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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谢匹菈的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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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你真的不去巴勒莫参加晚会?”
托尔托里奇一间小饭馆的包间里,乔托正和科扎特一起布置房间。这天是圣诞节,他们打算晚上邀请安娜跟她的嫂子萝拉、侄女贝拉来过圣诞。主意当然是乔托出的,晚上的圣诞大餐由G和卡列琳负责,乔托跟科扎特的任务则是打点好他们租下的这个包间,还有给孩子们的礼物。
“托纳托雷公爵的晚会有那么多嘉宾,也不缺我一个吧。”乔托有点儿费劲地踮起脚把一颗星星挂到圣诞树的顶端。这株高高的圣诞树是他拜托蓝宝挑选的,现在乔托可真有些怀疑蓝宝还在为他不能陪他过圣诞的事生气,不然也不会故意挑一株这么高的圣诞树。“真不好意思,科扎特。突然麻烦你们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
“不会,刚好我婶婶也提过要我们邀请萝拉她们一起来过新年。毕竟发生了这种事……”科扎特已经捣鼓好墙上的彩条,从小板凳上跳了下来。他比较高,搭上一张小板凳就能伸伸手够到墙顶边缘。
来到乔托身旁,他也弯下腰拾起小布偶挂上圣诞树:“热闹一点的话,大家都会很高兴的。”
乔托总算搁好了用漂亮的金色纸张裹好的星星,收回手的动作顿了顿,“安娜还没有把汤姆的事告诉萝拉。”
“她不希望萝拉太难过吧。贝拉还这么小,以后都得靠她跟萝拉一起照顾了。”科扎特并不奇怪安娜的选择,他能想象那个姑娘在失去哥哥后面对嫂子跟侄女时是多么难过,她一定不希望她们也像她一样绝望,才决定独自承担真相。
圣诞树较高的上部已经挂满了小饰品。科扎特正在装饰中间的部分,乔托便席地坐下来,拿起脚边袋子里的小饰物,仔细挑选着装饰圣诞树的下部。
“我总是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捏起一片红色的小纸花,他眼睑微垂,金褐色的眼仁中光芒稍稍暗淡下去,暴露在冰凉空气里过久的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纸花颜色鲜艳如火,指尖触碰到的却依然是凉意,“但是根本就没能改变什么。她来向我求救,我也没有救回汤姆。”
身边的科扎特停下手里的活,看向他。
“听说你们很小的时候就是朋友?”
“从七岁开始。那天教父刚告诉我我的父母去世的消息,安娜也是在前一天失去了母亲。我们都跑去了萨蒂西玛教堂,我看到她一个人躲在唱诗班练习室的门外哭。”金发青年扭过头对他笑笑,将纸花放到手心里轻轻握着,像是想要把它捂热:“第二年的春天,我又在教堂外的广场边见到了她。在那之前,我跟着G一起去建过铁路,在那里我们认识了汤姆。后来我告诉教父他们是我的朋友,教父就给他们兄妹在庄园里安排了一份工作。”
科扎特盘腿坐下来。圣诞树被摆在靠近墙角的位置,他俩都挨着墙坐,视线刚好可以越过苍绿的细长树叶看见对方。
“我十三岁那年,犯了一个错。很严重的错。”乔托重复一遍,好像在强调什么,接着轻声叹了口气,缓缓眨了眨眼,目光变得柔软而黯淡,眼眸中映着窗外投进的天光,薄薄的像一层水雾, “我把一个因为偷偷去看望孩子而染了瘟疫的女仆藏在了庄园里。当时是想着她已经没有了丈夫,要是再因此丢掉工作、最后又死在病痛里……那她和她的两个孩子都太可怜了。我悄悄把她隔离在一间小杂物房里,被安娜发现以后还恳求安娜替我保密。结果消息还是走漏了,我没想到贫民窟里感染上瘟疫的人全都跑来庄园乞求帮助……他们疯狂地扑到庄园门口,相互踩踏,不要命地撞上守卫的枪口……场面完全失控了。
“最终守卫们被允许开枪。很多贫民死在了庄园外。”他把手中的纸花放到了面前的圣诞树上,手指被针似的树叶扎得有些疼,“庄园里来了一次大清查,更多私自去贫民窟探望亲人的仆人被查了出来,跟那些有可能染上疫病的仆人接触过的人也是。他们在当晚被送出了庄园。安娜跟汤姆也在里面。”
低头再次伸手在袋子里掏了掏,乔托终于合上了眼。
“这些全都是我造成的,科扎特。那些贫民的死,那些仆人丢掉的工作,安娜被送去托里斯小镇做妓/女……都是我造成的。”
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又非常笃定,像在告诉科扎特,更像在让自己谨记。
“还有,”沉默了一会儿,科扎特忽然边开口边伸出右手,也在袋子里掏掏,拎出了一片小雪花,“这次青年党的事,第一时间安顿好所有逝者家属的是你。上次的罢工运动,策划一切帮工人谋利的是你。每年跑遍整个西西里岛替福利院征集捐款的也是你。”
乔托微微一惊,睁开双眼,望向红发青年。对方不急不躁地把雪花片挂在了一个小枝桠上,才转过脸来对上他的视线。
“看来我猜对了,”科扎特冲乔托一笑,“之前的罢工运动,的确是你主使的吧,乔托?”
