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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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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衣裳哪里不合身么?”椒房殿中,十四岁的霍成君见眼前天子怔怔看着自己这身钿钗祎衣,良久也未移目,不由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
这一句话,蓦地惊回了刘病已的渺远思绪,他站在原地定了定神。而后目光方才真真切切地落向了眼前稚气未褪的小少女,一模一样的缥青色翟纹祎衣,一模一样的凤冠,一模一样的一华九爵金步摇……可,早已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啊。
“这钿钗祎衣,从来都是为皇后量体而裁,哪儿有不合身的理?”年轻的天子怔了片时后,温和带笑道,语声清润一如往昔。
…………
次年(地节二年)春,大将军霍光薨。
霍光,字子孟,河东平阳人,细说起来,乃是武帝朝冠军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
早年,平阳公主府中的侍女卫少儿与衙役霍中孺私通,有身,生下一子,取名去病。
霍中孺并不曾认下这个私生之子,霍去病直到成年后方知生父名姓。后来,当他立下不世功勋,得封骠骑将军之后,却前赴平阳,寻到了生身父亲,也见到了后母所出的弟弟——霍光。
霍去病替父亲置办田宅,而后,将十余岁的异母兄弟霍光带到了京都长安,既而荐他入朝,步入仕途。
霍光为人谨慎,行事缜密,历任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等职,侍奉孝武皇帝左右,前后出入宫禁二十余年,未尝有失。因此,颇得天子信任。
征和二年,卫太子之变后,武帝决意立钩弋夫人之子刘弗陵为储,欲令霍光辅佐。于是,乃令宫中画师绘《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赐予霍光,示以托孤之意。
四年之后,孝武皇帝刘彻驾崩,临终之时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与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三人一同辅佐时年八岁的幼帝刘弗陵。
之后十四年间,霍光颇得昭帝倚重,因而得以独揽大权。同时,于政事上,劝课农桑,保境安民,多次大赦天下,堪称一代能臣。
之后孝昭皇帝英年早逝,霍光身为大司马大将军,又是当朝太皇太后的外祖,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者。之后先议立昌邑王刘贺为帝,短短二十七天后又因其无德而废黜,再之后,便是将十七八岁的皇曾孙刘病已扶上了帝位。
这六年间,霍光依旧颇得新君信重,又因其是太皇太后上官氏的外祖,霍皇后生父,是以位极台阁,而霍氏一门,亦荣宠不尽,显贵无伦。
而今,霍光溘然长逝——数十年间支撑着霍氏一族的擎天梁柱,终于轰然倒塌。
当今天子与皇太后上官氏亲临治丧,以帝王仪礼葬于茂陵,葬礼上用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等物,以缊辌车,黄屋送葬。
生荣死哀,不过如此。
而于十五岁的霍成君而言,这一切,仿佛都是一个怎么也无法置信的梦魇……
那天,她听到阿父病危的消息,心急如焚地出宫归家,才到府外便听得众人匝地的哭声……而后,她就这样木愣愣地看着满府缟素,眼前尽是凄惨惨的白……
再之后,她木愣愣看着那些人发丧,沐尸、装殓、停尸、出殡、行丧……她神思呆滞任人服侍摆弄着走完了女儿应尽的孝仪,像尊木雕泥塑一般。
人心疼到极处的时候……也就木了。
那是阿父,是她的阿父啊!是护了她十五年,宠了她十五年,惯着纵着宝贝着她整整十五年的阿父啊……是这世上最最疼爱她的人。
