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私下里的宽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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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都是在科扎特给博尔恩公爵的弟弟维尔做陪读时认识的吗？”
乔托这么问起的时候，手中茶杯里的红茶已快要凉透。最终还是G去厨房和卡列琳一起准备午餐，客厅里就剩下他跟科扎特、艾琳娜三人坐在茶几边闲聊。刚好他们三个都是健谈又容易打交道的人，谈到身份问题都不会尴尬，气氛非常愉快。
“是啊，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住在佛罗伦萨。”科扎特重新泡了壶红茶端来，笑着给他们倒好茶，才再次坐下来：“艾琳娜，维尔，弥涅耳瓦，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我们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
喝了口冒着热气的茶水，茶香扑面的那个瞬间，乔托想起艾琳娜刚才趁着科扎特去厨房泡茶时偷偷告诉他，科扎特对红茶的喜爱已经到了令人无奈的地步。这莫名的令乔托回忆起了布鲁尼庄园里用花瓣水泡出的各式各样的红茶。
艾琳娜见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红茶上，就朝他眨了眨眼，乔托注意到了，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担心被科扎特发现她才向乔托抱怨过他对红茶的爱好，艾琳娜主动对乔托道歉：“很抱歉，一开始没有说明身份。”
乔托看出了她的意图，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但不忘调侃她，“没关系，这样才最安全，毕竟你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吧？”
“要是让托纳托雷公爵知道，你又会被关禁闭的。”顺着他的话接茬，科扎特也一本正经地提醒。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虽然年纪比艾琳娜小些，但架势却更像个长辈。乔托和艾琳娜听完都忍不住沉默了两秒，然后不约而同地“噗嗤”笑出声来。
他们的反应让科扎特愣了愣，几秒钟过后才回过神，想要解释自己可是认真的，结果也笑得无可奈何：“我可没在开玩笑……”
不难看出来，他是那种真诚又可爱的人。乔托为自己能够认识他而感到高兴，他有自知之明，虽然看上去一样待人真诚，自己的心思却一定比科扎特要多。
“几个孩子里面，我的年纪最大。除了我和科扎特，当时大家对学习都不太上心。”提到过去的往事，艾琳娜不禁多提了几句回忆。她跟科扎特都知道乔托在布鲁尼庄园做翻译工作，因此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弥涅耳瓦•布鲁尼身上：“科扎特总是得想办法让维尔静下心来念书，而我也试着督促弥涅耳瓦，不过只有在这件事上她从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毕竟那个时候……包括她自己，所有人都以为她将来只会成为一个军人。”
艾琳娜说话时，一双蔚蓝的眼睛总像在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脸上的神情因此而更显得温柔却又灿烂。可是乔托发现，当提起弥涅耳瓦•布鲁尼的时候，这个美丽而举止端庄的女人眼底里有一份遗憾。
“弥涅耳瓦后来不是也补回来了吗，”端起茶杯，科扎特看向她：“从信里来看，她涉猎的范围已经很广了。听说现在还换成她来督促温蒂多看书了？”
“温蒂很喜欢看书，”艾琳娜嘴边浮现出笑容，“像马尔斯。”
他点头微笑：“女儿通常更像父亲。”
两人提到的名字里，只有“温蒂”是乔托耳熟的。他记得他头一次见到弥涅耳瓦•布鲁尼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个假名。乔托不难从科扎特和艾琳娜的谈吐中发现他们与布鲁尼公爵的关系非常好。有点儿叫人难以想象，因为根据乔托的了解来看，他们两个人和弥涅耳瓦•布鲁尼的价值观相差太大。
当然，这并不是乔托最关心的问题。他决定暂时把它搁在脑后。
“那科扎特为什么会突然回来西西里呢？没有继续在博尔恩公爵的庄园工作了吗？”他又提出一个新的话题。
“三年前我就辞掉在庄园的工作了，后来跟卡列琳合资在佛罗伦萨开了工厂。”
“他一直很有生意头脑，”艾琳娜进一步满足了乔托的好奇心，“加上卡列琳在管理方面的帮忙，工厂发展得很快。”
“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回答显然在乔托的意料之外，他有点儿惊讶，考虑了两秒，还是选择问出了口：“不过……在佛罗伦萨？前一段时间我看到报纸上有说佛罗伦萨的罢工事件……”
