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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二) ...

  •   自孔明归家之后,黄硕原本悠闲的日子便变得忙碌了起来。

      前些日子,湔堋那边的汛情十分严重。孔明虽未细叙,但她却可以想见其中的万千艰难,他赶卦岷江之后,也不知是怎样焚膏继晷地调度斡旋,筹谋细策……如今水患终于得平,自己却劳顿成了这般模样。

      ——这人呵,总是就是这般妥善细谨,克己求全。

      自住进左将军府中这一处宅邸后,黄硕很快便适应了女主人的身份,主持中馈,料理庶务,府中一应事务处置得有条不紊,而今阖府上下都十分信服这位刚刚入主的将军夫人,所以如今行事颇是顺遂。

      她吩咐厨下一日三餐令厨下烹了各样口味清淡的温补之物送来,几乎片时不离地守在榻边,看着丈夫按时用了早晚饮食,既而卧榻休养。

      孔明的确劳顿得厉害,初回府的次日,午憩的时间都格外长些,这天他一觉睡到了向暮时分,睁开眼时外面淡暖的柔红色夕阳正透过竹制的百叶窗一缕缕照进来,将跽坐在榻侧茵席上,正向竹几上的青铜博山炉里添着香的女子笼在一团柔和的光影里,静谧而恬然……

      一脉宁和清淡的宜人浅香在室中弥散开来,沁入鼻端,异样的令人适意——应当是她在信中提过,自己采了家中庭树第一茬儿花亲手制的辛夷香,有安神助眠之效。

      难怪这一觉他睡得这般好……孔明己然恢复清湛的眸子里,不自禁地漾起柔和的笑意。

      ——这,就是他的阿硕呢。

      孔明如今官居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府事,实际上是一人主理着主公刘备治下的荆、益二州——总揆方圆数千里地域的几乎所有要务,说是隐然丞相也不为过。所以,镇日间公务从不曾轻松过。

      但如今,虽卧榻静养,但日子却是轻松了许多。每日间属官将紧要的公文呈送了上来,她便在他榻边茵席上跽坐了下来,展开公文一卷卷清声读与他听。

      黄硕一惯心思敏捷,时常甫念罢,便能条分缕析地试着提出几个章程来,许多竟都可行。孔明只需仔细斟酌之后,精简或增益一二,再由她执笔记叙……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他目光温暄地静静看着敛衽跽坐在榻侧的青瓷灯下,挽袖悬腕,一字字运墨落笔的女子。暖黄色的灯光映着她秀致恬然的侧颜,神情专注里带着几分潜静之气,文雅娴丽……

      他的阿硕,从来就是这般博学广见、灵悟敏捷的女子呵。甚至与他相较,所欠的也不过是政事军务方面的经见与历练而已。

      得妻若此,平生何幸?

      孔明其实一惯身强体健,卧榻休养了数日便又恢复了往常温静隽致、博雅澹然的翩翩美丈夫模样。

      这一天清晨,黄硕自夜梦中悠悠醒转,睁开眼时,却发现榻侧已空,一惊之下,她推枕而起,神色惶急地匆匆披了衣裳,几乎踉跄着步子就向外奔去……

      孔明正立在厅堂门前,目光越过庑殿顶上重重石青色的甓瓦,遥眺向东边天穹间微露的曦光,眸光深湛……听到女子有些惶乱的足音,他诧异地回了头,而后便见她泽衣外只披着细绢氅衣,神色匆匆地快步自内室奔了出来——

      “晨间寒气尚重,当心着凉。”他急急几步上前,连忙伸手替她拢紧了衣裳,而后动作柔和地将人半揽入怀中,温声关切道。

      但心下却是生出了几分错愕——她从来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眼下究竟为何惶乱成这样儿?

