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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4-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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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轻叹了一口气,走过来也坐下,将宝剑插在身旁的瓦片中,道:“皇上总算对你不错,你当年被锦贵妃赶出府,若非遇上皇上,你又怎么会成为今天闻名天下文武全才的陈清秋?”
我听了淡淡地一笑,道:“若不是遇上他,我又怎么会是今天的顾九?”
师兄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公平一点,这么多年,皇上三番两次要救你离开大漠,你就是要待在这里……”
我转头去看他,道:“你知道为什么?”
师兄平静地看着我,我笑道:“因为我不想再欠亦仁的。”
师兄淡淡地道:“可是你早就不欠亦非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欠他的太多了,我欠他一条命……”
师兄冷冷地道:“可你也救过他!”
“但是我却听从亦仁的指令烧了他一船的火器,故意栽赃陷害于他,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害得他与宫藤家族交恶?”
师兄微微沉默了一会儿,道:“主子让你选择的。”
我冷冷地道:“是啊,他确实给了我选择,去选择我自己做,还是让别人去干,他明知道我又怎么会让亦非身处险境。亦仁从来如此,他让你办了事,还不会欠着你的,他让我去打击亦非,却又给了我救他的机会,可我即便救了亦非,却仍然欠着他的。”
师兄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太多了。”
我看着茫茫夜色中的戈壁滩道:“我又怎么能想不多,若非是我酒后抱着他嚷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 ,夭夭桃李枝,灼灼有辉光。他又怎么会陷于不能洁身自好的狼狈境地,最终于止于太子之位前一步之遥。亦容若非为了自己弟弟摆脱困境,以她公主的尊贵,岂会半夜强行要留宿于我,故意给自己制造奸情?我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
师兄沉默了很久,才道:“小秋,你知道你把亦非所有的失败都归结在了自己的头上。即便没有你,皇上也会让其它人烧了亦非的火器,即便没有你,亦裕家族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亦非登上太子之位,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有了你,亦非有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退出这场漩涡的理由。他到今天能平安无事,是因为你,小秋。”他见没有回话,就又轻轻地道:“你不要以为主子是想挣这个皇位,他有他的难处,你们还有退路,他完全没有退路。”他递给了我一张纸条,道:“我临行前主子给你写的纸条,他说你看了,会原谅他的一行作为。”
他拔出剑,转身走了,我展开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了挺公正的几个字:郑伯克段于鄢
我愣了一下,不由一笑,郑伯克段于鄢是左传里的一则故事,讲的是郑庄公弟弟太叔段,郑庄公以不断退让的手段,让弟弟终于犯了谋反的大罪,才名正言顺地将弟弟下手除去。亦仁是在表白自己不想当庄公,我不由哈哈大笑,亦家的这些皇子当真个个有趣,属亦仁为最。我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帮亦仁也是因为早就看出亦非绝对不是亦仁的对手,那是个天生要当皇帝的料子。
我从梯子爬了下来,摸了摸肚子忽然觉得又有一些饿了,想起小厨房天天会给一郎炖他爱吃的雪蛤,琢磨着该炖到时候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向小厨房走去。我刚要从抄手廊穿出去,却听花园里安宁那清脆冰冷的声音道:“我叫你去池塘里把我的球捡出来,你没听到吗?”
然后是一郎忍气的声音,道:“我去叫人来替郡主捡!”
安宁冷笑道: “ 怎么你难道不是我十五哥府上的奴才吗?”
我听了心里大乐, 一郎流年不利才会招惹了安宁,那真是浑身长刀子的女人啊。我三下二下爬到廊上,准备看场好戏。
一郎与安宁站在花园内那个砌池塘边上,一郎的脸色铁青,显然想要发作却又有顾虑,安宁一身白褂短打的装束,手里还拿着那柄薄鲨皮剑。
一郎看着池塘里的竹编的小球,气道:“明明是你故意丢进去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安宁手起掌落给了他一巴掌,脆生生地道:“这巴掌是打你这个奴才不懂服从。”
我大呼过瘾,在廊上无声笑得前仰后合,脸上那是全然小人得志的笑容。
一郎几时吃过这种冤枉亏,一气之下手一搭剑柄却见安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故意的,你挑得我跟你打,好到王爷跟前挑我的错处。”
安宁似有一些悻悻然,道:“你倒不笨嘛!”
