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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千钧一发 生死相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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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袭喜庆的衣裳终究还是遮盖不了他仿佛生来就悲凉的气质,李香君的唱词被他唱得声声催人泪下,简直连人的魂也能夺去。然而,秦紫川的眼自始至终都是血红的,布满了纵横交错如蛛网般骇人的血丝。
他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而那攥在腰际的拳却又暴露了他的矛盾。他想杀他,可终究下不去手。
魏令羽一曲唱罢,呆在原地,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后悔回来,当初若是听樊天虞的话,见好就收,此刻也不会命悬一线。
他清冷的视线对上他点燃的双眼,仿若冰与火的歌谣。结局,两败俱伤,或者,你死我亡。
他终于稍稍恢复了理智,咬牙切齿地问他:“日本人要逼我倾家荡产,这下你高兴了吗?”
魏令羽淡淡道:“秦少爷既与日本人交友,便该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况且钱财乃身外之物,性命无忧已是万幸。秦少爷何必如此动怒?”
“消息是你透露给樊天虞的,是不是?”蓦然冰冷的语调,使空气中的水汽都凝固起来。
魏令羽没有回答。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既查出货物是樊天虞秘密运走的,除了他,还有谁能走漏风声呢?
“告诉我,不是你……”秦紫川走近他,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距离不断缩小,他几乎和他脸颊相贴。魏令羽后退了一步,稳稳站住,继而道:“如此相问,有何意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紫川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身边,直到两人鼻尖相触,恨恨道:“你宁可为樊天虞去死,也不愿意爱我一丝一毫,真是狠心啊!与其让你留在别人身边,倒不如将你囚在身边,哪怕你恨我一辈子,我也在所不惜……”
“秦少爷已经一无所有,还了日本人的军费之后,你还拿什么囚我一辈子呢?别痴人说梦了。”他的语气弥漫在唇齿间,如同冰霜。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很吝啬哪怕一点点同情,总是想要说出更加刺痛他的话来报复他那无数个夜晚的暴行。
秦紫川闻言果然变了脸色,继而冷笑道:“就算我死,也要拉你给我陪葬!况且你真的认为,日本人会因为区区几车货物就和我翻脸么?你背叛了我,你说,我要怎么惩罚你,才能泄恨呢?”他细长的眼瞳死死盯着他,犹如吐出信子的毒蛇,做好了进攻的姿态。顿了顿,道:“把你送给斋藤,你说怎么样呢?看起来还不错吧?忘了告诉你,斋藤玩死的男人,你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
“杀了我吧。”魏令羽淡淡勾勒的眉眼冷冷看着他,桀骜如鹰隼。
秦紫川用力扬起他的下巴,对上那张桀骜的面孔,道:“怕了?当初背叛我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下场么?”魏令羽执拗地扭过脸去,闭上眼睛,不想再多看眼前之人一眼。
看着他紧抿的唇,无名之火从秦紫川心中升起。魏令羽感觉自己被猛地撞到墙上,力道之大差点让他吐血,后脑被撞地剧痛不已。
撕裂般的疼痛贯穿了身体,冰冷的墙壁却阻断了唯一去路。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窄巷的深处,只是疼痛更加漫长而煎熬。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而身后的人却更加愤怒,侵袭得越发肆意。
眼泪不争气地自脸颊滑落,他倨傲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改变,指甲却深深渗进了墙纸里。儿时在碎玉堂学戏时,师傅曾对他说过:“人间就是地狱,地狱亦是人间。若只当人生如梦,一切便可安然而逝。倘若较起真来,深陷红尘,那便要一世受苦了……”当时他没有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这个时刻,却幡然醒悟,人生如梦,现在这些痛苦,也是梦境罢了……五岁时进碎玉堂,十五岁成为名动泸州的戏子,和樊天虞的相遇,戏台上的风花雪月,达官贵人的曲意逢迎,秦紫川的折磨……这一切,都是梦啊……那么,什么又是现实?自己究竟是谁?活在人世间又做什么呢?一连串的问题让他意识模糊,朦胧中,他仿佛听见一声巨响,暗黑的世界里,光线疯狂涌入,缠绕在他身上的毒蛇消失了,巨大的树叶将他温柔地包裹起来,终于,疲惫和痛苦铺天盖地如海潮般淹没了他,他安然沉入了森林的梦境。
痛,除了痛还是痛,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眼前有青白色的光,空气中是消毒水的味道。原来,不是在森林里,而是在梦境中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雪白的天花板涌入眼帘,有些晃眼。闭上眼睛适应了一阵,渐渐看清周围的环境,才知道这里是医院,身上穿着宽松的病号服。之前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了。四下悄然无声,一个人也没有。身体依旧疼痛,是秦紫川送他来的么?他闭上眼睛,不愿去回忆噩梦般的经历。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他警觉地睁开眼睛,看清了来人之后,他猛然一震,喉头哽咽。一身军装的樊天虞手中拿着保温盒,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璨若流星的眼瞳里布满血丝,却温和依旧,令人心安。
