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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意大利的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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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弥涅耳瓦•布鲁尼若有所思地念着这个名字,她一手撑着侧脸,坐在城堡书房里那张她喜爱的椅子上,灰蓝色的眼睛内跳动着小圆桌上唯一一盏煤油灯的火光,“一个平凡的名字。只要在伦敦街头叫一声,起码会有五个汤姆扭过头来。”
书房中,她的前方,距离她五米的地方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的男人双手被手铐束缚,他蓬头垢面,额前黑色短发将投向他眼睛的光线切碎,叫人瞧不清他的双眼。他的脸庞被泥污沾得黝黑,身上破旧的衣物与他的身体一同散发出混杂着汗水的酸臭味。他浑身上下都邋遢透了,可他坐着的那张椅子跟弥涅耳瓦•布鲁尼的椅子相同。那是她安排的,即使他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谢意。事实上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他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我知道你。你们一家生活在托尔托里奇南面的贫民窟,你的父亲曾参与过十三年前的战争,并且牺牲在了战场上。”面对汤姆的沉默,弥涅耳瓦有足够的耐心。她不介意自说自话,所以她放下撑着脸的手,用食指轻轻敲着桌面,不慌不忙地继续,仿佛失神时口中念念有词:“迫于生计,你的母亲成了妓/女,不久以后就因为瘟疫和性/病而过世。你是在码头工作时加入青年党的,那个时候你才十二岁。后来,你又成了蒙托庄园的马车夫,你的妹妹安娜也在蒙托庄园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汤姆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像是没有听到弥涅耳瓦对他用的敬语,毕竟没有人不知道意大利老贵族们的教养闻名整个欧洲,他们几乎是唯一会对平民和部分下等人用敬语的贵族。
“这期间你仍在参与青年党的活动,而且犯过不少罪……比如说,帮助毒贩莱姆斯•西玛在公堂上作伪证,将遭到他性侵犯的蒙托庄园女仆黛西•娜伦以莫须有的罪名送进了监狱。”她缓缓站起身,来到他面前,弯下腰伸手拾起他挂在胸前的十字架挂坠,一边把玩着一边语气平淡地阐述她所“知道”的一切,面不改色地凭借余光捕捉到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的表情,“六年前你带着妹妹离开了蒙托庄园。你把她送到了切法卢外的托里斯小镇——一个女性聚集起来提供性服务的小镇。你让她走上了你母亲的老路。那时你已经是青年党的骨干力量之一,我猜你是为了保护她才这么做的。再到后来,你娶了你现在的妻子萝拉。就在一年前,她为你生了一个女儿,你们给她取名叫贝拉……”
她听见汤姆的呼吸一沉。
“你想做什么?”他终于开了口。他是抬头看着她说这句话的,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抑制不住的愤怒和紧张。值得赞赏的是,他的语调依然平稳。弥涅耳瓦直起腰身,松开那枚十字架挂坠,习惯性地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汤姆,你认为什么是国家?”她反问他。接着她走到了书房半敞的窗边,视线越过布鲁尼庄园遥远的边界,投向更远的地方:“从西西里岛的最南端,一直到阿尔卑斯的西南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跨越了好几个世纪,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被称作‘意大利’,可它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哈布斯堡,两西西里……‘意大利’被割裂成一个个邦国,在拿破仑时代才因马志尼的出现而产生统一的呼声。想想看,我们是怎样统一我们的国家的?加富尔的谋划?红衫军的冒险?还是马志尼唤醒的意大利梦想?武装起义,暴力,公众投票……选择这个国家的,是人民。是人民亲手复兴了古罗马的文化,包括你的父亲。”
说完,她转过头来,再次看向汤姆。
她说:“意大利王国的存在是我们的选择,也是我们共同的荣耀。”
“所以我们应该平等。”汤姆无畏地对上她的视线,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对贵族说话,就好像他们之间不再存在上等人与下等人的区别,仅仅是相互对立的敌人:“可北方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野人’,‘令人丢脸的落后地区’,‘民族的耻辱’。我们同样付出了鲜血,却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你们把这块土地打烂成了废墟,用花言巧语欺骗我们这些从废墟中爬出来的人们,让我们选择了你们的王国。而在那之后,你们遗弃了我们,却要求我们依旧忠于你们的王国!”
