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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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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掐着指头算日子,一个月也到了。
今上冬猎的队伍不算很大,因着北边有战事的缘故,所以“一切从简”。身边随从的人不多,今上要去久未巡幸的西苑看看,太子代管国事,林泽闻身为丞相,跟随今上狩猎是受荣宠,但耗费时间久,今上也放心不下,叫他三日后返京。
林相要走的前夜,黄子芩对着摇曳的烛火枯坐了片刻,水香道:“表小姐明日一早就来。”
她眉头紧锁,没有说话。前些日子,她还是说了请卓灵来和她作伴的话。
到底是因为二人从前要好的关系,也或者因为许则之在今上面前很有分量,林泽闻没有犹豫,立时便同意了,又多问了几句,还叮嘱说,许家夫妇从前在南边,如今返京,或许也思念南边的饭食,叫她多留意,不要照着出嫁前的老一套招待客人。
黄子芩提出要卓灵陪伴,除了卓灵与她的纠葛之外,她也是思虑过的,一来她儿子送回娘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二来是旧友,许则之又忙碌,她提出二人陪伴也无不妥,最后,因着她院子里那丫头出了门,屋里伺候的人更少了,她自欺欺人地想着莫要叫人发现,甚至自己替那荒唐的事铺好了路。
火烛晃着她的影子,屋子里并不点太多灯,她总嫌头疼,水香以为她失眠,端着茶水和一碟干果坐过来,在对面笑着敬酒似的敬茶:“小姐忧心什么?”
“水香,我真怕她。”她难得开口说了自己的心事,水香诧异,眨了眨眼,却也没有问那个“她”是谁,甚至理解为林泽闻也是合理的。小姐难得开口,她也不说什么,等了片时,意识到黄子芩须得有个人来给她放闸听听倾诉,才回应道:“是老爷?”
“是明日。”
怕的是卓灵。
水香剥栗子的手一顿,轻轻放在一边:“表小姐执念太重。”
“你也懂她?”
“您怕的是她,还是自个儿呢?”
黄子芩半张脸沉在黑暗中,掩着毯子捂住口鼻,轻轻咳嗽半声:“水香。”
“您怎么想,我不知道。依我看……”水香长长地吸了口气,又笑了,转而提起另一回事,“傅郎一死,我便没有别的指望了,就是您给我找来别人,我也总觉得,不如在您身边的好。有时我也想,若是那时我不矜持,嫁了他,或许也不会遗憾至此——但又想,若是嫁了他,往后便不能服侍您,日子便更难过。总是有没做成的事才叫人后悔,后悔药吃了,若真有另一条路可走,回头看,或许还是要后悔……常说,人心没尽……”
水香也和她一样,年岁增长,眼角有些细纹,操劳也比她多,只是比她壮实有力,看着还是比她年轻。她打量水香,主仆二人也只有在这寂静的夜晚才贴心说些肺腑之中的话,不是主仆而是朋友了,一晃将近二十年,水香其人从未借着主人给的特别待遇而做些出格的事情,极有分寸,就是作为陪嫁丫头进来,也从未像别人家那样,和林相不清不楚,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离得很远,生是她的人,死是傅郎的鬼,曾经被林相称为忠贞之人。
晚上,水香的话,她总是听些,否则压不住那长久的枯寂。她听了,觉得意思不好:“你是劝我暂且应她,作出那等……荒唐事来,由着她荒唐,引火自焚。”
“总归没有比现在更坏的日子了。”水香顺着承认了自己的意思。
“我倒罢了,难的是她。兼明这样的人,世间难找,我不能不劝卓灵惜福。”
“福字倒着贴,都是给神看的,关起门来——”
水香刚要再说,又抿住唇不肯说了,再说就过于明显了。卓灵宁死也要堕胎的消息,是从她口中到黄子芩耳朵里的,她想说那黄子芩觉得好的日子,卓灵或许并不觉好,人都把自己好的给了旁人,又怪人不领情,施与受都落埋怨。
她的立场,从来都是在黄子芩这边的,卓灵好与不好,她并不很在乎。若是能烧了卓灵暖了黄子芩,她必定是头一个撺掇着生火的人。
怕的是,她家夫人心思通透,想得明白,却总是与自己过不去,被这行尸走肉的日子染成了一片灰,已经病入膏肓。
她是知道黄子芩的意思的。卓灵对黄子芩有意,她是知道的。
十多年前,她们都还年轻,京中气氛不比现在,四方蛮族进贡,商队贸易川流不息,晚市灯火直到三更都不熄灭,女子无须男子陪伴即可自行结伴在街上游玩,一时也有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的风流事传出来,人们并不以为稀奇,只当是权贵人家的消遣。
但认真要过日子的,少之又少。她只以为卓灵对黄子芩也是那样轻浮的风潮带起的热情,却不知道这人想了这样久,各自嫁为人妇,却还不肯放过。
虽然觉得有违纲常,但水香总是听她家夫人的。
看黄子芩思虑艰难,才惶然明白,原来并不只是卓灵一厢情愿。
既然她家夫人有意,那即便是两个有地位有身份的妇人在这深宅大院背着丈夫做出那等事,水香也不以为然。
那等事。她想起卓灵定亲前一日晚上在小姐房间听见的动静。
闺中嬉闹罢了,她那时便远远走开了。
如今想,或许也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吧。
主仆二人沉默良久,蜡烛火苗颤抖,送下一波一波的烛泪,堆成一片片云母似的。黄子芩目光深沉,忽然道:“休息吧,我乏了。”
水香便起来收拾,侍候她睡下了,盖被子时惊觉她肩膀骨头几乎要凸出了,这一把骨头几乎要碎掉,她又不忍,多嘴道:“夫人不必担心,一切有我……至少这三日,既然应了,便放宽心,水来土掩,表小姐不是个吃人的怪物,就当还在从前家中。”
“水香。”黄子芩低声警告,水香知道自己说多了,却并不畏惧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了。
脚步声静下来,夜晚难以忍受,黄子芩耳朵愈发灵敏,听见外头风声,听见枯枝折断,听见水香睡觉翻身,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水香话里话外都越界了,可她竟然觉得还不够,她想要向人分诉自己的苦恼,她又说不出口,水香什么都明白,她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一阵翻涌的羞耻,好像被看透了她懦弱的窘迫。
惊慌与担忧,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她答应了卓灵,卓灵要来同她做什么,她略有猜想。与那时的懵懂不同了,两人经过人事,自然知道了当初那不知足的后半段该是什么。
就连和林泽闻,她都许久未做过那事了,甚至数数她这三十多年的房事,两只手也数得过来。
卓灵只是要与她弥补那事吗?她不信,她知道卓灵后头藏着的不只是暂时的欢愉,或许要凌虐报复她,叫她痛苦忍受,又或者是其他,她想不到的事。天啊,她已经是有儿子的人了……手臂搭在眼上,不可自制地颤抖,她害怕这一切,却又想起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