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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诸葛亮与黄氏女(十七) ...


  •   黄硕心下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正出神间,孔明已几步走到了她身畔,一面将那方帛书递予她递了过来,一面温和带笑地开口道:“阿兄膝下有二子,长子阿恪,次子阿乔,我都曾见过,皆是十分聪灵颖悟的孩子……你见了定会喜欢的。”

      黄硕闻言,几乎瞬时间听懂他言下未臻之意,一双眸子神光滞住,仿佛又什么都不明白似的,怔怔看向他——

      四目相对,孔明仍是温然带笑:“上月,我去了一封家书,与阿兄商议将阿乔过继到我们夫妇膝下。”他目光落向了她手中那卷她还未及细看的帛书,笑意更深了些“这是阿兄的回信。”

      看孔明的神色,想必是他家兄长应允了。

      “东吴大帝孙权近日便会遣阿乔出使蜀地,而后便过继到我名下,日后,那孩子承继我的这一脉香火了。”

      看着怔怔然不可置信的妻子,孔明神色愈发温和暖然:“阿乔如今已是十多岁的年纪,已不用在衣食起居上费多少心……不过需我平日抽些时间出来,督导他学剑学书罢了。”

      “我们夫妇已是四旬年纪,若真养个新生的稚儿,不知会多少操劳辛苦,如此倒是免了。”他有些玩笑地看向她,温和的目光里多少默契“阿硕一向为照料我的细务已十分辛苦,近一二年政事总算顺遂了些,我们俩儿也该好好享享清闲才是。”

      黄硕只怔怔看着眼前这双澹然带笑的温暖眸子,一股热意几乎自心头涌到了眼角,伴着湿热的液体要流出来一般……

      “你何时……做的决定?”黄硕开口,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有微微的涩意,仿佛哽咽。

      ——多少年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失态动容过。

      孔明静静看着妻子,神色安然,目光极为温和“早年间,因我为一己私心,所以新婚长别,聚少离多……彼此错失了最好的辰光。若说过错,这也是我的错。”

      “何况,人生一世,岂能事事无憾?”说到这儿,他的神色温和里另透着一份洞彻世情的从容霍达“既然命定子女缘薄,何须勉强?”

      他这样平静地温然带笔同妻子说着心事,清醇的语声近乎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

      “此生,贤妻如此,相偕伉俪,半世厮守,已是苍天眷顾……当知惜福。”

      孔明走近几步,将妻子的手握在了掌心,十指相扣,亲近默契一如当年。那双手早已不复少女时的柔润细腻,却有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阿硕,你从来不愿因任何事为难了我,我……亦然。

      初,(诸葛)亮未有子,求(诸葛)乔为嗣,(诸葛)瑾启孙权遣乔来西,亮以乔为己适子,故易其字焉。——《三国志·诸葛亮传》

      ※※※※※※※※※※※※

      建兴四年(226)年六月,成都,丞相府。

      时令正是三伏,正午炽热的骄阳透过糊绮的菱格窗照进了屋子后已只余模糊的一些微光,室中竹榻竹几,又铺了润青色的流黄簟,看上去便透了十分凉意。

      尽管如此,身着一袭轻薄细纱襦裙的黄硕,跽坐在案前执着一卷《公孙龙子》,也仍是觉得有些闷沉。莫名就一阵昏昏然的倦意袭来,她微有些无力地以手支颐,半倚在了案头,但浑身却是愈发昏沉了起来,就这么蒙蒙昧昧地几乎要睡了过去。

      孔明进了室中时,正看到妻子倚着书案倦然欲憩的情形,他不禁快走了几步,来到她身侧,伸手揽着肩头让她轻轻靠在了臂弯里:“困了么?我扶你去榻上睡。”

      ——近日她似乎十分易疲倦,连晨起的时辰都较平日晚了些许。

      黄硕被他半揽入怀中后便醒了,眸子里仍带了几分惺忪,微微含糊着道:“大约是夏日天长,这些日子又格外闷热些,所以乏了罢。”听语气,有些不以为意地道。

      但孔明行事一惯审慎,哪里容她这般疏忽?所以即刻便遣人请了医工过来。

      老医工为黄硕探脉,三管手指搭在右腕间,却是沉吟半晌,凝着眉头没有动静。

      就在孔明神色终于失了往常的从容,几乎带上了几分焦切的时候,老医工有些沉嗡的嗓音终于清晰地响了起来——

      “想来不会错了。”他终于笃定地开了口,讶异的目光里此刻带着些慨叹“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这是实实在在的滑脉!”