他的口吻越来越激动,可很快他就重新冷静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弥涅耳瓦在他一个人情绪失控的时候,只是心不在焉地低下头来摘她的手套。她的动作优雅,在他眼里却漠视他人到令人憎恶。
“同等的回报?噢,是的,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她闭口不言了片刻好像在等待他继续,直到发现他已经再次沉默下来,才慢慢将另一只手套摘下来,抬眼看他:“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复兴两西西里王国?那能带给你们平等对吗?”
汤姆缄默地凝视着她。他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里好似狼眼那样闪烁着危险阴郁的光。弥涅耳瓦挑起嘴角笑了笑。
“差点忘了,你们同样痛恨两西西里。那么你们想要什么呢?对了……共产主义。”她一步步走向小圆桌后的那排书架,修长的手指滑过一本本码放整齐的书籍,最后停在了《共产党宣言》上。她将它抽了出来,捧在手里,垂着脸随意地翻动着:“你最喜欢马克思的哪句话?‘市民社会的人被政治国家夺去了本质、共性和普遍性,沦为利己的孤立的个人,把别人看做工具,自己也降为工具,人的世界于是就像原子一样完全消融在相互对立的个人世界中’?”
这句话并没有在书中出现,她不过是随口背出来的。很显然,汤姆也发现了这一点。这或许就是他此刻沉默的原因。他不是不清楚自己和弥涅耳瓦的差距。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接触的社会……种种种种,截然不同。他知道一个成功的政治家首先必须是一个成功的演说家,就像他曾见过的那些政客,又或者是他眼前的弥涅耳瓦•布鲁尼。在很多方面,他比不上他们。
“汤姆,趋利性是人性的一部分,平等的原始社会结束在第一个发现拥有比别人更多财富会带来益处的人类手上。财富成了划分等级的标准,人们痛恨等级痛恨不公却不会真正痛恨财富,这就是为什么奴隶社会时这世上的人类只有百分之十是公民,剩下的‘畜生’却不能够翻身为人。”
她转身将书放回去,沿着书架踱行,指腹一点点触碰着那些珍藏质地精贵的表壳,不自觉地眯起双眼,似乎在享受拥有它们的优越感:“我们都渴望利益。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贫困当中,但我们又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你不能否认富人的财富最初都由劳动产生,尽管在那之后财富的积累多半有赖于更多不公而卑劣的手段。”
“就比如布鲁尼家族的财富。”汤姆打断她,“你隐瞒了捕获我们的事,不就是为了把那批枪支卖给多玛佐家族么?政府与黑手党勾结,这就是你所谓的国家。真正玷污民族的是你们。你们丢尽了意大利的脸。你们背叛了人民。”
“因此你认为,我们该消失?”弥涅耳瓦停下了脚步。她当然得不到汤姆的回答,不过答案已经很明显。她旋身,开始以汤姆为中心,不骄不躁地在整个书房绕了一圈,同时转头审视着这间书房:“这座庄园为一千多个家庭提供了收入来源,按一家三口来算,它养活了至少三千人。而布鲁尼家族在北方的庄园则养活了五千多人。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工厂,农场,果园,橄榄园,葡萄酒庄……一个家族,上万的人口。一旦布鲁尼家族消失,他们也会失去一切。你考虑过这些吗?”
“如果实现了财富分配的相对公平……”
“相对公平?”再一次滞足,她偏首看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尾音里竟带着几声轻微的哼笑,“你以为那些资本家和新生贵族是哪儿来的?别开玩笑了,汤姆。要是能实现财富分配的相对公平,他们根本就不会出现,并且利用你们来为自己争夺更多的权利。”
她的手摸向了她腰间的枪。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却引来了汤姆更加警惕的注目。弥涅耳瓦的目光冷下来。她嘴角带着笑,从书房里最昏暗的角落朝他走过来。他可以渐渐在光线中看清她的脸。
“我想你还不知道他们都在做些什么。修铁路?建工厂?这些都是障眼法。他们在把自己得来的财富向外转移,通过各种看似正当的方式。他们就像是水蛭,等到这个国家的血液被他们统统吸光,他们就可以全身而退。国家?国家在他们眼里就是食物!”弥涅耳瓦停在他面前,脸上不知何时已再没有半点笑意,“而我们——我们这些所谓‘封建腐朽’的贵族,为了我们的国家上战场,为了意大利的梦想流血牺牲,为了你们的生存交付加上你们的脚趾都数不过来的巨额税金!我们的所有财富都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的根在这里,就像你们那样——离开了这片土地我们无法生存!我们才是你们的同类!”