      “我醒来时,你不在……”她被他半揽在怀中,低低垂了睫,似乎当真是因为侵晨时分寒气过重的缘故,竟有些畏冷似的微微缩了肩,一惯清越的语声里透着轻低的脆弱“所以……便以为,又是梦……”

      闻言,孔明的神色似乎霎时间滞住,而后心念急转,全然明白了她言下未臻之意——自他走后,这七年间,她一定做过许多回夫妻团聚的梦,而回回梦醒,枕畔已空……

      所

      以,如今方才会这般患得患失,近乎杯弓蛇影……七年长别,一朝团栾,犹恐相逢是梦中。

      “阿硕,”他蓦然将妻子揽入怀中,环臂拥紧,语声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意“对不起。”

      她任他拥住,静静偎在这人怀中,感受着他有力的臂膀和怀中真实的温暖,不禁轻轻阖上了眼。

      “阿硕,我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来厮守。”最末的时候,她听着他语声温和而诚挚许诺“执子之手,相看白头。”

      清晨初升的朝阳还只是云锦绣影一般的明红色,轻浅柔暖昀光照映在面颊上,即便闭着眼,也感受得到那样的温暖和适意,同这一字字清晰入耳的誓愿一道,暖到了心底。

      ※※※※※※※※※※※※

      七雉高的巍峨城墙以石青方砖砌成,一袭竹青色直裾深衣的温雅文士居高而立,垂目俯瞰,目光深远。而他身畔,一名兰青襦裙绾双鬟的娴静女子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蜀中地域平阔,放眼望去,千里沃野,此时小麦黄遍,灿金色的熟黄麦穗沉甸甸地弯了头,麦尖上抽出的一根根半寸长的细芒迎着初升的朝阳熠熠泛光。

      “阿硕,你看,今岁蜀中大丰呵。”他广袖拂衣,双手凭着城楼,手指抚着厚重的石青的城砖,目光温和地凝视着眼底千里沃野,无垠灿黄,语声欣慰里难掩喜悦。

      是啊,乱世之中,这一方清平,一岁丰收,便能济得多少饿莩饥民,免得多少骨肉流离,平得多少灾荒祸患……救得许多许多黎庶百姓的性命。

      她眸光亦随着他看过去,其中却更多了些东西--这千里丰收,又有他前些日子治理水患的几多辛劳在其中?

      看着眼前这般情形,仿佛怎样的辛劳都值得。

      孔明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城头,看着这遍野熟黄的丰收景象,许久许久——

      “幼年时在徐州,家中也种着一顷麦田,我犹记得阿父带着长兄下田时的情形……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一岁劳作便足供衣食。”他终于开了口,仿佛是因为忆起了遥远的孩提时光,所以语声轻而低缓。

      “阿母是在我三岁上便过了身,但继母秉性温和,敦厚贤良,一向对我和阿兄悉心照料,不曾轻怠。”他静静说着,语声愈见温和轻柔起来“即便后来有了三弟,也从未因此薄待过我二人。所以,一向算得父慈母爱,一家和乐。”

      黄硕站在他身畔,自侧面看着这人微微恍然的柔和目光,一时也是静默。

      “琅琊诸葛氏原也是一方士族,到了父亲这一代,虽已家门不显,但诗礼传承却也不曾轻忽。日日晨起,阿父便教我们兄弟三人读书习字。”他转过头来,温和地看向了身畔与自己比肩而立的妻子“最初习字,先学的第一个都是自己的名字。”

      “阿父为长兄取名瑾,为我取名亮,瑾为美玉,亮乃光明,都是希望孩儿日后成才,拔萃群伦。”他语声顿了顿,忽然微微低了下去“而到了三弟,则取名为‘均’,希望家国安宁,均平天下。”

      “因为三弟出生之时……汉室天下,已是乱象初现。”说到这儿,他温静隽致的面容上,神色已然凝重了起来。

      桓、灵二帝昏聩无能,阉党祸乱,以致社稷不安,天下板荡。再后来,灵帝驾崩,少帝即位,不过短短数月,董卓引兵入京……彻底天下大乱。

      “初平四年,阿父病重,正逢了徐州之乱,医药难求,所以不治而亡--那年,我十一岁时。”