他本来就打算仔细询问他们一年前那场佛罗伦萨罢工运动的详细情况，可是并不想因此提起会令科扎特沮丧的话题，只能先避重就轻地试探一下他的反应。“那次罢工事件，追究起来还是从科扎特的工厂开始的呢。”在科扎特开口之前，艾琳娜已经用笑容告诉了乔托不必担心提及这件事，还不忘笑着看了眼科扎特：“但是据我所知，这件事解决以后，科扎特还因祸得福了？”
“没有那么夸张……不过那场罢工运动的确是从我们工厂开始的。”红发青年不由自主地抬手，食指刮了刮脸颊，笑容变得有些腼腆：“那一年我们的工厂进行了技术提升，生产效率提高了很多，盈利也有所增长。可是我们没有及时回应工人们联名提出的增收请求，所以……”
停顿下来，他冲着乔托笑了笑，像是为此感到有点儿难为情。
“那一次我们真的差点要破产了。”他接着又说，“而且我们都没有想到，佛罗伦萨其他工厂的工人也因此开始了集体罢工，最后是政府出面提高工人的最低工资和缩短最长工时来收场的。”
乔托认真地听着，脸上的神情没有多少变化。他不太相信科扎特这样的人会在那种情况下拒绝给工人增收，再加上艾琳娜先前那句“因祸得福”以及科扎特此刻的表现，乔托已经认定这里边有什么连艾琳娜都不知道的内情。
“后来科扎特不仅给工人们提高了工资，还让工人出资入股扩大了工厂的生产规模，三个月内就补回了损失，工人们的积极性也被刺激出来了。”艾琳娜接下科扎特的话，或许不希望乔托误会，看向科扎特的眼神也带了点儿责备：“我还很奇怪，他怎么在工人罢工以前没同意涨工资的请求。因为在他的工厂，工人们受到的待遇一直以来都是好得难以想象的。”
当事人却只是笑笑，不为自己辩解，“是我的错，计算出了误差。”
“不管怎么说，能渡过难关就好。”乔托知道这个话题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他听见了厨房那边忙碌起来的声音，“希望这种事不会在西西里发生。”
G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将盘子摆上餐桌。科扎特站起身，示意两人去餐桌边，同时给了乔托一个询问的眼神。“在巴勒莫那边，我的父母给我留下了几间工厂。我不太擅长打点这些，所以现在正交给我的堂弟管理。”乔托边站起身边解释，来到餐桌边替艾琳娜拉开了一张椅子。
而科扎特则是接过了卡列琳递来的餐盘摆到餐桌上，抽空转过头来笑着说：“西西里应该不会发生大规模的罢工运动。”
午餐同样进行得很愉快。他们似乎都有共同的默契，不在这种聚餐上谈工作的话题，而是聊些琐碎轻松的小事。等到午饭结束不久，他们就告别了科扎特、卡列琳还有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两个可爱孩子。G独自一人回家，乔托跟艾琳娜一起前往布鲁尼庄园。
让乔托感到欣慰的是，艾琳娜戴上了一顶漂亮的米色帽子，还是镇上女孩儿们喜欢的新潮而便宜的款式，宽宽的帽檐投下的阴影终于将她那张漂亮夺目的脸遮盖了一些，否则她再和乔托走在一起就不止会受到镇上居民们的注目了，他可以想象那些调皮的男孩儿们吹着口哨冲他们喊“乔托，那漂亮的姑娘是你的女朋友吗”的模样。
“这次回来西西里以前，我跟弥涅耳瓦通过信。”与托尔托里奇居民们不熟悉的艾琳娜当然不会考虑这些，她没有因为和乔托单独相处而尴尬或不自在，聊天的方式依然像是在同老朋友交谈，嘴边一直带着笑意：“她在信里特别提到了你，还说我们两个一定很聊得来。”
这倒挺出乎乔托意料。他有些意外地弯起嘴角一笑：“我以为布鲁尼公爵不太待见我。”
“她从小就很傲慢。我还记得她刚认识科扎特的时候，明明是很喜欢他的，却还抬高下巴跟他说‘我允许你叫我弥涅耳瓦’。如果科扎特不是这种从不跟人计较的个性，大概都不乐意搭理她了。”艾琳娜对每一个字的音量、缓急和语气都拿捏得很好，说起话来清晰而柔和，让人觉得温柔稳重，“再到后来，身份发生变化，她才开始学着圆滑地说话。我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常在一起，偶尔也会觉得她现在变得有点陌生。但她对自己认定的家人和朋友，一向都是尽最大的努力护着的。”
乔托发现艾琳娜喜欢聊起别人，并且口吻温和，言辞客观，不爱嚼舌根。他遇见过不少像她这样的人，因为对待身边的朋友非常温柔，所以喜欢挂在嘴边的永远不是自己。在他的印象里，他的母亲多莲娜就是这样的女人。
可多莲娜同时又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与丈夫一起走上了战场，最后又与他一同牺牲。乔托永远忘不了在他们加入红衫军上战场前的那一晚，多莲娜给他的最后一个拥抱。“乔托，我们都很爱你。”她那时就像任何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紧紧拥抱着他，温柔地吻他的额头，“所以如果是为了我们爱着的你，为了我们爱着的西西里，为了我们爱着的意大利——我和你的爸爸，都愿意付出我们的生命。”
“乔托？你还好吗？”
艾琳娜的声音拉回了乔托的思绪，他歉疚地对她微笑：“抱歉，走神了。”
对方不介意地摇摇头。
