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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全民公敌23 莱辛巴赫坠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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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爆炸是你制造吗,狡啮慎也?”
禾生的话冷漠地在大厅里回荡。
“把国交省的核心人员排除过头了呢。官厅街的邻接区域竟然长期存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地下通路,看来在建造这里的时候就被留了一手啊。他们为了等到能够再次取代我们的机会,预留下了丑闻的种子……”
这倒是能解释当初崔求成为什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带着重伤员宜野座从这里逃出去。狡啮不做声将自己隐蔽在阴影中。刚才引起骚乱的爆炸并不是他干的,既然禾生也不知情,那么究竟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不过那种程度的爆炸是伤不到我们的,耍小聪明的家伙。”
我们?
脑海中的拼图突然补上了关键的一块。
在听宜野座讲诺娜塔地下的遭遇时,狡啮就基本猜测到,西比拉的秘密很可能就埋藏在那里。而揭露西比拉本体的视频公开后,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公开视频的人却没有公开西比拉的所在地。
原因恐怕在于,如果公布了西比拉的位置,西比拉必然会马上转移自己以应对危险。一旦那些大脑们被秘密运往其他地方,想要再次找到它们就变得更困难了。所以在一举摧毁西比拉的时机到来之前,必须让它们继续躲在诺娜塔底下。
看来,现在就是那个时机了。
但这些都和狡啮无关……他是为了追踪槙岛而来,至于谁用什么手段炸飞西比拉他都不想干涉。可要到槙岛身边去,又必须从禾生(西比拉)的枪口下通过。
“不承认也无所谓哦,反正你会在今天死在这里。”
狡啮立刻跑动起来。蓝光嘭地一声绽开,他刚才的藏身处被分解模式融化成一个大坑。利用这机会,狡啮飞快地目测了禾生的反应速度以及与他之间的距离。禾生站在停止运行的电动扶梯半腰,离他太远,又有高度优势,要想冲到她附近怕是很困难。狡啮握住老式手/枪。子弹已经不多了……他的视线落到近旁倒地的一只工蜂身上。
只能赌一把。
以工蜂的外壳作为盾牌,他突然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在支配者启动的分毫之际又猛然从盾牌后面闪出;分解模式射出的风凶险地掀动了他的发梢,工蜂的外壳立刻化为乌有,与此同时狡啮抬手连发数枪。Dominator从禾生指间脱落了。趁对方俯身,他一个腾跃跳上了阶梯——与禾生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然而巫女终于拾起了武器,狡啮看到致命的蓝光再次对准了自己。他心里一紧……
突然,近距离的,一阵诡异的杂音淹没了两人。
那声音拔尖地持续着,仿佛一百个人一起发出绝望变调的哀鸣。狡啮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从dominator内部发出的噪声。支配者仍然维持着变形伸张的状态,但枪口里闪烁的蓝光却像失去源头的水一样迅速干涸消失。
这是……西比拉的哀鸣声吗?
狡啮目睹着这一幕。他并没有过于吃惊:在接连看到藤间和局长之后,他觉得发生什么事都不再奇怪。对面的禾生则是一幅无法置信的样子。
“这是?!!”
她疯狂地连连扣动扳机,然而手中的枪像死去一般再无反应。“不可能!你做了什么!难道……!!”
挂在歪斜脖颈上的那颗头颅变得表情惊恐。像骑士抓住失去法宝的老巫婆般,狡啮箭步抢上去,牢牢攥住了对方冰冷的人造手臂。巫女歇斯底里尖叫起来。
“不!不!!住手!!!你竟敢——你们竟敢——”
狡啮没有犹豫,一个过肩摔,干脆利索将她抛向扶梯的底端。
视野中熟悉的PP值诊断瞄准框突然消失了。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噪音,执行官不禁捂住耳朵。
“唔!!”
然后那声音戛然而止。随之停止的似乎还有世间一切声音——宜野座仍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他赫然发现dominator的蓝光已经熄灭。
这种不祥的感觉是什么?这并不是一时失去信号而造成的故障,而是另一个更可怕事实的征兆:宜野座睁大眼睛看着手中的支配者,它变回了无生命的铁块。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变冷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崔求成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动。
巫女的视线消失了。
***
宜野座并不知道,就在支配者失去响应的同一时刻,这个国家所有被西比拉支配的系统——就业等级检定也好,婚姻诊断也好,区域压力值测量也好——全部停止了机能。
在一瞬的寂静当中,巨大的真空诞生了。
该听从谁的建议,寻找谁的庇护,该做什么,如何活着……突然,决定这一切的钥匙被再度交回到了人类手中。常年习惯于听从西比拉安排的人们停滞在大街小巷,他们在漆黑的屏幕前呆立,蝇群般发出迷茫不安的嗡嗡声。
紧接着,最先嗅到变革气味的人开始行动了。
然而宜野座并不知道这些,不知道自己正在经过一个历史性的时间点。他被困在空中密室,一只手仍僵硬地握着dominator,同行者朝他转过脸来,神色有一丝玩味。
“还不打算丢掉那种废铜烂铁吗?”
