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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刘庆与左小娥(七) ...


  •   傍晚,东宫花坞的几块湖石垒成的嶙峋假山间,左小娥抱膝坐在假山的一处被绿萝半荫住的洞隙中,有些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心头闷窒成一片,茫茫然没个定处……

      其实,她并不怎么担心他怪责,小娥看得出,殿下他虽明哲保身,不问余事,但秉性却算得上良善,向来不会无故责罚身边宫人。而况,相识一载有余,两人虽名为主仆,但实际上相处得更似玩伴些,他一向待她是极好的。

      静下心来细想,早上,她其实不应当真的拾了那几页纸一走了之的,可,他那般疾言厉色,她心底里实在委屈得厉害,所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现在,小丫头心下方有些追悔起来——殿下气成那样儿,她又扔了他一人在书房,他会不会便一个人独自生起闷气来?

      唉,一定会这样的罢……殿下这人,表面看来疏懒随意,但其实心思藏得很深,有了什么心事几乎从来都是压在心底,莫论多么难以承受的事情,都习惯了一个人担着受着。不与旁人分享,也无需旁人分担。

      这,从来都是一个戒心极重的人呢……简直像某种小兽,若受了伤,便独自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而不肯以弱点软肋示人。

      小娥想着想着,便愈发觉得自己不应该,眉头蹙得死紧……她方才,怎么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呢?!

      方才提到的那位中常侍蔡伦,大抵是同他有过什么嫌隙罢?可惜殿下那位傅母卫氏治下极严,东宫之中无人胆敢议论殿下的私事,是以,这一载以来,她几乎从未听到过关于他的往事掌故之类,所以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抓瞎……连安慰他都无从开口。

      小丫头就这么忐忑不安地左右思量着,心下的担忧一点点深重了起来,就在她终于按捺不住,鼓起了勇气打算莫论如何先去找他的时候,却见洞口处的藤萝簌簌而动,有道颀长的人影带着身后朦胧的光影走了进来,洞内太小,他只好略佝了身子,弓腰一直到了她面前……

      “殿下——”小娥诧异地看着出现在这儿的清河王,愣愣微张着嘴,几乎再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会出来?他又怎么知道她躲在这儿?

      “今日的事……我不该迁怒于你的。”却是那厢的小少年先开了口,已是暮时,假山洞中略嫌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神色并不怎么看得清,但语声却是轻而认真。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道歉,小娥反而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往后,不会了。”他继续道,抬了眸看向她,那样的一双桃花眼,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仍是熠熠生辉的漂亮……可此刻,这双眼里没有半分平日的疏懒惫赖,或是恣意不羁,只是平静之后的落寞与哀凉。

      莫名地,看着平日从来一幅漫不经心模样的人物此刻这般形容,小娥竟有些许心疼。

      “殿下。”她不由得出了声,伸手盖住了他置于膝前的右手——她留意道,他方才说话时,这手攥得死紧,指节处青白毕现,几乎都要痉挛。

      一触上去,才发现这只手竟然冰凉得没有多少温度,让人心都有些揪了起来。

      小少女抬眸与她对视,语声不自觉地柔和了些,带了许多安抚劝尉“殿下,你,你莫要难过了。”

      手背上的暖流顺着那一处渐渐散了开来,仿佛心下那些郁结都略略消弥了几分,刘庆自己不由自主地反手将她的柔荑握进了掌心里。

      被少年那只修长匀白的手紧紧攥住时,左小娥下意识地就想缩回去……虽然是她自己主动伸出了手去,但此时却是莫名有些惶然,她从不曾和他这般亲昵过,于是心下有些无措。

      可,感受着他手上沁人的凉意,却终究也没有挣出来。

      刘庆也是握住了才蓦然惊觉自己有些孟浪了,可这样温暖柔和的感觉实在太过令人贪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犹豫了一瞬后,他索性更握紧了些……

      …………

      两年后,春社日,京都洛阳。

      平旦时分,晨光熹微,平城门内外却已是人流如织,牵衣连袂,其中不乏许多髹漆锦帷的显赫车驾。

      自两周时起,春社便是百姓们颇为重视的节日,除祭祀社神之外,亦是男女欢会之期。而时下民俗并不拘谨,少年男女在这日相约游春踏青,于桑林间成就好事的并不稀见。

      社神女娲,原因就主管婚姻、繁衍子嗣、又职司男女情爱。

      “殿下,这南市今日可真是热闹!”左小娥自辒辌车的窗牖中向外看上去,脆悦的语声里里不掩雀跃。大道两旁林市的肆店瓦楼峨峨连亘,各样儿货物琳琅满目,几乎看得人不舍移眼。

      才是仲春二月,春寒未褪,十四岁的少女着了一件绵厚的莺黄色复襦衣,下配白裙,衬着她初显玲珑的清灵脸庞,一派少艾明艳。

      “城中的金市和东郊的马市只怕今日更热闹呢。”刘庆看着少女满面欢欣,神色不由得柔和了些许,温声笑应道。他到今年七月才满十五岁,所以尚未束发,仍是用云白色的绫带扎一双总角,可声音却是脱尽了少年时期的喑哑,褪变为更接近成年男子的润和清朗。