      “老朽在这儿向丞相同夫人道一声喜,夫人有身……已近三月了。”

      ——她……有了身孕!

      因为太过错愕,黄硕和孔明闻言竟是双双愣了一愣,片时后方才缓缓回过神来……黄硕有些不可思议地三指搭上了自己的右腕,却因指尖微微发着颤,连脉都无法探准——

      一向从容淡若的孔明,此际竟比妻子回神还要晚些,他微怔的眸光渐渐涌上不可置信的错愕与喜悦,而后揽衣起身,郑重其事地朝着眼前的医工施了一礼——

      一惯澹和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这般大礼,受宠若惊老医工简直有些惶恐地连退了几步。迭声道着不敢,而后很快领着药童告辞而去。

      黄硕仍有没有探准腕脉,搭在腕上的手却被另一只颀长秀劲的手掌覆上,带着熨帖人心的暖意——

      “阿硕……”他就这样拥了妻子入怀,带着极温和的笑,低声昵语道“你喜欢小女儿还是小郎君?”

      语声入耳,仿佛之前所有的惊诧、喜悦、张惶、不安,全都涣然而散,整个世界惟余拥着她的这份温暖安然。

      依时下的风俗,女子孕期的讲究极多,光饮食方面便要留意“食饮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且忌食葱姜、兔、山羊、鳖、鸡鸭,民间相传一旦误食,胎儿便会残病。

      此外,要恪守着“席不正不坐,非正色目不视,非正声耳不听”等一众规矩。

      连平日闲暇取娱也颇多忌讳,譬如不能使唤侏儒,也不要看猴戏之类,以免腹中胎儿受其影响……总之,黄硕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日后的生活会怎样乏味。

      但,自那之后,孔明除了令医工每日都来为妻子请脉之外,自己也几乎花了所有暇余时间,伴在她身边。伉俪二人品棋抚琴,谈诗论画,孔明甚至时常亲自扫了竹叶,取了竹露来为妻子瀹茗烹茶……

      在这样的悠闲惬意之中,时间过得似乎分外快些,展眼便是一载辰光。

      建兴五年春,黄硕涎下一子,取名为瞻。

      ※※※※※※※※※※※※

      七年之后,成都,丞相府。

      这一年的冬寒格外久些,己到了正月初春,还纷纷扬扬地落了场细雪,檐下垂挂的晶莹剔透的冰棱还没有化。庭中花木素裹,万树银妆,宛然冰晶粉砌,玉做人间。

      室中是火墙,又置了两只圈底支足的青铜方炭炉,焰火正旺,所以并不多冷。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七八岁的稚童一袭玉色镶雪缘的直裾深衣,身姿端正地跽坐在正堂竹青色的毡席上清声诵读。深衣雪白的锦缘衬着他虽带了几分圆腴的婴儿肥,但仍旧轩眉水唇,与父亲十分肖似的容貌,愈发显得清姿秀逸。

      此刻,那带了几分稚嫩的清脆嗓音自正堂一直远远传向庭中,字字落音,琅琅入耳。

      黄硕坐在一旁临窗的竹几边闲阅着一卷乐府诗,听到书声抬眸看向了那厢稚童肖父的眉目,渐渐地,神思微微有些恍然……孔明像阿瞻这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稚气样貌?也会这样在冬日雪天里拥着炭炉,裹了绵衣在堂前操着糯软的童声琅琅背书……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小小的稚童终于诵毕,乌灵的双眼不由有些期待地向一旁的母亲看去,却发现她正径自出神。

      稚童不由微微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而后揽着衣袍起了身,蹬蹬几步跑上前去,端端正正地站定了身子,唤道:“阿母。”

      黄硕看着小人儿走到了眼前才不由回神,微微笑着替他理了理鬓发,将散落的几络发丝顺进衣领里,一面柔和地温声问道:“这篇《诫子书》,阿瞻全篇背下了么?”

