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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白夜行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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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他躺在一片漆黑中，不远的地方有水箱微弱的嗡嗡声。崔怔怔地躺了一阵。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老化的计算机，启动得十分缓慢。这也难怪，脑内划分的几个存盘区域，从前空荡荡的，如今却都快装满了：旦那交代的事情、旦那的日常起居、旦那推荐的书目……
对了，槙岛旦那。
崔终于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自己陪槙岛一起闯进了厚生省诺娜塔；为了帮他引开追兵，旦那去了塔顶，而他深入到地底，在那里——
“唔，应该是被打中了来着？”
男人挠挠头，撑起身体坐了起来。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一点亮光也没有？莫非他已经死了，下到了地狱里？
眼窝深处传来的痛感让人心悸。抬起手伸向眼部，碰到的却是已有些干硬的纱布。崔捻了捻指头，靠近鼻尖，嗅到伤口特有的奇异味道。他又用手摸了摸身下应该是沙发的东西，质感很熟悉。崔的心情忽然变得异常安定。他觉得自己如同落到敌人战俘营里的伤兵。别的都是次要，唯独“暂时告一段落”的虚脱感最为清晰。
战败……么……
少年时代，崔求成曾经消耗过大量的时间，作为时刻准备去杀敌报国的战士被培养，谁知预想中的光荣和使命都在一夜间化作泡影。然而，命运浪潮的捉弄却把他冲到了新的岸边。
黑魆魆的视野里，浮现出那个说着“我期待你的表现”的白色身影。
那一刻就意识到了，他真正的战场原来在这里。是这个人给的。虽然对于槙岛圣护来说或许应该叫做游乐场，但对崔来说确实是战场——他前半生所做的所有准备，其实都是为了来到这里。
看似阴差阳错、混乱不堪的人生，冥冥之中却非常合理。
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崔听见一瞬停滞的高跟鞋点地的声音。他抬抬头，唤了声“花子？”
“老板……”
女人听起来像是在努力克制着情绪。她有些迟缓地走到他旁边，“……您怎么知道的？”
“自己的店，至少还是了如指掌的啊。”
花子轻轻笑了一下。她放下托盘，开始给崔拆换眼睛上的纱布。
“我睡了多久？怎么会回到这里来？”
“您昏迷了一天多。街上到处放火打砸的那天夜里，我们把店暂时关闭了。”女人的手有些发颤。“第二天清早，太郎开门的时候，发现您受伤躺在门口……没看到送您回来的人是谁。”
“喔……”真奇怪。“城里有什么变化吗？”
“一些地方还在戒严，但暴动已经停止了，公安的家伙们好像重新控制住了局面。”
崔不动声色思忖着。如果是槙岛救回了他，应当不可能把他扔在门口躺着，这样说来，槙岛那边怕是也中了招。西比拉系统仍然大权在握，他们的计划没有成功。但让他感到蹊跷的是，为什么自己没被直接抹杀了事，而是被送回了店里……这表明他目前在巫女眼里还有利用价值？
推论有两个，一好一坏。坏的结论是，他现在的一举一动很可能都在先知的严密监控之下。好的结论则是，槙岛旦那应当暂时还没事，因为，如果槙岛已经被系统杀死或彻底掌握的话，留下崔这个活口就是毫无必要的。
这时他听见花子问，眼睛的伤疼吗？
崔不知道花子视线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两只眼窝被掏空，也许血肉模糊，看上去十分恐怖吧。“是有点疼。”但他想的却是，如果让旦那看见自己这幅模样，不晓得青年会作何反应呢。
“我们请医生来看过您了，医生只做了一些止血和消毒，说如果要治疗只能去诊疗机构……但是……”花子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崔明白她的意思。潜在犯们怎么可能大摇大摆地走到诊疗所里去呢？
“没事。”他平淡地说，“先不用管这个。”
“可是——”
女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担心被听到似的放小了声音。“那个……那位呢？他不能帮您？需要的话，我想——”
她不知道槙岛的名字，但崔明白她指的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崔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冷硬。“你们都懂规矩，不要问得太多。”
一阵沉默。他想到或许不该对她如此严厉，毕竟她什么都不知道。“飞鱼”老板叹了口气，放缓语调：“本来……”
***
在崔召集了准备进攻诺娜塔的“敢死队”那天，店里提前打烊了。“敢死队”都是店里的常客，是和崔一样对这个国家缺乏归属感的人们。从很久之前崔就开始了物色工作，自从那次和槙岛潜入工厂的经历后，他就决心尽量增添一些用得上的可靠人手，不让槙岛孤身涉险。当男人们各自检查装备时，崔求成把店里的领班花子和酒保太郎叫了过来。
“如果我们没回来的话，飞鱼club从今往后就是你俩的店了。好好经营吧。”
太郎一如既往地沉闷，但脸上闪现了惊异。花子的眼睛在夕阳下显得异常明亮。他们都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氛围。崔简单地将店里业务跟两人嘱咐了一遍，又把之前陪槙岛出去约会那天抽奖得到的布偶掏出来。
