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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一千零一页14 铁之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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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没有开灯。等男人感受到寒意的时候,上身已经有些发僵。他揉了揉眼睛,把笔记本电脑合起来放到床头,然后看了一眼钟表。已经是后半夜了。
躺回枕头上,崔求成疲倦地舒了一口气。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用电脑暗中侵入泉宫寺名下的产业,试图摸清这个老狐狸的底细,但进展不是很大。泉宫寺主要经营方向在于医疗保健领域,旗下不仅有药厂、器械厂和医院,还有各种慈善机构,这使泉宫寺丰久名利双收。然而在查看账目和一些细节的时候,崔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泉宫寺所资助福利院的弃儿,被收留时档案里智障和患有先天病的比例格外高。按说,这些孩子成为弃婴的几率确实比较大。但是根据崔那次去福利院的印象,却基本没有看见有病的小孩。对照了医院的死者档案之后,他发现那些福利院的患儿几乎都是年纪很小就在泉宫寺的医院病故了。
简直,就像是故意在收集那样的小孩一样……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声,崔的思绪因精神恍惚而逐渐开始脱离了自己的控制。那些在社会视线之外消失的孩子们都是自然死亡吗?现在还是没有抓到实质性的证据。而且就算他黑进对方的硬盘盗取了什么东西,指证的同时他自己是不是也会因为黑客活动坐牢呢……崔在被窝里辗转着翻了个身。难道真的要鱼死网破?真的要为了那个谜一样的孩子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吗?他略带愧疚地发现了自己一瞬的犹豫。
现在,已经蹚进了水里,就不可能不湿鞋了。
唯一可以坐实的是圣护的证言。可圣护除了那次对他吐露之外,在其他人面前仍是拒绝开口的。靠圣护去揭发泉宫寺的希望是如此渺茫。男人裹紧被子,圣护小巧的轮廓在脑海中慢慢地弥散了。有一个焦急的声音在他的睡梦中回响:快啊,没有时间了……不快点的话——
***
“你说滕生病了?”
崔求成从驾驶座上扭过头来,看着刚刚爬上后座的两人。
“嗯……”佐佐山瞥了一眼藤间,后者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昨晚我去那小子的宿舍找他的时候,舍监没让我进去,说他生病了。早上我到门外喊他,被那些狗屁大人骂了……”
“舍监没有告诉你们秀星君得了什么病吗?”崔求成问。佐佐山摇摇脑袋。车窗外,隔着铁栏杆能看到西比拉市福利院灰白的砖墙。縢秀星的房间在另一面,从这里没法直接望见他的窗口。
“我还是去看一下吧。”放心不下的朱说。
崔和剩余的几个孩子留在校车里等着。这是周一上学途中的例行一站,每天清早,崔开车先去接圣护,然后接常守朱,再到这里接藤间、佐佐山、滕秀星和璃华子,最后去接御堂。因为狡啮和宜野座的家和御堂家在同一区,偶尔这两个常规班的小孩也会来蹭车,反正面包车后面空间很充足。现在,崔从反光镜里看着后座上的三个小孩。璃华子用小梳子梳着缎子般的黑头发,佐佐山无聊地抖动着双腿,藤间显得有些呆滞,一副还没完全睡醒的样子。他又瞅了瞅旁边副驾驶座上的圣护,圣护低着头,银色的发丝静静低垂着,并没有注意他的视线。男孩正趁停车的这段时间翻着哆啦A梦漫画。
几分钟后,常守朱回来了,显得很苦恼。
“说是急性肺炎,昨天夜里送去医院了,所以没有在宿舍里……”她钻进来,关上车门。“滕君上周在学校还好好的啊。”
“不过最近的天气确实很多变……”这样说着,崔却忽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因为快到上课时间了,特教班只好先去学校,朱决定等放学之后去医院看望秀星。这天午休时,照例跑来串门的狡啮和宜野发现了滕的缺席。
“你们班又少人了啊?”狡啮说,“真稀奇,滕那样整天窜上跳下的家伙居然也会病倒。”
小鬼的无心之言被崔求成听在耳里。他心里一阵痉挛。又少了一个,这说法实在不祥。朱去开□□会议了,崔看着教室里剩下的稀稀落落几个孩子,不禁有些别扭,但当和圣护对上视线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得换上了微笑。
朱回来之后并没有马上告诉崔求成会议的内容。“下午咱们班和二年A组一起上一次体育课,好不好?”她问大家。
“好!!!”佐佐山开心地赞成道。