“你到底做了什么?!”
“要对付西比拉,单凭一招是不行的。”崔求成淡然望向窗外。重重丘陵在飞机下方延伸,远处灰色的大海正蠢蠢欲动。“公开视频也好,对麦田投放病毒也好,实施地下爆破也好,这些手段当中的任何一个,甚至全部加起来都无法彻底摧毁它。但所有这些构成了变革的信号。”
“信号?”
黑客笑笑。“我和旦那的行动只是在大坝上凿开了裂缝,而真正将大坝冲垮的,是洪水……”
宜野座怔怔地望着对方。难道说还有共犯?
他忽然感到强烈的无力,这和对于狡啮的无力是不同性质的。他曾经一心想靠近的那个世界的中枢已经崩塌,正义的标尺已经不复存在,他要用什么来衡量自己行动的意义?宜野座身临其境感受到了崔求成所用的那个比喻:如同正站在即将崩溃的大坝面前,灭顶的洪水马上就要到来,而他束手无策。
“好了,剩下的工作就是——”
不行。
“帮助槙岛旦那——”
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宜野座猛然将另一只手伸向腰间,那里有之前从崔求成那缴获的自制枪支。但就在他做出这动作的刹那,崔求成早有预谋地扳动了飞机操作杆。
“!!!”
机身突如其来的强烈倾斜让宜野座一下子失去平衡。他被巨大的惯性骤然甩出去,重重撞在了侧壁上。在他还没回神之前,一个黑影已经扑了上来。
“不错的判断,执行官,”男人面部肌肉紧绷,他死死压制住宜野座,五官显出凶狠:“可惜你这样的好孩子是赢不过我的,无论几次结果都一样!还是请你乖乖当个人质吧!”
“你……!!”
剧烈的颠簸令宜野座晕眩,抵住喉咙的压力令他窒息,熟悉的濒死的恐慌再一次袭来,但崔求成的话却让他变得清醒:他盯着正与他搏斗的男人。他们在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为了某人而一次次卷进漩涡的可怜的傻子。
然而这次和从前不一样。
他不想输。不是因为替狡啮着想,也不是因为刑警的工作或任何的责任感——在正和这飞机一样动荡摇晃的世界里,那些已毫无意义了——他只是不想再被打败,为了自己、只为了自己;为了能够作为一个男人活下去。
崔腾出一只手去摸宜野座腰上的枪,钳制的力道有了短暂分散。宜野座咬牙用全部力气一滚,拿自己的身子压住对方拿枪的那只胳膊,教他无法起身。两人在晃动的机舱里纠缠作一处。
“怎么,终于改变主意要杀我了吗?”崔求成吼道。宜野座感到那只胳膊在滑脱,便更紧地掐住对方的手腕;头在厮打中磕在座椅的下缘,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了下来,他还是死不撒手。
“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变成你手里的砝码!”
他喘着气吼回去,崔求成眼中腾起了真正的狠意。“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暴出青筋的手一点点摆脱束缚,宜野座看到那枪口的方向在朝自己移动。他孤注一掷向前一推,崔的手指一下子撞到了扳机。强酸从枪口喷出,击中控制板,瞬间腐蚀了仪表盘。
***
崔求成惊慌地甩开宜野座。
“你干了什么好事!!!”
随着他的话音,仪表盘里发生了爆炸,黑烟顿时升腾起来。机舱内警铃大作,宜野座感到机身吓人地抖动了两下,然后开始盘旋下坠。
执行官扶着椅背稳住自己,他看见面前的男人脸色苍白地跌坐下去。
“哈……哈哈哈……”
崔求成惨笑着扶住额头。
“太荒谬了。”男人像丧失了斗志般仰起脸,也不再管一旁的宜野座,“西比拉的统治结束了,明明再也没有什么能限制我们的自由了,只差一点就能和旦那汇合……结果却因为这种失误……这根本就——”
“这是你自作自受。”宜野座抹掉脸上的血。崔求成哑着嗓子哼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在这里跟你殉情。”
“那是我要说的话!”
