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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情感碰撞理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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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托震惊地看着弥涅耳瓦•布鲁尼。
他就站在她的左后方,借着身边士兵手里煤油灯的灯光,能够清楚地看见她瞬间被猩红的血液染红的白色手套,还有她下颚紧绷、双唇紧抿的侧脸。被她削下的食指跌落在她脚边,她垂眼,面色不改地将军刀插回刀鞘,扯下那只血淋淋的手套,从衣兜里掏出另一只备用的手套把伤口下端扎紧。
一系列动作都干净利落,既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给在场其他人反应的时间。
“现在,就像你们要求的,”棕发女人抬头,迎上皮兰杰洛惊诧的目光:“一根食指,换我的侄女。”
她冷硬的语气终于让乔托回过了神。他眨了眨眼,试着冷静下来,好及时给皮兰杰洛下一步指示。
那很可能是幻术……乔托告诉自己。弥涅耳瓦•布鲁尼再怎么担心温蒂,也不可能这么冲动地削下自己的手指。她不至于这么冲动的。她有能力用幻术骗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就像那晚她若无其事地带着他从庄园的后门走出去一样。
尽管如此,乔托还是忍不住往她的左手看过去。事发太突然,这些都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了解皮兰杰洛,也相信他不会情绪失控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来,可乔托少算了一步——他忘了邦尼,激进派作风的邦尼。
现在不论弥涅耳瓦•布鲁尼是不是真的削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他们都得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了。乔托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皮兰杰洛,对方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邦尼!过来!”皮兰杰洛嘶吼起来,他嗓音沙哑,一双充血的眼睛瞪得老大,已经怒形于色。他有些慌乱,因为邦尼的捣乱,计划不得不做出一点儿小调整,那是谁都不愿看见的。
邦尼松开了温蒂。他哆哆嗦嗦地从人群中跑出来,跑到了皮兰杰洛的面前。邦尼也吓坏了,湿冷的风撞进他的眼球,撕扯着他发烫的脸,令他有了种酒后恍然清醒的错觉。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谁让你这么干的?!”
他瞧不清皮兰杰洛的表情,只听见耳旁响起他粗暴的呵斥。邦尼动了动僵硬的嘴唇:
“我……”
“砰!”
他刚开口,皮兰杰洛就冲着他的膝盖扣下了扳机。邦尼惨叫一声,滚倒在地,痛苦地抱住中枪的膝盖翻滚惨嚎,呻/吟着流泪。他的一条腿废了,这就是代价。皮兰杰洛别开视线,不再看他。他只能以此给弥涅耳瓦•布鲁尼一个交代。
“是他自作主张,我们不要你的全部财产或者手指。”他这样对弥涅耳瓦说着,迫使自己不去避开她冰冷的眼神,想要镇定下来,再次掌握发言权:“你原本是打算今晚开始封闭庄园,没错吧?”
“没错。”她回答。
“那么,只要你按照我所说的做,我们就会放了你的侄女。”皮兰杰洛正视她,谨记着乔托对他的交代,尽力将事态掰回正轨:“在明天的日报印刷好之前,拟一份公告给报社负责人,宣布今年的春季你愿意无偿贡献出布鲁尼庄园作为疫病患者的隔离区,并提供相应的医疗队伍。”
弥涅耳瓦对他的要求并不吃惊。她没有犹豫,仅仅是向他陈述一个事实:
“你得给我时间把庄园里除医疗队外的所有下人遣送出去。”
“不可以!他们一个都不能走!”皮兰杰洛的态度却相当强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庄园里的医疗队根本不足以应付所有病患——我知道你因为飓风袭击损失了很多财产,短时间内腾不出钱来雇更多的医疗队,所以你得让下人们留下照顾病患!”
在邦尼的呻/吟声中,皮兰杰洛看见棕发女人皱起了眉。
“不行。这一点不能商量,我不同意。”她启唇,连续用了三个否定来强调自己的立场,灰蓝色的双眸中目光没有分毫动摇:“我不能让他们冒着感染上疫病的风险留在庄园里。”
乔托一怔。他早料到弥涅耳瓦会对此提出异议,但他没想到她的态度会这么坚决。这是这一晚她第二次叫他惊讶得有片刻的不知所措。他在做什么?乔托甚至有那么几秒在怀疑自己。这样的场面使他偶尔产生错觉,仿佛自己才是十恶不赦的一方。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
他盯着弥涅耳瓦•布鲁尼的背影。她不仅借上百人的死来换取巨额的利益,还纵容毒品在西西里岛泛滥。身为一个军人,她更应该清楚毒品将会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不管她为了谁的利益选择接受切尔涅家族的贿赂,都不能被容忍。
她不值得同情。
金褐色的双眼中闪烁不定的光黯淡下来。乔托总算平复了自己摇摆不定的情绪。
“你们那儿现在就有一批疫苗——我们不要,留给你们自己用。”他听到皮兰杰洛在按照他的计划说服弥涅耳瓦:“给全部下人注射疫苗,染上疫病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但你还得再从罗马紧急调一批疫苗送来,捐给教会。”
弥涅耳瓦抿紧了嘴唇。她考虑了两秒,才问:“只要我做到这些,温蒂就能马上安全回来?”
