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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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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快要死了的缘故,梁恒近来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那是他人生里面最美好的日子,就像是初春柳枝上的嫩芽,带着露珠,青翠欲滴。那已经逝去的漫长光阴里,他得到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和地位,却也失去了心底最珍贵的东西。
如今的他坐在最高、最高的位置,万人仰望,一颗心却是空的,早早地便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之一
梁恒虽然是永溪梁家的嫡系子弟却幼年丧父,除了缠绵病榻的母亲之外,再无依靠。好在他天资聪慧,又有些运气,成了太子太傅文成远的关门弟子。
少年的记忆里,颜色最鲜亮的便是文太傅的独女、他的小师妹文清墨。还记得初见之时,那粉雕玉琢的女孩朝他羞涩微笑:“梁哥哥,你好。”
她穿着嫩黄色的衣裙,就那样俏生生地站在阳光里,笑容明媚。如同一朵初初绽放的花朵儿,本身便带着温暖的芬芳。
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梁恒掩饰性地低头抿了抿唇,只觉得自己的心头有一处地方不可思议地软了一软。
慢慢熟悉起来之后,文清墨和梁恒的关系便飞快地好了起来。文清墨偷懒耍赖不写功课的时候,梁恒会学着她的字迹替她写功课;文清墨心血来潮去偷文太傅的酒喝的时候,梁恒会站出来替她背黑锅;文清墨兴致勃勃要爬树摘果子的时候,梁恒会站在树下守着她。
梁恒早年坎坷,待人一向冷淡,却是真正把文清墨放在心上去宠爱。或者说,很早很早的时候,他便已经把文清墨当做自己未来的妻子了。他只盼着,文清墨这一生都顺顺遂遂,天真快乐。所有的难题,所有的苦难,自有梁恒替她去扛、去经历。
梁恒天资极好,无论文武都是一学便会。这样一个学生,文太傅心里自然也是极为喜爱的。所以,等到梁恒金殿提名成为周朝最年轻的的状元时,文太傅终于点了头,让梁恒与文清墨订亲。
那是梁恒人生里最欢喜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守候的花朵终于真正盛开,落到了他的掌心。
还记得订亲后的一晚,文清墨在文夫人的默许下偷偷跑来见他。
“梁哥哥,你会像父亲待母亲那样,一辈子都待我好的吧?”文清墨抬头看着他,语调里带着一丝少见的忐忑。
梁恒记得,那夜月色如水,庭院里映着参差的竹影,在风中摇曳,低首时便有细碎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也照进了一缕月光,明亮中带着柔软:“梁恒这一生,只愿与师妹一人共白首。”
他永远都忘不了,文清墨在那一刻羞涩微笑的样子。她认认真真地回望梁恒,嘴角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浅浅的笑涡:“君不负我,我必不负君。”
之二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不久之后,西边便传来了胡人犯边屠城的消息,数万百姓血溅边疆。便是从小知晓人情冷淡的梁恒心头亦是激起一腔热血。就这样,他怀着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心情,在殿前领命前去西北。
临去之前,他有些难舍地握着文清墨的手与她告别,胸口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能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文清墨羞涩地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好似蝴蝶羽翼一般的轻盈,带着温柔的弧度:“我等你,梁恒哥哥。”
之后的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从梦里挣扎醒来,都记得她那时那一低头的温柔,心的那头,只觉得空荡荡的,又冷又疼。
我等你,梁恒哥哥。这么一句简单的话,每每想起,简直就像是刀尖在心口割下,心血淋漓地痛。
登基不久的新帝行事越发的癫狂起来。先是强纳先帝宠妃华阳夫人为妃,又几次不顾民怨强行加赋,只一心要纳美人、修行宫,可驻留西北边关的西北军却总是军资不继。他一边辛苦着打仗熬资历,一边抽空给家里以及文清墨写信让她们安心。