自幼年时小小的稚儿记事起,阿父便是这世上最为温和、慈爱又无所不能的存在。
她先天积弱,自小身子便十分虚孱,所以一直比同龄的稚儿发育慢上许多。甚至,直到三岁上才开始伊呀学语。至今仍能隐约忆起,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娇嫩一团的幼女抱在怀中,放柔了声诱哄她喊“阿父”,目光里的宠溺仿佛要溢了出来。她却仍懵懂,只新奇地一把拽住了他颔下的长须,生生揪断了几络来,攥在小小的白嫩手儿里咯咯地笑……
她蹒跚学步比学语还要晚,他佝着身子小心翼翼护着她,小小的稚女东倒西歪地一步步晃着走,他便佝身一步步紧紧缀着,唯恐她磕着碰着……其实,那时候那个殷勤地为女儿鞍前马后的父亲也已年过半百,脊骨上有早年习骑射时落下的旧伤,一向最倦不得身弯不得腰。
后来啊,到了四五岁上,她开始喜欢各样儿新奇玩物,尤其亮晶晶的物什。而他从来总是温和宠溺地笑着,抱起小小的稚女坐在肩头,好让她轻易地便能摘下壁间挂着的玉如意或琉璃镜,拿在手中随意把玩,因着年幼,小小的稚女不知曾失手摔了多少只,但那厢的父亲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那些不过是死物,我家成君才是我霍氏真正的仙露明珠,哪儿有什么能比得你贵重?”他总是轻轻揉着她小脑袋,温和蔼然地笑。
十三岁那年,入宫前昔,她心底里颇是忐忑不安,夜里频频难眠。阿父知道了,便笑着劝慰她道:“成君莫要担心,未央宫便邻着霍府家宅,日后想回来便回来就是。何况,有阿父在,圣上他……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
一直以来,这世上,仿佛她的烦心事没有什么阿父解决不了,她喜欢的东西没有什么阿父拿不到,就像旁人说得那样——她是阿父捧在手心儿的宝。
可现在,这样好的阿父……就这样,没有了。
她亲眼在病榻前看着他脸色化做了属于死尸的僵青,全没了气息。
然后,她看着府中众人沐尸、装敛、停尸……直至被用金装玉饰的灵车送葬,埋入了茂陵的土里。这世上,再寻不到阿父的丁点儿痕迹,他会这样一点点化进土里,尸骨与棺椁同朽。
心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儿似的,永世也再补不回来。
“快,快取湿帕来……皇后殿下又被噩梦魇着了。”夤夜里,霍府内院的闺室中,在霍成君榻这值夜的莺时,有些焦急地催促一旁的绿衣小婢道。
而四角嵌玉的髹漆床榻上,枕着有助眠之效的草芯绣枕的少女面色苍白憔悴,在梦里忽地紧绞了眉头,神色极为痛苦地低低轻呜出声,微见嘶哑的嗓音里满透了悲切。
那绿衣小婢似是已见惯了,神色已不如初时那样慌乱,从容地自一旁的铜盂里取出一方温水浸透的雪白绢帕递了过来。
莺时上前,在榻畔茵席上跽坐下来,用绢帕轻轻地睡梦中也紧皱眉峦的少女轻柔地拭着额头大片大片的汗湿——大将军的丧事已过近半月了,但女公子仍是夜夜噩梦。
这个坎儿,也不知几时方能过去?
又五日后,霍成君起行回宫。
甫进了椒房殿,便见长身玉立的年轻天子立在庭中那株舜华树下,眸光温和地静静看着她,未有言语,但却仿佛参天的大木,不言不动,予她荫蔽,又容她倚靠。
“陛下!”十五岁的少女,蓦地几步奔上前去,而后紧紧拥住了他。仿佛许多天来压在心底里的所有情绪,在看到眼前向来可靠可信的丈夫之后,倾时爆发了出来,泪水夺目而出,流得汹涌,她嗓音哽咽,气弱得几乎不能言语:“阿父……阿父他,不在了。”
他似是轻轻叹了一声,而后稳重地环臂拥住了她,温和而郑重轻声安抚:“莫怕,还有朕在。”
这个臂膀如此健实可靠,这声承诺如此坚定笃然,仿佛一股热意直冲了进来,温暖得人鼻头酸涩。她心底灼烫,泪水却涌得更厉害了些,哽咽着静静伏在他肩头,道:“嗯。”
…………
之后的日子,霍成君过得闲淡平静。丧父虽然仍是令她时常梦魇,但因为有天子时常相伴,所以渐渐比原先在霍府时好了许多。宫人们都十分妥帖地从不在皇后面前主动提起已故的大将军,天长日久,再深重的哀思也会日渐一日地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