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愚者信长】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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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你似乎和信长走得蛮近啊，光秀。”
光秀跪坐在席上，手心有点出汗。他对面坐着织田家主君信秀，男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让他倍感不自在。
“呃……那只是因为信长大人待人热忱，光秀有幸蒙受照顾了。”不知道家主意图何在，少年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他感到信秀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把脸颊再伏低了些。
看见眼前这孩子谨小慎微的模样，信秀倒是笑了。
“不必如此拘礼。你到织田家来时间也不短了，行事为人也都有目共睹，也帮了织田家很多忙。我看得出信长那小子很喜欢你。”
“这个……”光秀再度俯身，心里仍有些迷惑。“多谢大人，光秀不胜惶恐。”
家主盘膝而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换上稍稍庄重的神色。“光秀，我今天叫你来，一是为着褒奖你的苦劳，再者，关于信长的事，也想再嘱咐你几句。”
“是。”
“我这个儿子虽然常被世人称作傻瓜，行为也反常不羁，但他毕竟是织田家的长男……如今世道不稳，尾张四周强敌林立，我也渐渐上了年纪；信胜年幼心慈，尚不知他今后会如何成长，而信长这孩子性格刚毅，有主见，身体也强壮，织田家的大任，往后少不了要让他肩负。”信秀叹了口气。“只是信长一向不喜和家臣长者们相处，时而又轻率任性，我觉得他需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同时也对他加以约束才行。”
光秀渐渐听得明白，不知不觉直起了身子。信秀只是朝他期许地微笑着。
“这个人选，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光秀，你是个聪慧稳重之人，我希望你今后也能一直陪伴信长，好好地去理解他、辅佐他，帮他循着正道前进。这既是作为织田家家主的任命，也是我作为信长的父亲的期望，希望你能答应。”
“……”光秀呆望向对方，看到男人和信长十分相似的深红色瞳孔，心中忍不住一阵动摇。“信秀大人……我……”
“怎么？你有什么顾虑吗？”
“不，没有。”
信秀瞅了瞅他，垂下眼帘勾起嘴角。“其实我担心你过于守礼，反与织田家的人生分，所以看你和信长能很好地相处，我是高兴的。”
光秀抑制了自己的感动与不安，将手掌触在席上，深深行了个礼。“感谢信秀大人抬爱，光秀遵命。”
“如此甚好。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信长和你虽是好友，但你心里要清楚他毕竟是你的主君。对于你们在织田家的身份与彼此分寸，你要懂得拿捏得当。知道了吗？”
***
“总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啊。”信长说。
两个少年正在林间跋涉。信长提出要去打猎，于是光秀随同他来到了远离城池的山里。他们正一前一后地穿过盘根错节的树根，这时信长忽然转过身来发问，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光秀险些撞上了他。
“哪里有……”
“就是有。”信长关切地上上下下地盯着光秀，“我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他随手揪了一根树枝，伸到光秀面前，开玩笑地用树叶尖端扫弄光秀的鼻尖。光秀皱了皱眉别开脸，“别闹。”
确实如信长所说，从信秀那里回来之后，光秀的脑中便一直反复回想着信秀的那些嘱托。得到如此器重虽说是值得高兴的，但光秀生性多思，家主的那些话还是扰动了他的心。