“这个给你吧。”
他把小小的“花子”塞进和她同名的女人手里。只这一瞬，他看到平常泼辣能干的女子露出动摇般的表情。但她还是默默点了头。他们没有询问崔要去哪里、为什么做出如同遗言的举动，当崔和“敢死队”出发前去和槙岛碰面时，他看见那两人正返回店内，花子把布偶攥在胸口上，太郎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
现在想来，这样的结末，倒是最出乎崔求成的意料。
“本来我不会回来的才对。这里面有些猫腻。既然他们挖掉了我的眼睛，谁知道是不是还在我身上某处装了窃听器之类东西？”
他用手扯了扯新缠上的纱布。“呵……这次惹上的可不是普通的无赖客。安全起见，你们还是别管店铺了，收拾一下今天就走吧。”
崔感到花子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的领悟力仍然高得让人头疼。“不。”她说，“我们不走。”
“别说蠢话。”
“您之前说了，要我们把这家店好好开下去。现在却又要赶我们离开家门？不，我是不会走的。（我不愿意）！”
突然冒出的乡音里，带出了一声啜泣。崔求成哑然地听着她起伏不稳的气息。人和人的联系是如此麻烦的东西啊，不知什么时候就像野草一样生长盘绕，像他这样的家伙，在西比拉的暗角里，居然也得到了些微的忠诚，但在此刻却又显得啼笑皆非。女人果然是容易粘连的生物，崔不喜欢听女人哭啼，槙岛旦那可从来没哭过……他又记起槙岛托腮坐在被炉里，说，这不是愚蠢，只是犯傻。
“别哭了，傻姑娘，”他打发道。“去给我拿点酒来吧。”
***
走吧，走吧，不管怎样沉沦翻滚，只要拼命活下去。天地间也许容不下槙岛圣护那样耀眼的挑衅者，却总该容得下一两颗稗草般低微的生命。店员们终于各奔东西，临走前花子和太郎把必需品都为他们的前老板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又给水箱里的金龙鱼喂了食。崔听着店门从外面落锁，然后剩下一片静寂。
失去了双眼，自己变成废人一个，心情竟然如此平静，崔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把酒瓶举到嘴边，仰头往喉咙里灌着。花子那时竟提到去找槙岛来帮他，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要求。槙岛似乎从来没帮他做过任何事，一直都只是他单方面在给槙岛做助手。但那只是表象……男人丢下空瓶，仰面向后靠在沙发上。
槙岛早已帮过他。槙岛圣护直接或间接害过无数人，惟独拯救过一个人，那就是他。虽然那未必是槙岛有意而为，但对崔来说，这个事实就够了——他的旦那一度给了他真正的生命。
现在烟花已经在空中燃尽。他剩下的最后工作，就是独自落向大地吧？
崔在黑暗中浮想着槙岛的样子。青年曾经有一次来过这个游着美丽鱼类的房间，就躺在这沙发上小憩。崔解开皮带，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子里，同时在浮想中凑近去，槙岛……圣护翻过身来，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颈。圣护的另一只手慢慢抚摸过他的脸，忽然触碰到厚厚的棉纱，圣护没有问，只是像轻风一样叹了口气，然后把温热的身体贴紧他的，开始配合他的索取。
渐渐地，崔求成已经感觉不出时间流逝的快慢。醉与醒之间的界限变得十分模糊，他不知过了几天，周围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空掉的酒瓶。这次惊醒他的是外面奇怪的噪音，听上去像是金属正被高温熔断。店门轰隆一声倒地，崔想起来了，这是一种能够切割金属板的工蜂作业时发出的动静。不过男人仍然窝在沙发里没动。
破门而入的人进了屋，似乎注视了崔一阵才发话，是个冷漠的有点年纪的女声。
“倒是很有觉悟。”
崔怠慢地撑起上身。“果然来了啊，西比拉。”他的声音依旧玩世不恭，“凭这点，就说明你们那群脑子的能耐了。”
“闭门不出，坐在这里等死，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槙岛圣护了？”
“把挖掉眼睛的鱼扔回鱼缸里，只不过是把寿命稍微延长几天而已吧，饵食是不会自动送到嘴边来的。你们对我和槙岛旦那的关系似乎估计得过高了一点呢？”
正如他不会去找槙岛一样，他知道槙岛也绝不会来这里看他的，因为这样的他对槙岛已经没有用处了。西比拉必定是想通过放回崔来掌握到槙岛的行迹，但这计划落空了。
“对你的作用及与槙岛圣护关系的评估，是我们当中某个个体做出的。他向槙岛圣护提供了你带进诺娜塔的手机，但槙岛的反应……”先知的代言人略作沉默。“虽然如此，我们认为这个判断大致并无偏差。所以，崔求成，现在你要跟我们走一趟。”
他不知道对面的女人是否拿dominator什么的指着他了，但反正他眼下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哦？去哪里？”
“我们已经接到报告，槙岛的行踪被找到了。”
崔的身体里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暖流。并不是因为紧张或担忧，反而像是突如其来的喜悦。“我去。”他说。他踢开满地的酒瓶，摸索着走进洗漱间，清洗身体，刮掉几天没管过的胡茬，然后换上上次槙岛给他挑的那件新上衣。在被铐着双手，登上飞向北方的直升机的时候，他心中的喜悦依旧萦绕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