      所谓徐州之乱,起因是一桩谋财害命的凶杀案,这被杀之人,乃是曹操的老父曹嵩。

      其时,任徐州牧的陶谦遣自己的部将张闿护送曹操的父亲及家小东赴兖州与曹操会合,孰料张闿觊觎曹嵩的钱财,竟于半途杀人谋财,而后逃到了五凤山落草为寇。

      曹操怒不可遏,发兵征讨陶谦,杀男女妇孺数十万,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

      “为泄私愤,曹兵所过之处多有屠戮,因避战祸,长兄带着继母远赴江东,而叔父则携两位阿姊和我们兄弟二人北上豫州。”

      “自此一家兄弟分隔两地,多年离居……家,也再不成其为家了。”

      “我们一路自琅琊赶赴豫州,沿途所见,不忍卒睹……曹军杀戮数十万,兵祸之后便是疫疾蔓延,兼以饥馑,于是流寇四起。幸存的百姓又为流寇所杀……流尸满河,白骨蔽野,整个州境几乎成为鬼域。”

      “我曾眼睁睁看着路边百姓争食死尸,也曾见过殁于兵祸的妇孺尸身渐腐,几只秃鹫正啄食,一片血肉模糊……”

      “阿硕,许多同窗曾问过我……若要出仕,为何不北上投奔曹操?”他原本阖着的眸子缓缓睁开,平静而凝重地看向她,一字一顿--

      “因为,我恨这个人!”

      黄硕怔怔听着,一时愣住--相识近十载,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表现出这般深的憎恨,对,是憎恨,厌恶入骨,沦肌浃髓,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

      --是呵,她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点,他怎么可能不恨曹操呢?

      --那个毁了他的家乡,间接害死他的父亲,又逼得他们离家避祸,流离他乡,骨肉兄弟十多载离居的元凶!

      “不止恨他……也恨这江山板荡,百姓流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恨自己,手无寸铁,无能为力。”

      当年,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家乡被战火烧作灰烬,自己的乡邻舍里成了刀下亡魂,尸身被禽鸟野兽分食……这一方养育自己长大的故土化做鬼域。

      在这一场兵祸之前,那个叫做诸葛亮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徐州琅琊一个寻常的士人家子弟,像这天底下所有的士家子一般,跟着父亲晴耕雨读,学诗习文。平生的愿景便是长大后同父亲一样,几分薄田,稼穑而食,桑麻以衣。或者可以同叔父一般,凭着人品德行、经书才学,举业出仕,在大汉朝廷中有一个微末职奉……

      而十一岁这年,眼见着这眼前流尸满河,白骨蔽野,他从未有一刻像那般痛恨!痛恨那个手握兵权的上位者,只因个人私愤,便可以向数十万百姓挥下屠刀,戮杀无辜……也痛恨自己的年幼弱质,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人活一世,大多数的痛苦,其实,都来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手扶着城砖,声音低沉下来,凝重得带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微微沉嗡:“天下乱世,肆意杀伐的豪强,何止曹操一人,而战祸之中,人肉为食的,又何止鹰犬禽兽?”

      “脯肉……阿硕应当不陌生罢?”他一双眸子尽量温和地看向了她,轻声问。

      黄硕闻言,轻轻点头……以兽肉切块淹制,做成肉干,是为脯肉。

      “--那,可听过‘人脯’?”

      语音刚落,她面色霎时间有些发白,定定不能信似的,怔怔看着他--以人肉为脯,何等惨然可怖!

      他眸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妻子……他的阿硕啊,生于荆州,长于襄阳,自出生起便逢州境承平,从来没有经过兵灾,见过战火--而他,唯愿她此生安然,永世都不用经历这些。

      “当年,曹操最初起兵之时,军粮短缺,程昱劫掠了本县,供上三上军粮……其中,大多乃是‘人脯’。”

      她双手攥紧,十指绞得顿顿发疼……

      “做过这样事情的豪强不知多少,而就这样被做了‘人脯’的百姓,亦不知多少……”一向那般温和澹然的男子,语声发紧,涩得几乎带了微微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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