      他一身云白色的直裾袍,懒懒地倚在车内那张郁木曲几上,给自己斟了盏的乳酪,捧在手中浅浅啜着,眸光温和地落在一旁掀帘赏景的少女身上。

      洛阳城本名洛邑,在东周时便是都城。而大汉开国之际,高祖定鼎长安时,洛阳便作为陪都开始经营。至本朝光武皇帝刘秀践位,建都于地,而后愈是繁华昌隆了起来。

      城内南北九里七十步,东西六里十步,为地三百顷一十二亩。

      城周共有十二城门。南有四门,由东向西依次为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和津门,其北门东为谷门,西为夏门,直通北宫。东门由北向南依次为上东门、中东门和耗门,西门由北向南依次为上西门、雍门和广阳门。

      城中有金市和粟市,而城外有南市和马市,皆是闹热之处。

      今日春社,刘庆打算带了左小娥去洛水泛舟,算是行行时令。自从两年前他出宫,迁入进了步广里的清河王府,便少了许多拘束,是以时常便带了她在洛阳城四处游逛,日子比以往在宫中时不知惬意了多少。

      “强匪来了!强匪来了!”忽地,平地里一记惊呼传入耳中,而后便听得一阵阵杂沓的马蹄音惊破了一方安和闹热。原本喧闹却有序的人群四散流离,耳边是嘈杂的脚步声,呼喊声和马鸣声,听得人心下惊悸。

      几十骑强横地冲散了人流,而且便径直闯进了南市之中,在各家商铺开始旁若无人地劫掠,而那些贾人,却只吓得瑟缩在一旁,全不敢吭声。

      左小娥看得诧异咋舌,简直不敢置信一般瞪大了眼,却忽见被冲散的人流都朝他们这边涌了过来,一阵乱象中不知是谁惊了驾车的一匹马,那马竟不管不顾地撒蹄狂奔了起来,卷起一路尘烟……

      “啊!”临窗倚着,没有攀附的左小娥被这一震动带得半摔了出去,正撞到了案几的一角上——

      “殿下恕罪!”御者有力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而后便听得极痛一声嘶鸣,应当是那马儿被勒住了脖颈,马车随后也就停了下来。

      “小娥,可伤到了?”刘庆已经有些慌乱地扶过了小娥,半拥了她在怀中。却见少女抱着双臂,身子瑟瑟发抖,面庞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上涔涔而下的冷汗已然沾湿了鬓发……他看得心下惊极,目光一瞬焦切起来。

      “驰马回宫!”少年立即扬声向喝,语气斩截,清刚利落。

      “诺!”御者领了命,连忙调转了车头,加鞭策马,奋蹄奔逸,一路向宫城急驰而去。

      刘庆揽着左小娥在怀中,看着紧蹙眉目,紧紧抱着双臂,身子一直作颤,疼得额上湿汗一片,已经晕迷过去的少女,心下急切又惊疑……不知究竟伤到了哪儿,怎么会疼成这样儿?

      她身子一惯偏弱,风寒咳症都是寻常,甚至曾咯过一回血,但却也从未有过似今日这般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路疾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驶进了南宫朱雀门——御者心下十二分忐忑,且兼忧急,在宫城之中驰马可是犯禁之事,但殿下执意现如今这般情形……又哪里听得人劝?

      一路奋蹄奔逸,急飙若飞,不过半刻工夫便回了东宫丙舍,刘庆一面将人抱进了房中,一面疾声吩咐:“传侍医!”

      “诺!”近侍领命而去,但未久,闻讯而来的左大娥却比侍医早了一步。

      “殿下,可容婢子先看看小娥?”她步履匆急得几近带了踉跄,神色焦切。进屋之后见着榻上汗湿额发、疼得抱臂瑟缩作一团的妹妹,那长姊不禁面色有些泛白。

      “自然。”刘庆应道,他以前听小娥提过,她这个姊姊懂些岐黄之道,而她自幼身子弱,以往在掖庭时都是长姊医治照料的。

      左大娥得了应允,也再顾不得什么,只疾步走到了四足矮榻边,匆忙敛衽坐下,将三管纤指搭上了妹妹腕脉。

      “小娥一惯体弱,这回跌跤应当是撞到了心肺处,又受了惊,两相交加,便疼晕了过去。论起来倒无甚大碍,殿下且安心。”她的手还落在妹妹腕脉间,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只语声恭谨地询道“婢子要为小娥料理外伤,殿下可否回避一二?”

      刘庆明白她言下之意,于是默然点头,掩门而出。

      左大娥自怀中取出一只寸许高的细陶瓶,拨开木塞,自其中捻出一粒褐色的药丸来,而后用水化开,喂小娥服了下去。

      既而,一直细细探着她的脉息,直至渐趋平缓匀静,她这才略略舒开了眉头——今日的事,恐怕只她明白小娥到底有多惊险。

      久久坐在榻边,凝视着妹妹一张分外苍白的小脸,她半晌默然,不言不动。

      又过了好半天,她方才解开了妹妹衣裳,仔细查看,心肺处的确青了一块,可以相见当真是受了多大力道的撞击——难怪发了病?

      左大娥一直在妹妹的屋子里守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她终于悠悠醒转过来,有些迷蒙地睁开了一双浅色的剔透眸子。

      “阿姊……”她开口,却发现声音哑得厉害,嗓子里干燥难耐。

      左大娥忙递了一旁小竹几上晌着的温水予她。就势喂着她喝了些润嗓子。

      饮过一大盏温水后,小娥似乎好了许多,便靠着竹枕半坐了起来,却仿佛犯错的孩子一般不敢去看自己长姊。

      “你……还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左大娥开了口,语声切然,神色郑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刘庆与左小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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