他在信里开玩笑说西北风大,一阵风都可以吹走一个人,实际上西北的风里却是带着黄沙的,吹在脸上,很疼很疼,皮肤都要裂开了。他在信里说着上官赏识,好似所有功劳都是轻松得来,实际上他有好几次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的伤痕多不胜数。他在信上说西北烤羊滋味绝美,鲜地要掉舌头,实际上他却是一边听着下属对朝廷的抱怨一边咬着干苦的杂粮饼筹谋以后的军需。
对梁恒来说,再苦再累,想到文清墨,心里便只剩下满满的温情。
可他的官越做越大,他和文清墨的婚期却是越推越迟。
不久之后,胡人派人议和,用重金收买了华阳夫人和奸臣高蒙,说是不求金银财物,只要那西北那不值钱的方寸之地。新帝听信谗言便要割地求和,文太傅连同几位重臣当朝谏言,被新帝治了罪,当堂便被免冠下狱,全家株连。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梁恒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张口便有血吐了出来。
鲜血粘稠腥气,可他心底的绝望痛苦却绝不是那一口血便能概括的。
生不如死,不过如此。
之三
要割西北,梁恒为首的西北军便是首先要下手的对象。梁恒并非以德报怨的仁者或者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忠臣,但屠刀举到他的头顶之时他也只能趁势反击。他很快便带着西北军举了反旗,甚至为了解决军需问题迎娶了名门华家的贵女,联姻那些不看好新帝的豪门巨阀。
事急从权,从采纳到亲迎不过一月时间。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婚礼,用充满热切的期盼准备着一切。如今的一切皆如当初预想,唯一遗憾的只是新娘的不同。当他将新娘从华家接到府邸之时,只觉得有那么一刻,心中茫然。
就好像,他独自一人站在荒野之中,那些人的欢笑热闹都是属于那些人的,他的世界一片寂静荒凉,孤立无援、再无声息。人皆言爱如死之坚强,无法拒绝,可他的爱已经与死同在。
从城楼高处望去,载歌载舞的百姓举酒欢庆,酒水鲜花撒了一地。眼角仿佛看见清墨的身影,一晃而过,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有些醉了。
与宾客最后饮过一回酒,他带着微微的酒意去了新房。烛光滟滟,下面的新娘文静地坐着,看上去端庄温婉,白皙的脖颈在微光下就仿佛是莹润的美玉。
梁恒挥手斥退丫鬟,独自走到床前,掀开了那挡在他和新娘之间的红盖头。他面上没有一点所谓的意乱情迷,反而是迎接一场大战般的郑重其事。
那是如美酒一般可以令人心醉的美人。发如流泉,眉似柳,琼鼻樱唇。她面上带着羞涩的红晕,低垂的眼里流淌出温柔婉转的眼波,如同春水一般缠绵悱恻。
可梁恒却仿佛是被灌了冷水一般,忽然清醒过来。
不是清墨,不是他的清墨。
他曾说:“梁恒这一生,只愿与师妹一人共白首。”。今日,终于失言。
之四
初时,事情也并不是那样顺利。他们总是吃不饱饭,他又下了军令不能扰民,哪怕是那些要和他合作的世家也只是狡猾躲在后面不能给他们太多的供给。可是,这世间自有人心正义。哪怕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将百姓视作可欺可辱的愚民,却也需知人心所向之处定是所向披靡。梁恒领兵从西北直至京都时,那个素来嚣张乖戾的皇帝终于认清事实,灰溜溜地带着宠妃和残军逃到了江南。
等到三十岁生辰,忠心耿耿的下属平定江南后将前朝末帝当做贺礼送到跟前,手握锦绣江山的梁恒却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只是觉得这世事可笑。他出自世代诗书的永溪梁氏,又拜天下闻名的大儒文成远为师。他最初的梦想不过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此时回首,却发现他练就的不过是屠龙术。
然而,世事的可笑却不仅于此,他还见到了本以为已经死了的文清墨。
文清墨并没有死,在新帝治罪文家的时候,文太傅过去救下的故友遗孤齐安带着文清墨悄悄前去西北投奔梁恒。可当文清墨千里迢迢赶到西北的时候听到的却是梁恒与华家女成亲的消息。
文清墨这样的女子,再骄傲不过——她的自尊是绝不会让她站出来和另一个女人去争抢一个男人。她默默地来,便也默默地离开了。
之后便是乱兵四起的乱世。她和齐安一路漂泊,幸运的时候有过安定的日子,不幸的时候跟着难民群被人如猪狗一般驱赶。她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的罪,也曾几经生死,最后终于嫁给了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齐安。
她少年时鲜妍的美貌早已在岁月里消耗殆尽,可眉宇间的羞涩温柔却是一如初见。
当她站在梁恒跟前微笑的时候,梁恒觉得自己那颗已经死了的心忽然又活了过来,就像少年时一样软了一软、颤了一颤。
但文清墨却不是来与梁恒再续情缘的,她是来求梁恒救人的——她的丈夫齐安在山上采药时被毒蛇咬伤,生命垂危。
她的骄傲并不允许她去向梁恒求救,可这在她心爱男人的生命面前却不值一提。
梁恒忍耐着心中那几欲发狂的嫉妒,问她:“你很爱他?”