飞机抖得越来越厉害。两人视线一时相交,宜野座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变得如此平静,而他也同样意识到自己竟和眼前的男人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达成了和解,这就像是因世界末日到来而达成的和解,未免荒唐,却又让他明白了所谓“宿敌”的意味。
“总觉得稍稍有点理解狡啮那家伙了。”
宜野座略觉感慨。黑客耸耸肩:“最好别,我可不喜欢被警察卯上。”
“你们做这种事,等于把自己变成全民公敌,今后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恨你们吧。”
“但也许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感谢我们。”崔求成说。“站在你们的立场上,槙岛旦那和我确实是全民公敌,而从我们的角度看,西比拉才是危害人之本性的东西,它才是全民公敌,维护它的你们也是一样……一个时代的英雄在另一个时代也可能变成罪人,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拉开机舱门,冷风一下子吹得宜野座眯起眼睛。月亮已经升起,倾斜的天空正在迅速变暗,广袤的大地沉默地向他们张开。风声中,崔求成的话音被吹散开去。
“还没有完。我要到槙岛旦那的身边去。就算爬也要爬到他身边去,就算……就算他不在人间了也要找到他在哪里。那个人在等我,不能让他等得太久。这是约好了的。”
男人转过脸来。
“我果然觉得你还是适合做个牧羊人而不是猎犬,执行官。”
“可惜羊圈已经被冲垮了。”宜野座说。“不成为猎犬不行呢。”
崔求成像看着即将出征的士兵那样看着他。
“的确如此……那么祝你在丛林时代活得长久一点吧。”男人微微一笑,“永别了,宜野座君。”
***
“结果最后还是这样。”
槙岛说。
狡啮喘息着重新握紧了手/枪,枪膛里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胜负已分。他凝视着槙岛——银发青年浑身浴血,躺在钢筋水泥交错的地板之间,双手伸开,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
结果最后还是这样,没错,狡啮在心里默默认同了这句话。经历了百般波折,经历了生死较量,他们回到诺娜塔之巅。狡啮总觉得不管是花多长时间,不论在哪条路线哪个地点,最后都一定还是这样,一定还是他和这个家伙两个人的战争。
槙岛的呼吸逐渐缓和,他侧了侧脸,向外仰望着高楼大厦上方形状不规则的星空。
仿佛做了个梦。
槙岛想起曾经在温泉旅馆那夜看到过的星空,还有曾经被作为礼物制造出来的只属于他的星空,但那些和现在看到的都不一样,这是他在西比拉的坟墓之上、在因失去电力而漆黑的诺娜塔顶看到的,一个时代最后的暗淡的星空:当它消失,当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而这也是崔求成给他的。
想来确实是一段不错的人生。但是求成,你呀,这次竟然迟到了。槙岛怀着半是责怪半是释然的心情。忽然他又想到了家里那只金龙鱼。不能回去给它喂食了呢。
“呐,狡啮,”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你也来看看如何。看看这个世界。”
狡啮顺着槙岛手指的方向望去。城市比往日更加躁动,蜂巢般的楼宇仿佛要倾倒,成千上万个孔洞闪烁着亮光,冒出烟尘;人们在畏惧地蜷缩,茫然地询问,无目的地奔跑,失去理智地冲突;然后他听见由远处而来的另一些声响:军用工蜂正在开上街道,坦克和战机呼啸着接近。槙岛的眼睛里映着这一切。
“这才是真正的人类……混乱,迷惘,投机,聪明又愚蠢,脆弱又坚强。古希腊德尔菲太阳神庙前的一座石碑上刻着一行字:‘人啊,认识你自己。’然而几千年过去了,认识人类仍然要如此大费周章。”
翻天覆地之后,我们是否才终于能认识彼此,又是否终于能认识自己?
“卢梭曾经说过,——”
“——「我觉得人类的各种知识中最有用而又最不完备的,就是关于‘人’的知识。」”狡啮接过话来,槙岛朝他转过脸微笑了。狡啮没有笑。
“这样的世界,你满足了吗。”他低声说。
“你呢?”
槙岛用问句回答问句,那犹如曝光过度的、耀眼的银色发丝在空气中飘动,周身仿佛变得透明了一样。
黑发男人举起枪。他看到槙岛的嘴唇动了动,然而另一阵前所未有的轰鸣盖过了槙岛的话语。那轰鸣声来自地底,来自空气,来自大海:那是造物主的吼声,为了惩罚,抑或为了重建,这摧枯拉朽的轰鸣竟然恰恰在这个时间爆发,仿佛是被他们引发的,却又彻底嘲弄了他们——嘲弄了迄今为止所有在这里挣扎和争斗的人类的行径,同时,也将槙岛那句话的内容变成了永恒的谜团。
当大地震将他们脚下的地板撕裂时,狡啮射出了最后那枚子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