二年A组是青柳璃彩担任的班级。下午,特教班在好奇的目光下来到了操场上,和常规班的娃娃们排列在了一起。青柳招呼着他们,像是在表示欢迎,但常守朱并没有上前去,只是面带鼓励地站在操场边上。崔在一群小家伙当中寻找着圣护。体育课的内容是接力赛跑,孩子们正在乖乖地做准备活动,他看见狡啮走过去和圣护说着什么,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挑战的笑意。
“看起来挺精神的啊……”他感慨道。这时朱走到了他旁边,和他一起远远眺望。
“是啊,能融入就最好了。”她轻声说。“崔桑,中午开会的时候,理事长向我们证实了一件事……特教班制度从春季学期开始就要被取消了。”
崔求成没有看她。他的眼睛随着远处蹦跳的白色身影,仿佛出了神。
“咱们班的孩子,现在情况已经比从前好多了,”姑娘接着说。“我想剩下来的这段日子就让他们和常规班多接触,慢慢适应,等到下学期,他们应该就能顺利安插到普通班级里去了吧……滕君和璃华子也许可以进二年级,其他孩子……”
“要怎么告诉他们?”崔问。
朱不做声了。两个人同时感到了一阵如同要把自家孩子送给别人的痛苦。
操场上传来体育老师神月的吆喝,然后一声哨响,加油声立刻响成一片。特教班自成一队,排在最外圈的跑道,佐佐山跑第一棒。他很快把其他组甩到了后面,使劲地把接力棒塞到御堂手里。
“噢噢噢!!!干掉他们!!!”
男孩带着气喘的大嗓门让观战的老师们忍俊不禁。喧闹声也感染了崔求成,让他暂时忘掉了接踵而至的烦心事。御堂的速度比较一般,被旁边的男孩追了上来。第三棒璃华子虽然跑得不慢,可是同一棒的霜月美佳意外地是个矫健的孩子,两人基本不相上下。于是接力棒同时递到了宜野座和藤间的手里。
宜野座跑得比藤间快。但是,就在剩下不远的地方,也许是太过紧张了,宜野座摔了一跤,结果把棒子飞了出去。
“哈哈哈哈!”佐佐山幸灾乐祸地乱舞,“宜野老师!藤间要超过你啦!!!”和宜野一组的狡啮则冷静地朝队友伸着手:“宜野!没关系的,快!!”
宜野座努力爬了起来,藤间这时已经赶上了他。泪痣男孩一脸急切地往前递着接力棒,“圣、圣护君,给你……!!”然后,几乎是同时,圣护和狡啮都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最后一棒的争夺激动人心,操场上的孩子们尖着嗓子此起彼伏地叫喊,崔忍不住也把手放到嘴边:“旦那——加油!!”
一黑一白两个男孩心无旁骛,仿佛此刻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一样。狡啮和圣护以飞快的速度并驾齐驱着,一直奔向终点。和上次玩警察抓坏蛋的时候相似的画面,这次崔求成的心里却忽然升起了遥远的伤感。一眨眼,比赛结束了。孩子们乱糟糟地休息着,这时候圣护转过了头,似乎是在寻找着谁。小孩发现了站在远处的崔,便伸出手朝他比了一个V字晃动着,笑容纯真无暇。
崔也朝圣护挥着手。
“如果旦那他们能顺利被编进常规班里,我这个助手的职位也就不需要了吧。”他说。
面对朱复杂的表情,男人淡然地笑了笑。“最近得尽快开始找新的工作了呢……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些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他转过身,离开了欢声笑语的操场。
***
“他们不让我探视秀星君!”
电话里的常守朱听起来非常担心,“医院的人说秀星君病情严重,在重症监护室里,目前禁止探视……而且,他们说学校老师不是孩子的法定监护人……”
“就是说你没法确定那孩子真的在医院里?”
“他们通过视频让我看了一眼,秀星君昏迷不醒的样子……等等,崔桑,你是什么意思?”
崔求成暂时没有告诉常守朱自己心里的怀疑。挂断电话后,他再一次打开电脑,用自己的技术调出泉宫寺医院的数据。确实有縢秀星的入院记录,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记录也好视频也好都可以造假……保险起见,他又重新查看了西比拉福利院的收养档案,却看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变化:滕的档案文件最新的修改时间竟然是在昨天白天。
他打开文件,却并没有发现里面的记录有什么奇怪的改动。
某人出于不知什么目的,修改了这个男孩的收养档案,但又因为不知什么原因最终把修改的地方改了回来——这是崔求成的推测。而且,试图做改动的时间是在昨天,是在縢秀星被宣称病倒之前……联想到此前被送去医院并且死在那里的那些孩子,崔求成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假如猜测是真的,假如泉宫寺以表面上的产业为掩护,背地里实际上是在从事着某种和儿童有关的犯罪,那么现在縢秀星很有可能正要变成新的受害者。这样的话,事态就迫在眉睫了!然而,该说对方做得滴水不漏,既作为收养机构掌握着孤儿的监护权,又作为医疗机构控制着生杀大权,这样福利院的孩子根本从头到尾都是泉宫寺的囊中之物。现在,凭他和常守,要如何保证縢秀星的安全?