他的笑容还是同往日一样温善无害,没有心计。这让乔托从惊讶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不再做什么掩饰,回他一笑算作承认,坦白道:“这件事闹得很大,我没有告诉G以外的任何朋友。他也帮了我一些忙。”
“嗯,我明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科扎特好像对此一点也不在意,只是认真地看着乔托的眼睛:“这些都是你做的。而且,将来你还有很多时间。你能做更多。”
把装满小饰物的袋子拎到一边,科扎特挪了挪位置坐到乔托旁边。
“谁都会犯错,乔托。我们不一定能得到原谅,也不一定能原谅自己。可是我认为,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做点什么来弥补,我们还能改变什么。”他摘下自己一直忘了取下的帽子,扣到了乔托的脑袋上,咧嘴对他笑了:“难道不是吗?”
乔托回视他。他记得在安娜他们离开蒙托庄园的那天晚上,汤姆•蒙托把他叫到书房,跟他谈了很多。这位教父没有责备乔托,也没有安慰他。他只对乔托说了一段类似的话。“指责、眼泪还有懊悔,统统是没有用的,乔托。在错误开始以后,你最该想的是怎样去弥补,还有未来该怎样避免同样的错误。要记住,你还年轻,还不至于失去一切。”他是这么说的。
“谢谢你,科扎特。”乔托的嘴边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微笑。
科扎特见他心情好转,便继续从袋子里挑东西装点圣诞树:
“乔托,我觉得你有能力改变很多东西。”
乔托也重新忙起来,一面把缝制得小巧精致的圣诞袜挂到树上,一面等待他的下文。
“我离开西西里太久了,很多东西都已经慢慢改变。”科扎特说着,酒红色的眼仁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挂饰散射出的柔和的光,“但你不一样,乔托。你一直生活在这里。你熟悉他们,他们也熟悉你。你们相互信任。”
拉了拉帽檐,乔托偏首看他,两人的目光相撞。许久,金发青年郑重地弯唇笑了:
“我会尽我所能。”
与他对视的红发青年同样弯起了唇角。
他们又忙活了一会儿,乔托才突然想起什么,四下里看了看,想找到时钟。
“对了,科扎特……卡列琳是叫我们几点之前回去?”
“好像是十点。”
“现在几点了?”
科扎特从一堆礼物中抬起头,从衣兜里掏出怀表看看时间: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十一。他呆呆地抬脸看乔托,发现对方也愣愣地盯着他。
“……”
短暂地沉默了几秒,两人都腾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东西,赶紧往科扎特的住处赶回去。
幸运的是,当他们回到家,首先等待着他们的不是那个跟科扎特同住的褐发姑娘不悦的眼神,而是一位意外的客人。
“科扎特!”安吉拉在他们走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叫着科扎特的名字蹦蹦跳跳地扑了上去,她是科扎特收养的两个孩子之一,一个八岁年纪的红头发女孩儿,长得甜美可爱,笑起来脸上总会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拥抱完科扎特,她又高兴地抱了抱乔托,亲亲他的脸颊:“圣诞快乐,乔托!”