织田家的长男不以为意地“嘁”了一声，扔掉树枝，转过身继续大步朝前。光秀重新把视线移回信长的后脑勺，看着他像尾巴一样甩动的辫子。
君臣……吗……
他还记得最初来到信长面前的时候，从那双年少的眼眸中，流露出赤诚和不加掩饰的好奇。他用敬语试着唤了句“信长大人”，而对方只是摆摆手，爽朗地露齿而笑：“叫我阿信就行了。我能叫你阿光吧？”
流年无邪转眼而过，如果不是信秀提醒，他已习惯了和信长随性相处，平等争执、无间玩耍。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么可贵，甚至，有多么“不正常”。
——你心里要清楚他毕竟是你的主君——
是不是，有些太过松懈了呢，光秀想。忘记了自己只是一根失怙的野草，寄人篱下，身为人臣，却不知不觉以为能够在那个人面前不加忌惮……他的嘴边不禁浮起一丝苦笑。
“啊，快看！这里有奇怪的鱼。”信长又在不远处喊他。
光秀振作精神走过去。林间的水潭清澈见底，瀑布从山崖上注入，喧豗不息。他走到信长身边，见信长摩拳擦掌蹲下身要伸手下水，不由叹了口气。
“我们出来得够久了，再不回去，城里人会见怪的。”
“管他们呢，再说他们差不多也都知道我的习惯了，一两天不回去也不用来找的。”信长挥着手。“阿光，你说咱们这次偷偷跨过国境，到武田家的地盘上去瞅瞅怎样？我想看看信玄公的阵法。”
“那可不妥，”光秀摇头，“你这样贸然前去，若有个万一，连接应的人手都没有。”
“就是偷偷窥视一番而已，这样才有趣嘛。”信长从水边站起来，拧起眉毛，“我说阿光，是不是老爹把你叫去说了什么事啊？看你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既提起，光秀心里也懂他的敏锐，便顺势说下去。“信秀大人拜托我跟着你，免得你乱来。阿信，不是我说，你最近也确实玩得太野了些。至少也要回去露露脸，做做样子也好，家老们对你印象不佳的话，今后也会很麻烦的。”
信长哼了一声，表情不大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做那些违心之事。再说，念书什么的，有阿光你擅长就够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去认识这个天下！”
“这个我知道。但是，不管哪一样事情，多懂得一些总没有坏处；就算是我，也总有没法帮你全权处理的情况啊……我觉得——”
“光秀！”
平素信长一直对他以单字昵称，这次忽听得信长喊全了他的名字，光秀吓了一跳：“是！”
“我叫你一起出来，不是为了听你在我耳边不停地说教！你怎么变得跟城里那些老头子一样尽啰嗦这些陈谷子烂芝麻！”
“我——”光秀见他脸色不好，但想到自己的职责，又觉不能总顺着他的性子来。“该说的我就是要说，”黑发少年直起脖颈，“你是织田家的长子，信秀大人他们都对你寄予厚望，我正是不希望大家一直把你当做傻瓜看待……”
“又来这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光秀，我一直当你是我的朋友懂得我的想法，怎么，你如今也接受他们那套把式了？”
“因为我也是你的臣下，我为你的前途着想才会……啊！！”
肩窝上猛地被推了一掌，光秀顿时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一下子重重地落进了池塘里。水花轰地溅了开。他从水里挣扎坐起，惊愕地抬头看去，只见信长站在池边，一脸怒气。
“你再说一遍看看？”
光秀惊得说不出话。他从未见过信长如此对他发火，信长那饱含失望的生气的眼神剜得他心里一阵疼痛。
“臣下？那我命令你现在在这水塘里淹死自己，你也照办么？光秀，想不到你也是个这么无趣的人，罢了罢了！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
信长掉转头，不再看光秀，大踏步地离开了。光秀仍呆呆地坐在水中，信长的脚步声被瀑布的哗哗所掩盖，而那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丛林中。
***
傍晚时分，信长独自回到了织田城下。跟光秀的争吵令他整个下午心情都很烦乱，所以也探险也未能成行。他在城里胡乱走了一圈，回到家宅，正好在前院遇到了带着侍女散步的阿市。