文清墨垂着眼,沉默许久才慢慢地回答道:“他是很好的人。我在路上生病快要死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要丢下我,甚至还用所有的钱财和食物换了药材来救我。我们走投无路、没有食物的时候,是他毫不犹豫地割肉放血喂我。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他这样爱我。”她轻轻笑了笑,语声尽处带出一丝温柔来,“和他在一起,我从来都不觉得日子有多苦。”
那一刻,梁恒几乎咬碎牙齿,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他有千百句话想说,可看着文清墨温柔的笑脸却只能生硬的说道:“我让太医去看看他。”
“谢谢你,梁哥哥。”她松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了许多。
不同于文清墨一如既往的天真,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梁恒早已学会用人去杀人。宫里的那些太医再聪明不过,只要一个眼神,便会不动声色的替他解决问题。
梁恒目送文清墨和几个太医一起离开,独自坐在殿里想事情。
他想,刚开始的时候清墨一定会很难过,可自己会好好照顾她的,她总会知道,自己比那个男人更爱她。
他想,还好当初想着要把皇后的位置和坤宁宫留给清墨,等她愿意的时候,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立她为后,让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起留在史书上。
他想,等天气好些,就带清墨一起去江南赏花吧。她在江南出生,一直都很盼望去江南看看。
他想了很多,就像个年纪尚轻的少年郎一般急不可耐,一刻也等不了。他一边兴冲冲地让人去收拾准备送给文清墨的东西,一边使人去安排车马准备亲自去看看。
之五
可没等他出去,太医就回来了。
梁恒想,大概是清墨太难过了,所以没跟着回来。他有些急切地用眼神示意太医说话,跪在下面的太医却颤颤巍巍的,不敢说话。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太医才大着胆子小声地回禀道:“陛下,齐夫人自尽了。”
那一瞬间,梁恒的脑子一下子空白了。他看着太医,希望对方只是一时错口,可那太医却已经吓得软到在地上。
这一次,梁恒连血都吐不出来了。他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许久才哑着嗓子问道:“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太医伏在地上,嘴边的长须颤抖地厉害:“齐夫人说,‘君不负我,我必不负君’。”
梁恒哑着嗓子笑出声来,声音却像哭一样。
这是他们情浓之时的定情之语,可她口中的“君”却早已经不是他了。这句话简直就像是文清墨临死之前插在他心头的刀,锋利至极。
他忽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他母亲病得快要死了,他从先生家请假回去陪她。那是冬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雪,整个院子里都是银白色的雪花,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文清墨怕他难过,陪着他一起坐在暖阁里面休息。
屋子里都是药香,远远的便有母亲的咳嗽声传来,一声一声,就像是要把血咳出来一样。文清墨的手也是凉凉的,就像是一朵飘进手心的雪花,一下子就融化了。她就靠坐在梁恒身旁的椅子上,摇晃着腿问他:“梁哥哥,要是我死了,你一定也会难过的吧。”
梁恒那时已经瘦了许多,只一双眼睛依旧黑亮,闻言便转身看她,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有我在,总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一定会比我活得更长更久的。”
她被吓了一跳,眼睛湿漉漉的、软软地看着他,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动物。过了许久才慢慢挪到他的身边,怯生生地说道:“反正,我们总是会在一起的吧。”
梁恒被她说得心中一软,喉中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忍不住伸出手将她一把抱住。
坐在龙椅上的梁恒慢慢的闭上眼睛,回忆里面文清墨天真信赖的笑容让他全身都发抖,痛不欲生。他等了那样久,只盼着她能够回来,回到他的身边,就像初见之时那样轻轻微笑,可是今日他终于等到她,也终于失去了她。万里江山,锦绣山河,终于还是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他所拥有的不过一场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