“令羽,你……”
“天虞,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在听到对方的声音那一刻停住。樊天虞想说的是:“令羽,你醒了。”
魏令羽想说的是,“天虞,你……”千言万语,他不知如何继续下去。留下一个虚弱的尾音,在空气里久久徘徊。
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魏令羽觉得自己只身坠入漫天星辰汇聚的银河里,无拘无束,自由快乐。美得像梦一样。
樊天虞怔了一下,终于从紧张暧昧的气氛里挣脱出来似的,道:“令羽,这是我做的鱼汤,来尝尝吧。”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白色蒸汽模糊了魏令羽清淡的眼。香气四溢,魏令羽觉得的确有些饿了,便起身,却因疼痛而皱了皱眉,终于还是躺了回去。
正在盛汤的樊天虞看见了,心里一痛,汤溅了好些出来,顾虑着什么,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盛,挑了几块鲜嫩的鱼肉,精心剔去刺,盛了满满一碗放在一旁桌上,扶魏令羽起身。魏令羽看着他剔鱼刺时认真而专注的模样,无声地笑了。
他轻轻托起他的头,像托起珍贵无比的宝物,一手支撑着他后背,慢慢地扶他靠在床头松软的靠枕上,魏令羽的视线一直在他紧张而认真的面容上留恋,觉察到什么的他英俊的脸颊微微一红,魏令羽无声地看在眼里,却忘了是谁的嘴角一直含着笑意。
扶他坐好后,他小心端起鱼汤,尝了尝,不烫,便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去。气氛很安静,两人都默契地不说话。看着他清冷憔悴的面容,他心里小鼓乱打,紧张地手都有些不稳,喝着他送上嘴边的汤,他自是觉察出来的。他心里,便是贪恋着这份温暖,喜欢着他面对自己时紧张的模样。然而,终究是于心不忍,便说话打破这沉闷气氛:“你是怎么把我从秦家救出来的,嗯?”尾音都不由自主地上扬,声线清澈美好。
“啊!”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话,樊天虞一个不留神,汤洒到了地上。他连忙镇定道:“找到了秦紫川私通日本人卖国的证据,便连夜缉拿他。明日便要枪决他了。”说到“枪决”二字,他咬牙切齿。尽管他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情绪影响到魏令羽。儿时的玩伴,如今的敌人,他心里不是不痛苦,不是不纠结,只是在拉开房门看见那一幕时,心中的愤怒便淹没了一切恻隐之心。只要眼前的人安好无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这一勺汤到失去血色的唇边,却停了下来,魏令羽道:“你都看见了。”看见了我狼狈不堪的模样。
樊天虞收回汤勺,忙道:“令羽,我不是在意那些,我……我只是……”只是什么呢?只是看到你痛苦的样子心痛地难以自持,恨不得上去掐死秦紫川泄愤(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做的,只是被理智的属下拉开了),只是痛恨自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去冒险,只是想要你像正常人一样拥有简单幸福的人生,只是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都难以自拔地想要和你执手一生……这些话,究竟要怎么说出口呢?
魏令羽偏过头去,不再看他。果然还是在意的啊,你果然,还是在意我的清白。“我那副样子,你一定厌恶极了吧?”虚弱无力的语调中透露着深深的绝望。
“不!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令羽,你还不明白吗?在我心中,你是完美无瑕的存在啊!”樊天虞端碗的双手激动地抖个不停。魏令羽单薄的侧影寂寥落寞,他的话,他无动于衷。他放下鱼汤,从背后环住他,不敢用太大力气,生怕弄疼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搁在他有着柔软碎发的脑袋上,感受到怀中之人微微的颤抖,他小声道:“令羽,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好吗?我要用一辈子来证明我的真心。此生此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即使下辈子的你化作厉鬼,也要记得来找我!”
冰冷的液体滴落在樊天虞手背上,他怔了一下,慌乱道:“令羽,你哭了?是我说错什么了么?”
只听怀中之人满是讥讽的语气道:“不愧是书香门第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说话却比写书的说的还好听---此生此世,今生今世,来生来世,这些都是你说的,我记下了。下辈子化作厉鬼,你若不认得我,我便要找你索命的。”微微侧过来的脸,犹自带泪,嘴角却噙着笑。
樊天虞刚要在那脸颊上亲吻一下,却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报告师长,斋藤一干人已经全部擒获,正在监狱里等候您审讯。”似乎是沉浸在擒获斋藤的兴奋中,说完这句话的士兵仿佛顿悟了眼前发生了什么,连忙道:“对不起师长,我不是故意的,你们……”他忽然想起同班的老张撞见方旅长和姑娘亲热时说的台词,福至心灵,道:“你们继续,我先退下了。”樊天虞还没来得及转身看看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兵长什么模样,他便一溜烟跑了,临走之前还不忘带上门。
“你这个师长,还有点师长的样子么?下次再让你的部下撞见,我就该被冠上迷惑陆军高级将领的罪名了。”魏令羽笑道。
樊天虞终于如愿以偿地在那细腻的脸颊上印下一吻,在他耳边道:“是啊,不过不用担心,至少今生今世,我会对你负责的。”
冬日的暖阳穿过窗外高大的冬青树照射进来,在屋中投下斑驳迷离的影子。光影流动间,两个相依相偎的剪影便成了永恒的风景,留在几世轮回后魏令羽的心中。
【民国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