她的理智还在,行事谨慎。乔托暗暗松了口气。这也意味着,她削断手指的那一幕很有可能是幻术。即便他向来准得不像话的直觉告诉他,那不是幻术。
“在春天结束之前,为了防止你反悔……”皮兰杰洛紧盯她的脸,“她会先留在我们这里。”
然后,他清楚地见到了她拧起眉心的神情。
“你在把我当傻瓜吗?”
面对她冰冷的语调,皮兰杰洛只能给手中的枪上膛,将枪口对准她的脑门:
“你别无选择!”
他并不觉得假设自己开枪,这个女人会躲不开他的子弹。可他必须让她意识到现在是谁在掌控主动权。弥涅耳瓦微微眯起了眼。她转眸望向温蒂。被钳制住的女孩儿静静地与她对视。除了一开始出声让她知道自己没事,女孩儿都没有再讲过话。她几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苍白的小脸上神态自若,像是在安抚她,表现得从容不迫。
弥涅耳瓦目光一软。
“我今晚就拟好公告给报社负责人,再拍电报给罗马那边的医疗中心。新一批疫苗将会在明早八点之前送到教会。”她缓慢地,处变不惊地对上皮兰杰洛的视线,就好像正拿着枪指住对方脑门的不是他,而是她:“等明天的报纸派遍整个西西里,你的要求也就基本达成了。我不会拿我的名誉开玩笑。”
她将垂在身侧的手重新背到了身后,恢复了以往略微挑高下颚的姿态。
“在那之后,如果你们非得要一个人质在手上,”她说,“可以把我关起来。”
皮兰杰洛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差点儿忍不住要往乔托的方向瞟——谁会想到她能提出让自己来做人质?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难道她就不怕他们把她碎尸万段,剁烂了扔进玉米地里?
“不过,你们要清楚一件事。”这时弥涅耳瓦又不紧不慢地补充,“我对我的家族下达的所有指令都会通过一套严格的程序传达下去。这套程序要运作,前提就是我还活着。一旦我被你们杀害,你们到手的一切东西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消失。因此,即使是在我本人作为你们的人质的这段时间里,你们也需要保证我的生命安全。”
顿了顿,她最终平静地用他的话回敬他:
“你别无选择。”
乔托思考了一会儿,在皮兰杰洛装作审视一圈她的军队扔下的枪支时,对他眨了眨眼。这是同意
的暗示。于是皮兰杰洛松了松搭在扳机上的食指,手心的汗水已经湿了枪柄:“好。”
谈判就此结束。
弥涅耳瓦•布鲁尼在凌晨三点完成了她所承诺的每一件事。两个小时过去以后,已有报童开始叫卖新一天的西西里晨报。西西里岛的各个地区以电报的形式来确认布鲁尼庄园是否真的将成为隔离区,弥涅耳瓦在青年党的监督下对接到的电报一一进行了肯定的答复。
很快,这个消息在平民之间传开,人们议论纷纷。教会联系到了弥涅耳瓦,开始准备组织第一批暂时被隔离在教堂的疫病患者转移到布鲁尼庄园。
早上八点,第五艘从博瓦滩海湾驶来的货轮载回了一批疫苗。到了十点,几箱疫苗被送达教会,头一批病患也已经被安顿在了布鲁尼庄园的城堡内。弥涅耳瓦卸下所有武器,让皮兰杰洛亲自给她拴上了脚镣。同时,温蒂•卡特•布鲁尼安全回到了她的部下茜拉•维多身边,跟乔托•彭格列一起,在弥涅耳瓦的交代下带着日本使者朝利雨月前往巴勒莫,暂居托纳托雷庄园。
布鲁尼庄园正式宣告作为疫病隔离区,为所有疫病患者提供隔离及医疗援助。
西西里早报对隔离区的情况进行了追踪报道,布鲁尼公爵的声誉在半个月内大幅度提高,甚至引起了北方报社的关注。来自佛罗伦萨和罗马的记者想要采访仍住在隔离区陪伴染疫民众的布鲁尼公爵,却被拒之门外。这其中的真相,直到布鲁尼公爵逝世,才在得到知情人士披露后,成为“布鲁尼家族丑闻”中的一项。
而在布鲁尼庄园成为隔离区的这三个月里,弥涅耳瓦•布鲁尼实际上被囚禁在了庄园潮湿阴冷的地牢中。
乔托再见到她是在二月中旬。
他戴上了人皮面具潜入布鲁尼庄园,扮成下人的模样,偷偷溜进了地牢。他在左手边的第一间牢房找到了她。弥涅耳瓦•布鲁尼正坐在墙边倚着冰冷的铁栏杆闭眼小憩,听到脚步声才警觉地睁开眼抬头望向他。
乔托戴着人皮面具,她当然没有认出他来,只在他取下一盏煤油灯走近时皱起了眉:“又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处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他注意到她不仅面色惨白,嘴唇也冻得发紫。
他蹲下来,脱下自己的厚外套,塞进铁栏杆的缝隙里给她:“为什么不问他们多要几件衣服?”