思量再三,崔求成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第二天午休时分,圣护正坐在教室角落里做白色拼图,崔走了过去。“旦那,我有点事想问你,能出来一下吗?”
男人居高临下的脸上有着少见的严肃,圣护察觉了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没多问什么,跟着他走到了户外。两人来到走廊的尽头,崔停住脚步,转向圣护蹲下身。
“旦那,你知不知道滕秀星在哪里?”
圣护不明所以地挑起眉毛。
“好吧,那么我再换一种问法……滕有没有被带到泉宫寺家里去?或者说,你知不知道泉宫寺是否曾经把别的小孩子带回去?”
他紧盯着圣护的面孔,希望让圣护感知到,自己不得到答案是不会退却的。圣护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波动。
“这就是你最近的心事吗?”
“旦那,是我先提的问题。”
“……”圣护停顿了一下。“我没有见过泉宫寺先生做那样的事。被他带回家的只有我一个。”
“并不一定是他本人亲自做,你有没有注意到过什么可疑的迹象?”
又是那种明亮而锐利的眼神。圣护金色的瞳孔里闪着摄人的光泽,让人联想到某种机灵而冷酷的猫科动物。男孩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我在怀疑泉宫寺丰久。我怀疑他涉嫌把福利院的孩子秘密送到某个地方,并且杀死了他们,现在縢的生病和被隔离或许也和这有关……而你或许知道某些真相。”
“人们总想从我身上知道真相。”圣护冷冷地移开视线。
“我知道你讨厌追问,旦那。我知道。但是这次情况紧急——”
“求成,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正义感了。”
“并不是什么正义感,而是因为不去做不行!”崔求成脱口而出:“时间不多了,旦那,特教班就要解散了,而我希望能在那之前让你得到真正的自由!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事情!!”
圣护的脸色变了。
“这个班要解散?……为什么?”
“因为制度法令改变了,以后学校里不会再开设特殊教育……”崔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对面圣护茫然失神的模样是那么令人心痛。话一旦出口,巨大的恐慌便突然化作了实感,压得他上不来气。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圣护是否能接受现实,而他们的最后又将是何种结局……但除了沉默,他不知该做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圣护才轻轻开口了。
“会死的。”
“你是说縢秀星会死吗?”
“不,是你……再深入进来的话,求成,你会死的。”
圣护绷起嘴唇,眸子仿佛在燃烧。“可是我不想让求成死掉。”
崔求成望着他。虽然以前已经感受过很多次,但崔还是在此刻再次体会到了眼前这个孩子身上蕴含的异于常人的能量,那种力量简直像在朝四周辐射一样清晰可感。他的心不由得受到了深重一击,如同被撞翻的水杯,酸甜苦辣顿时都泼溅出来。
他自以为一直是自己在想方设法保护圣护,却不知道,其实圣护也一直在认真地保护着他……
“旦那,”崔伸手放在圣护的头顶上,捋了捋细软的银色毛发。“和你一起走的路是座危险的桥,我知道。我可是个有觉悟的‘坏人’啊。”
“你没想过中途返回吗?”
“因为你周围有些事情很奇怪啊……刚来班上的那时候,我就说过,按理讲我只要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就该庆幸了。可是如果对那些纠缠着你不放的东西视而不见,那才有问题吧?”
圣护笑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凝重。
“求成相信我吗?”
“那还用说。”
“……我知道一个地方。”圣护说,“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那下面做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个地方……泉宫寺先生今天晚上不在家,我带你去。”
结成秘密同盟的两人从走廊离开了。这时,走廊窗外的树丛里窸窸窣窣地动了动,几个男孩从里面钻了出来。
“呼——憋死我了!”佐佐山抹了抹额头。“那是什么意思,特教班要解散了?”他看着另外两人。狡啮一副沉思的表情。
“照那家伙说的,难道滕被诱拐了?泉宫寺不是咱们学校的董事吗?那个槙岛圣护知道些什么……”
“我可没有要偷听,都是你们拉着我的错!”宜野座显得十分不安。“快上课了,狡啮,我们快回班上去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