“乔托，现在你跟弥涅耳瓦接触的机会很多，我觉得你们也可以试着把对方当朋友。我想你可能认为，在很多方面的观念，你跟她都有天壤之别——事实上我和科扎特也常常这么想。”如海般蔚蓝的双眸将视线投向了不远的前方，艾琳娜凝望随着脚步的迈进而逐渐靠近的布鲁尼庄园，眼里的光彩似乎因为帽檐投下的阴影而淡了不少，“可是我希望你明白，每个人的身份立场不同，面对某些问题需要思考的方向也不同。不过不论如何，在私人情感方面，朋友永远是朋友。所以这些年来，我们三个在立场不同的问题上都选择相互宽容。”
她的观点乔托基本认同。
“如果有机会跟布鲁尼公爵成为朋友，我会尽力去尝试。”他说。
乔托可以想象，弥涅耳瓦•布鲁尼拥有一些能让艾琳娜和科扎特与她成为朋友的优点。只是与此相对的，乔托更先看到的是她糟糕的一面。而且他还记得包括汤姆在内的那些行踪不明生死未卜的青年党，他还记得安娜，还记得贫民窟里人们抢着死老鼠的尸体啃食的样子。
对待他的父母，乔托也曾这么矛盾。他从不提七岁就失去父母的难过。他们的确爱着国家，爱着西西里，爱着他，但是家人依旧是家人，谁都不能否认他们最终还是留下了乔托一个人生活。乔托能够理解他们，却并不谅解他们。唯一无可否认的是，他也一样自始至终都深爱着他们。
艾琳娜不再提这个话题。他们抵达布鲁尼庄园后，很快就在女仆的带领下走进了庄园内的城堡。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穿着便服的弥涅耳瓦•布鲁尼和朝利雨月也都在大堂里，看上去像是刚从外头回来。
“艾琳娜？”弥涅耳瓦瞧清艾琳娜时显得很吃惊，接着眼里又滑过一丝不满，但所有情绪都飞快地被她掩盖下去——她换上一贯的笑脸，走上前弯腰执起艾琳娜的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
艾琳娜见状笑起来，却没有急着收回手：“你可不是个绅士，弥涅耳瓦。”
“你不能期待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军人行屈膝礼，我美丽的女士。”弥涅耳瓦从容地笑着给出的回答听起来十分合理，两人相视一笑，她看上去终于是真心为艾琳娜的到来感到高兴了。
艾琳娜也和朝利雨月打了招呼，用一口标准伦敦腔的英文。乔托这才知道艾琳娜跟朝利早在他来到西西里以前就在佛罗伦萨学院相识，相处相当融洽。“你们刚回到庄园吗？”有乔托这个翻译在，艾琳娜体贴地说起了意大利语，以免把他冷落在一边。
乔托感激地看看她，向朝利雨月进行翻译。
“上午去看了一下附近的工厂。”给出回答的是弥涅耳瓦。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雨月顺承地点头，“没想到西西里的大部分工厂还是由国家管理经营的，这一点跟佛罗伦萨很不一样。”“西西里的私人企业很少。”听完乔托的翻译，弥涅耳瓦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好让三人一起先上楼，不紧不慢地解释着，“资本过于集中，工业方面的发展就变得缓慢，这也是不能避免的情况。”
问题绕回了经济上，乔托回味了一下她话里的专有名词，才翻译给朝利雨月听。
“可农业的发展也并不乐观，”身为日本使者的朝利雨月措辞比较谨慎，仅仅谈了一句他关心的居民们的生活状况，“我想现在应该有很多人失去了工作。”
乔托想了想，面色如常地为弥涅耳瓦翻译：“朝利先生说，日本在工业发展上都由国家出资建设工厂，再把工厂转让给个人。”
他看见弥涅耳瓦微微皱了皱眉，显然她不太乐意讨论政策相关的问题，只是官腔而敷衍地回应：“贵国的政策很有力。”“贵国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的政策很有力。”乔托转头看向朝利，如实翻译。
朝利雨月稍稍低头以示“受教”。
这天的傍晚离开布鲁尼庄园之前，乔托被单独叫到了弥涅耳瓦•布鲁尼的书房。
“以后如果再碰到艾琳娜一个人在外面，还请你替我保护好她。”她这样交代他的时候表情难得有些头疼。乔托想起艾琳娜说过的话，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了，公爵大人。”
“私下你可以叫我弥涅耳瓦，”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弥涅耳瓦突然对他这个称呼不满起来，皱完眉头表示出自己的不满意以后，还略为责备地看着他：“我们同龄，说话没有必要这么生疏。”
她忽然转变的态度让乔托一时愣住。相处这么多天以来，他私下里从来都是礼貌地称她为“公爵大人”，她却直到今天才提出异议？脑内灵光一闪，乔托明白了她的意图。
他笑着答应：“好。”
他猜弥涅耳瓦是想撮合他跟艾琳娜。难怪她会“特地”在给艾琳娜的信里提起他，现在又主动向他示好。这可真是叫他受宠若惊。
“早点回去吧，代我向蒙托先生问好。”
“那就明天再见，”乔托顺从地道别，感受到她的目光，只能换掉了已经到了嘴边的称呼，改口说：“弥涅耳瓦。”
弥涅耳瓦•布鲁尼仍然习惯性地背着手腰杆笔直地站在书架前，满意地笑了：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私下里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