“乔托?”棕发女人认出了他的声音,她没有接过衣服,而是先青了脸色,压低声线厉声呵责:“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想也跟着被关进来么?”
乔托听着她的责问,摘下了人皮面具。
“没事。”他答得轻描淡写,好像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自顾自地低头从兜里掏出两瓶药水,一边推进缝隙中交给她,一边解释:“我们都很担心你的情况,想来看看。原本茜拉小姐打算过来,但温蒂小姐不同意,所以换我来了。”
说完,他隔着铁栏杆挨着她坐下,“你的手怎么样?还有受伤吗?”
乔托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但他没有给她机会瞧清自己的脸。近一个月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那晚她削下自己手指的一幕,他没法再欺骗自己那是幻术,他心神不宁到好几次把盐当作糖加进了红茶里,要是再不过来看看她,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因为长时间失眠而疲劳致死。
可此时见到她,乔托发觉自己并没有好受一些。他以为弥涅耳瓦认出他的第一时间会询问他温蒂的现状,她却没有。她第一时间做的,是呵责他。因为她担心他的安危。她的确把他看作朋友。
弥涅耳瓦缓缓从牢房铁栏杆的缝隙中伸出了她的左手,凑到他眼前。她动刀削掉手指的时候没有直接从指根削去,食指还留有半个关节长短的根部,伤口被仔细地包扎好,见不到半点血迹,多半已经结痂。
“我说过,我是一个军人。”等他看清楚,她才收回手,戳穿他的谎话:“温蒂是不会出这种主意的。你太冲动了。”
乔托认为自己该笑笑,好化解被戳穿的尴尬。但是他提不起嘴角。
“你削掉自己的一根手指,”他听到自己这么说道,“我想跟这比起来,我的行为还算不上冲动。”
弥涅耳瓦轻笑了一声。
“你应该也很高兴吧。”她口吻颇为自嘲,“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也许我该为你现在还能开玩笑感到高兴,弥涅耳瓦。”乔托语调平淡,弥涅耳瓦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够从他的嗓音里判断出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她想他或许还微微垂下了眼皮,就像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起他为西西里而骄傲时的表情,“尽管你的玩笑一点也不幽默。”
“布鲁尼家族的敌人永远不会比同伴少。我能做的只有尽最大的努力保护我的家人和同伴,乔托。他们还需要我的保护,所以除了性命,我不在乎用别的任何东西来换他们的安全。”弥涅耳瓦合上了眼,“更何况我们的家训第一条就告诉我们,利益胜过一切,而家人胜过利益。”
金发青年不做声。她便睁开眼,微微一笑:“很高兴还能听到你叫我弥涅耳瓦。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还有机会继续做朋友?”
他还在沉默。
“如果你不能从这里安全出去,”半晌,乔托才回答,“就没有机会了。”
陷入沉默的变成了弥涅耳瓦。
就在乔托以为她不会再吭声时,他听见了她轻轻的,仿佛带笑的保证。
“那么,我一定活着出去。”
乔托感觉到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他的心脏。
他呼吸着凉飕飕的空气,清醒地意识到,有一种比同情更麻烦的感情已经在他的心里疯狂地滋生。他排斥那种感觉,却又渴望得到。无数的矛盾钻进他的脑内,他不得不闭上眼,让视野沉进黑暗中。
接着,他感到自己张了张嘴,嗓音变得低哑而干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