“圣诞快乐,安吉拉。”乔托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回了她一个吻。
“上帝啊,你们总算回来了!”紧跟着她从客厅走出来的是邮差麦克,他裹着邮差冬季厚厚的工作服,腰间挂着邮包,还在来回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像是刚进屋不久,调皮地学着安吉拉热情地上前分别给了乔托跟科扎特一个拥抱:“圣诞快乐,两位!”
他结实的块头覆上来,差点儿没让乔托闷得窒息:“麦克?”
“有你的包裹,乔托!是圣诞礼物。”刚松开科扎特的麦克眨眨眼看过来,把腰上系着的用油纸包裹的严实的邮包塞给乔托,“我去过蒙托庄园,他们说你在这儿。阿诺德先生特地交代我要亲手把东西交给你,所以我就找过来了。”
这么一解释,他又想起了点什么,拍拍脑门,连忙拉开衣领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科扎特:“噢,还有西蒙先生的信——西蒙先生,我觉得您最好不要再寄信给阿诺德先生了,您知道他不会回的。啊,当然,这封信应该是个意外。”
他对两个人说的话中都提到了同一个名字,两人都相当意外:“阿诺德?”
听到对方也一样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乔托跟科扎特愣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次异口同声地问:“你也认识阿诺德?”
这回两人都惊讶了。
安吉拉昂着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一头雾水。
“哈,这事儿很容易搞清楚,不是么?乔托认识阿诺德先生,是在阿诺德先生从前还住在西西里的时候。”一旁的麦克倒是被他俩的反应逗得大笑起来,指指乔托,再指指科扎特:“而西蒙先生跟阿诺德先生是在佛罗伦萨认识的。”
说完,他耸耸肩,“只不过你们都不知道而已。”
金发青年跟红发青年又相互看了看,过了好几秒,总算是明白过来。然后他们同时望向麦克。
“他现在在哪?”
“他来西西里了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问出了类似的问题。
“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替先生送东西过来。”麦克回答得理所当然,一点儿不像在撒谎。他还不忘给两人建议:“你们可以问问茜拉•维多,这些都是她转交给我的。”
这时原本在厨房忙着准备午餐的G刚好走了出来,打算去外头抽根烟。他已经在厨房里听见了他们的话,没想到又意料之外地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茜拉•维多?”他条件反射地驻足,皱起眉头,手里夹着的烟卷也险些掉下去:“那个女人也认识阿诺德?”
乔托的脑袋一时有些乱了。他很少碰见这么复杂的情况。事实上从小到大,唯一能叫他脑袋一乱不情愿再思考下去的就是阿诺德,因为他总有办法让乔托觉得自己拿他没辙。乔托下意识地去看科扎特,他还没有跟科扎特提起过G跟茜拉的关系——自从那天G追着茜拉消失以后,乔托动了不少脑筋才让G讲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那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曾经是汤姆的女人,可是五年前她忽然跟汤姆分开了,从此消失了踪迹。
“那个女人还从蓝宝那儿骗过钱,”G当时还这么含糊地回忆过,“虽然后来还了更多的回来。”
“茜拉小姐在加入弥涅耳瓦的军队以前的确是跟阿诺德在一起的,”科扎特的声音拉回了乔托的注意力,他显然对G认识茜拉这件事感到有些惊讶,但还是记得先主动解答他的疑惑,尽管语气有那么点儿不确定:“我记得……她好像是跟阿诺德一起去佛罗伦萨的?”
“阿诺德先生跟她早就认识了,据说是在他们十岁的时候。”麦克插嘴帮着回答,幸灾乐祸地咧嘴笑着,夸张地再耸耸肩:“只不过你们还是不知道。”
“见鬼,你在胡说八道吗?”忍不住骂出了声,G一只手里还握着打火机,他看起来很想把它扔到麦克的脑门上:“我和乔托也是在阿诺德十岁的时候认识他的,之后不久我就认识了那个女人。可我从没见他俩在一起过!”