      “嗯!”稚童重重点头,一双乌灵眸子里透着明亮雀跃的得意。

      黄硕看着眼前稚童与父亲逼肖的容貌,心底里不由慨叹——这孩子确如孔明所言,少具夙慧,天资颖悟。

      这篇《诫子书》,孔明也是昨日才终于书成……他素来才思敏捷,落笔千言,倚马可待。可是这一篇写予阿瞻的训导,不过短短百多字,却是细阅百篇,增删数次,足足花了一月多工夫方才收笔。

      ——天下间的父母,大约都是如此罢。

      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这个小人儿,因为太过珍视,所以反而会犹豫不决。

      “阿母,待会儿阿父回来了我背与他听,阿父也会开心罢?”小小的孩童仰着脸儿,有些期待地问母亲。

      “阿瞻还小,”黄硕又替孩童将略略松垮下来的狐裘重新系好,温和地道“其实不必这般辛苦。”

      ——即便再颖悟聪灵的孩子,背下这样还不大读得懂的文章,也是颇为不易的

      这孩子……昨晚一直背到了子正时分。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大多还是天真懵懂,不谙世事呢。

      听到母亲说了这样的话,七岁的诸葛瞻不由得愣了愣,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乌灵眸子。

      过了一会儿,他抿紧了唇角,微微垂了眼睑,低声道:“阿瞻……哪里做得不对么?”

      “不是,”黄硕轻轻将孩子拥入怀中“阿瞻很懂事,很好。”

      “只是,这样未免太苛苦了些。”——做为母亲,总是有些舍不得。

      “原来阿母是在心疼阿瞻。”小小的孩童闻言一扫之前的失落,神色又重新明亮起来“其实,阿瞻自己并不觉得辛苦啊。”

      “以前,阿瞻总想着快些长大。后来发现小孩子的年纪总要一年年长的,怎么都快不了。所以,就只好勤习骑射,好长得快些;多用些功用学诸子六艺,经史兵法,好懂得多些……”

      “这样,阿瞻就可以早些像个大人了,便可以替阿父料理政务,替阿父领兵出征,阿父和阿母就可以清闲下来,不用这么辛苦了。”

      黄硕闻言一怔,良久默然,眼底浸出些温热的湿意,而后将怀中的孩子拥紧,许久不愿松开——

      “阿父回来了。”忽地,孩童稚嫩的声音响地耳旁,然后那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她怀中挣了出来,端端正正地站好,向门边行了一礼——

      “阿父。”

      那厢的孔明,数十年如一日的若竹色直裾深衣,拥着一袭雪狐裘,披着冬日淡薄的夕阳站在门边,背后是银妆素裹的庭院。

      整个人如冬日的苍竹,经霜愈劲,遇雪更清,一身风骨儒雅旷达不可方物。

      “嗯。”他温声应着进了屋,解下了狐裘挂在门傍的髹漆木施上,朝妻儿走了过来……

      为阿瞻讲了几处疑点,又问了他近日的饮食起居,孔明方与黄硕夫妇二人回了正寝。

      “阿硕,不日……我将率军北上伐魏。”他看着妻子,缓缓道。

      黄硕闻言一怔,却并不多意外。

      这八年间,他孔明南征北伐,六次率军出战……前些日子,他多数时候都是对着地域图筹缪计画,她也料到了些。

      “嗯。”她看着丈夫,轻轻点头,如同以往许多许多回一向,恬然笑道:“我等你回来。”

      她的一生,多数时候似乎就是这样等着他,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其实,这世上情缘,所谓是非对错,无非是沧海桑田之后回首前尘,洗心自问——问一句,他值不值,你悔不悔?

      这个人,值得守候,所以……她,此生不悔。

      后记:

      (建兴)十二年春,(诸葛)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三国志,诸葛亮传》

      这一回的分别,他们谁也不知道会是生死永诀。那个守在成都,倚门而望的妻子,再没有等到她等了一生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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