在哪里呢?心陶日夜都在祈祷着恋尘给她托个梦,告诉她,她究竟是生是死。
接下来的日子,心陶隔三岔五便在清晨时分开车到码头去,她思念恋尘,总希望能在这里寻获一些什么线索,现在的码头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这一天,心陶又来到码头,她看见岩石上放着一大束白色蔷薇、美女樱和剑兰,其中一些花瓣被撒落在海面上,正随着波浪摇摆起伏着。
心陶呆呆的注视着那一片花海,不禁又悲从中来。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叫她,心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一边以手拭泪一边向她这头小跑过来。
心陶想起她来了,是那位来自伦敦中国城的珍妮花,恋尘在英国的好朋友。
珍妮花很激动,她和心陶深深拥抱,她伤心流着泪说:“心陶,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真的不能接受恋尘已经离开了我们……。”
陪同珍妮花同来的,还有另外的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女,她跟心陶介绍时表示他们都是恋尘的同学。原本他们打算过来探望恋尘兼游玩,不料就在出发前夕接获到坏消息。
另外一天,心陶又在清晨时分去到码头,这一次,她看见了阮珍珍。
恋尘出事以后,心陶一直都是在电话中跟珍珍保持联系,这是她们第一次出现在彼此面前。
珍珍同样带来了一束花,是白色硕大的百合花,她同样把花放在岩石上,所不同的是,珍珍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心陶站在一段距离以外,并没有走前去。她转身望向海面,思绪纷乱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珍珍来到她的身边。
心陶侧过身,凝望着她,只见她的神情哀伤落寞,哭过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欲语还休,最后她说: “小陶,我想知道,尘尘是不是自杀的?”
心陶被这样一问,情绪又激动起来。
“你知道吗小陶,我曾经非常的嫉妒你,因为我觉得你是唯一能让尘尘变得不一样的人,你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折了翼的天使,你让她看到这个世界的许多美好,后来我反省我自己,我真的不该有嫉妒的情绪,因为尘尘是从小到大对我最最最好的朋友,她是一个值得去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爱情的人,我的嫉妒暴露出我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丑陋,我是应该祝福她的,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再也无需为自己的嫉妒感到惭愧了,小陶,你不值得我嫉妒你,你不值得,你知道为什么吗?”
心陶无言的望着珍珍。
“因为尘尘始终还是没有因为你而变得更好,只有更坏,为什么呢,小陶,为什么你没有好好的守护她,为什么你要辜负我对你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