“G,原来你那么早就认识了茜拉小姐……”乔托开始头疼了,他驯鹿一样可怜无辜的金褐色眼睛眨巴眨巴望着G,仿佛在为他没有将全部真相告知自己而难过:“我也从没听你提起过。”
在他们中间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的红发女孩儿安吉拉摇摇脑袋,捂住耳朵跑进了厨房。
麦克笑得更加夸张,作为知情人,他对此感到非常愉快:“瞧瞧,还是我说得对!一切都发生了,只不过你们不知情。”
科扎特在他的笑声中扶了扶自己的额头,他大概搞清楚情况了:“那么现在看来,阿诺德才是认识我们所有人的一个。”“他还知道我们的关系,”乔托跟着接道,“但从没告诉我们他跟我们都认识。”
“……其实也不奇怪。”见气氛缓和过来,G平复了会儿情绪,低下脑袋揉揉太阳穴:“那家伙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掌控了全局。”
四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只不过麦克是唯一一个表情洋洋得意的。他们都对G的话深感赞同。
“请问被掌控了的几位先生,”不等他们更进一步地理清一帮人的关系,在厨房里独自干活儿已久的褐发姑娘就来到了厨房门口,一手拿着锅铲一手叉腰审视他们每个人的脸:“你们准备一直把一顿大餐交给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么?”
一个褐发男孩儿应着她的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小小的脑袋,他是科扎特收养的另一个孩子,安迪。他比安吉拉大上几岁,话不多,常常帮着卡列琳干活。安吉拉的发色跟科扎特相同,而安迪的发色跟卡列琳一样——这就是镇上的人们会误会他们是一家人的原因。
“我、我来帮忙,卡列琳!”科扎特头一个反应过来,把信塞进裤兜里,匆匆跑向厨房,经过卡列琳身边时还讨好地对她笑了笑,换来对方凉凉的一瞥。G见状没多说什么,放弃了要去外头抽根烟的打算,最后瞅了麦克一下,径自走回厨房。
“我得走了,还有别的工作。”麦克很满意这个结果,他油嘴滑舌地对还站在厨房门口的卡列琳道了别,就走到屋子门前拉开门离开,挥了挥帽子才将它扣上头:“祝用餐愉快!”
乔托把他送到了门边,“也祝你圣诞快乐,麦克。”
一场闹剧结束,乔托关好门,趁着这个时候看了看麦克给他的邮包。是个小小的盒子,形状跟大小都让乔托想起了去巴托酒馆的那晚弥涅耳瓦从切尔涅家族那儿买来的那个装着六枚指环的首饰盒。这个小盒子上还系着几根细绳,一封较厚的信就这么被绑在了盒子外侧。
乔托认出了信封上的字迹,那是谢匹菈的字。
原来礼物是谢匹菈托阿诺德给他的?乔托顿时有点儿哭笑不得。好在他一早就知道阿诺德跟谢匹菈相识了,否则这时候他非得晕头转向不可。
先将礼物跟外套一起搁在了沙发上,乔托也走向厨房,在卡列琳跟前稍作停顿,建议道:“那厨房就交给我们好了,卡列琳去休息会儿吧?”褐发姑娘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却还是往餐厅那儿走去,顺势招呼两个孩子从厨房里出来:“安迪,安吉拉——过来帮忙布置餐桌。”
乔托松了口气,看着两个孩子跑出厨房,便踱进厨房来到他的两个同伙旁边。
“我们来讨论一下该怎样声讨阿诺德。”他抓起已经用热水烫过的火鸡给它拔毛,一本正经地向两人提议。
“你确定到时候不是你被他讽刺得说不出话?”正将洋葱切成粒的G丝毫不给他面子,眼皮都不抬地打击他道:“别忘了那家伙平时话不多,但嘴巴特别毒。”
“可是这次他做得太过分了。”乔托难得没有因为他的提醒而改变主意,还转过头征求科扎特的支持:“你觉得呢,科扎特?”
“我还是不参与了吧……”把洗好的西兰花递到G手边,科扎特抬头对他笑得真诚而歉疚:“老实说,我比较怕他。”
“……”
他的诚实令厨房的人声沉寂下来,只有G默默地拿过西兰花切碎,菜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