她的语速开始加快,灰蓝色的眼眸里在灯光的映照下好像燃起了一团火,顿时将她的眼睛点亮成大海般深沉的蔚蓝色,似是随时会伴着她口中吐出的字句爆发一场席卷一切的海啸:“而你们!你们责怪国家!你们听信那些资本家的说客的谗言,把枪口指向我们!你们懂什么?民族?国家?窝里斗!”
汤姆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他相信如果她手里拿着点什么,她一定会把它摔在他的脸上。现在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乔托总是试图让他们冷静。毫无疑问,愤怒和冲动只会阻碍人们达到目的。他想乔托或许是对的。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在他沉吟的这几秒中内,弥涅耳瓦•布鲁尼已经平复了情绪。
“让一个赌徒继承一个庄园,他只会败光所有的家产。而给一个聪明的乞丐一枚硬币,他可以将它变为一箱黄金。”这个女军人,同时也是一个庞大家族的领导人,回到了自己的椅子前坐下。三年前,她只有十五岁,以在世人看来耻辱的女性身份代表布鲁尼家族带兵走向了战场。夺回罗马的战争已经结束,可布鲁尼家族的战争仍在继续。她依然是一个家族之首,永远的战士:“汤姆,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公平。我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我们能够选择自己的未来。”
汤姆黯淡的目光微微一闪。
“几个小时以前,我听说锡拉库萨的银行遭到了抢劫。金库丢失的金额数目,恰好跟我从你们那儿得来的那批枪支当初在军火交易中所值的金额一样。”弥涅耳瓦勾起肘边茶杯的杯环,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醒神,而后按了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很显然,这次的银行抢劫是你的同伙干的。他们很聪明,知道如果我想背着西西里政府把那批枪支卖出去,就不可能让抢劫案见报。而且我还得自己填补银行的损失。”
抢劫锡拉库萨的银行?汤姆的表情在某一瞬间变得有些惊愕。
不,这种主意不可能是那些政客或者皮兰杰洛想出来的。他很肯定。那么……难道是乔托?
汤姆不敢相信乔托会做这么疯狂的事。而且如果是组织剩余的青年党实施,抢劫银行这种行动的成功率非常小。就在汤姆迷惑不已的时候,他的脑内突然闪过另一个信息:赛弗诺拉。
是乔托让赛弗诺拉这么做的——汤姆立马明白过来。他听说过乔托要把工厂交由赛弗诺拉管理的事,而依照他对赛弗诺拉的了解,赛弗诺拉是不可能接受这种“施舍”的。如果乔托通过拜托赛弗诺拉抢劫锡拉库萨的银行来交换那几间工厂的管理权……又或许还有更多的利益,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这是个一石数鸟的办法,的确是乔托的风格。
“我相信你跟你的同伴一样聪明。”汤姆没有察觉弥涅耳瓦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然而等他闻声看向她时,她已经换上一贯虚伪的笑脸,仿佛极力在令自己的口吻听上去更加真诚:“好好考虑我说过的话。我需要你们,汤姆。”
汤姆抿紧了嘴唇。几分钟以后,两个士兵将他带离了书房。
弥涅耳瓦独自坐在书房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她熄灭了煤油灯,交叠起双手背靠椅背,深吸一口气,享受黑暗中的寂静。“看来,策划这场抢劫案的并不是皮兰杰洛。”她喃喃自语,“在哪里失去,就从哪里夺回?狡猾的做法。”
左手的食指潜意识地摩挲着右手食指的指背,就好像那里正戴着指环一类的饰物,她忍不住勾起唇角一笑:“可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把这个愚蠢组织的剩余价值好好利用呢?”
她在黑暗中高高举起右手,仿佛手中正握着高脚杯,在向无上的荣耀致敬:
——“For the sake of Ita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