“欢迎回来，哥哥大人……咦？”
少女探寻地望着他的身后，“光秀没有和信哥哥一起回来吗？”
“什么，我以为那家伙自己先回来了呢。”信长抓了抓头发，“在搞什么啊……”
阿市心明眼亮。“和光秀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吵了一架而已。”信长犹豫了一下，也不便和女孩子多做解释。“阿光那家伙，也不知怎么搞的，今天一直叽叽喳喳像个教书先生似的，我烦得慌，就跟他分开走了。”
阿市看了他一会，忽然掩嘴笑了。“你笑什么？”信长说。
“没什么，”她眉目端好，声音依旧平静。“我只是想，信哥哥是个幸福的人啊。”
“什么意思？”
“你是个一遇上热衷的事情就会一头扎进去的人，有时难免显得怪异，因此，有能够真心包容你的人，是很可贵的……但是，纵容你其实是很简单的，那个人却没有选择简单的道路，而是尽自己的力量规劝你，甚至惹你不开心。”
少女移开视线望着远方，“刀再锐利，也需要刀鞘，否则易折易损。刀鞘并非为束缚刀，而是为了保护刀而存在的啊。”
信长愣怔地看着她染上夕阳亮光的眸子，然后，忽然像醒过来什么似的，转身拔脚就朝城外跑去。
光秀在树林里慢慢走着。他并不很想马上回到城里去，但是浑身湿透的衣裳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要命的是，信长赌气推他那一下，让他踩到水潭里的碎石，当时没有马上察觉，后来才发现扭伤了脚腕。
少年停下来，撩开贴在额前的粘湿的黑发，把树枝做成的手杖重新握紧。离太阳下山不远了，林子里更显得昏暗，他不由有些担心能否在天黑时走出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喊着“阿光”。
***
“你……你没事吧！”
信长看着光秀的脚踝。光秀慌忙说：“只是扭了一下而已，没有大碍。”
“嗯……”
想起此前的争吵，两人都有点不自然。“对不起，是我不好。”最后信长先开了口。
“之前是光秀无礼了，怎敢怪到信长大人头上。”
听见对方疏离而礼貌的回应，信长吃了一惊，“信长大人”这称呼从光秀嘴里说出来，让他心里一阵难受，按捺不住又想发作：“我说你啊——”
他抬起目光，却发现对面的光秀是笑着的，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一点调皮。信长这才意识到光秀只是在作弄他。
“阿光！听着，以后别那么喊了！”
“我尽量吧。”
“喂喂……”
信长也笑了出声，感到胸中轻松起来。他走近一步，转身屈膝跪下去，向后朝光秀伸出双臂。“上来，我背你回去。”
光秀退缩了一下，“我身上湿着……”
“别管了，快上来，再不快点就天黑了哦！”
光秀凝视着信长的后背，还有信长侧过脸敦促他的模样，早先心里的忧虑逐渐烟消云散。也许真的不需要用那些常人的条条框框去教导他，那些世俗的东西，自己去替他挡下来就好了。信秀说得对，这个人是自己未来的主君——所以，比起信秀，自己更应该追随这个人的方式才对啊。
信长感到光秀的双手环了过来，搂住自己的脖子，将身体的重心靠到了他的背上，于是便搂紧光秀的膝弯，吸了口气，将他背了起来。两人的影子在微弱的夕照中重叠在一起。渐渐地，林子在他们四周变得稀疏了。光秀的体温一点点渗透过来，带着湿润的清香。信长心情大好地一路向前，这时听光秀轻声问，怎么又跑回来找我？
“我想起之前说气话让你在池塘里淹死自己，还担心你这个循规蹈矩的家伙是不是真的照做了呢！”
“怎么可能，”光秀在他背上笑起来，“你让我闭嘴，我有照做吗？”
“这倒是……”
过了一阵，信长说：“你以后想说教就随便吧，不过听不听就是我的事了。”
光秀叹气，“我什么时候能拗得过你了。”
“嘿嘿，知道就好。不过不管怎样，能有阿光在我耳边唠叨也算是人生一乐。”
“那算什么啊……”
两个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去，在他们上空，天穹上渐渐出现了繁星，它们知晓命运的秘密，看遍无数人生五十年的波乱万丈，在此刻，却全部静默不语。
FIN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愚者信长】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