一郎冷冷地道:“哪里,郡主大名我是久闻了的,一郎不知道何处得罪了郡主,还要请教。”
安宁晃了晃心中的剑柄,微笑道:“没什么,我着你不顺眼,什么时候你不会在我眼前晃了,也就不得罪我了。”
我皱了皱眉,想不出一郎为了什么得罪了这个女煞星。一郎咬牙道:“我誓死跟随便王爷的,郡主若是在王府中呆一辈子,只好一辈子不顺眼了。”他说着卷起裤角,当真下去替安宁捡球。
我见安宁在他背后一笑,笑得颇为冷酷,纤长的手指缓缓抽出宝剑,我大惊没想到安宁竟然是想要一郎的命,情急之下失声大叫道:“小心背后。”
一郎倒不愧是宫藤家族年轻一辈中的顶尖高手,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猛转,安宁的剑几乎是擦着他身体而过,安宁的剑顺势一横,显然是铁了心要一郎的命。
我飞身从抄手廊中跃出,还没等我扑到,一条白影一闪,接下了安宁的一招,一郎就地打了个滚,浑身湿透的从水塘里爬了出来,脸色刹白。
原来是十六王爷亦祥接下了安宁要命的一剑,安宁柳眉一皱,身体一晃,继续凶狠地攻击一郎。我气上心来,两指弹开她刺向一郎的剑,连想起她过去的种种,不由破口大骂道:“你发疯了,动不动就杀人,你还有没人性。”
安宁手持着剑,抿着唇,半晌才抬着尖尖的下巴倔傲道:“我高兴杀他就杀他,你管得着吗?”
我冷笑道:“女人我见多了,但像你这么冷血,丧心病狂,心狠手辣的女人还真是绝无仅有。”
安宁脸色一白,我心中不由一悔,过去我虽然常骂她,但是骂得这么难听的倒是第一次。我见她踏上一步,以为她要抽我一巴掌,又或者刺我一剑,心想那就随她了。
谁知道她只是走近了,看着我半晌才沙沙地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我嗫喃了一声,一时倒找不出话来回她,谁知道她接着道:“你看得很对,半夜把门关关好,保不准哪一天我一高兴,连你也一起杀了。”说完竟然转身就走了。
我气结,只看见她脑后的长发随风飘扬,很快就走远了。
十六王爷亦祥看着我,那双眼睛很冷,半天才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骂她,唯独你不能……因为你不配。”他说完也走了。
我只好接着目送他走,一郎慢慢地从池塘里走出来,我还没开口,他已经冷冷地看着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二般地招人讨厌。”说完他也飘然走了。
我张大了嘴把他也目送走了,在池塘边上站了半晌,忽然见池塘对面凉亭里有一个黑影一动,飘了出来,飘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亦非。
我吃了一惊,挥了挥手道:“晚上好,亦非王爷。”
亦非穿了一袭宽大的袍子,一根发簪将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着,临风一吹,当真风度翩翩,坐着看戏不去唱当真可惜了。
“亦非王爷这么晚了还不去睡么?”
亦非那特有的声音沙哑地道:“今晚不是有很多人无眠?”他说着偏过头来看我,夜太黑,我抓不准他眸中的表情。
“王爷来找我上床?”没办法,李公公也说了,我爱投机取巧但为人老实。
谁知道亦非隔了一会儿,居然淡淡地道:“是的。”
王爷打小就沉默寡言,从不轻言一字,长大当然也是惜字如金,叫人难以琢磨,只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就是他在床上也是那么的深沉。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王爷,道:“亦非王爷没啥要问的吗?”
王爷托着头侧躺在我的身边,用他沙哑的嗓音问:“你想让本王问你什么?”
“比如我怎么如此多才多艺?”
亦非沙沙地问:“你想让本王问你究竟是谁?”
“难道你不想问么?”
亦非突然伸出一只手,拿起我的一缕黑发,看着那束黑发从他修长的指间滑落,慢慢地道:“若是我问你,你会老实地回答我么?”
“不会!”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干脆答道。
亦非淡然一笑,道:“那本王又何必要问,我问了,你不答,我是罚你好呢,还是不罚?”他说完又叹息一声,道:“你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不过他是一个哑吧。”
我听了,问:“你提起他好几回了,他是谁?”
亦非淡淡地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只是我小时候一个随身侍候的奴才,性格也似你这般轻挑,被母妃撵了出去,这些年大约早就娶妻生子了吧。”
我看着他,幽幽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似有一些轻雾,忍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喜欢过我么?”
亦非似沉思了一会儿,才叹气道道:“睡吧,后天这个时候,本王的姐姐十二公主亦容就到了。”
我大吃一惊,道:“十二公主要来,怎么府里一点没有动静?”
亦非闭着眼,道:“大约是十六写信让她来的,亦容完全没有给过本王一点消息,她的銮驾已经到了金屏县附近了,不出三天就会到达盘口镇。”我的脑袋空空的,似听不大出他的意思,亦非又淡淡地道:“明天本王约了十六去查看马贼的情况,约莫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我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喜欢过我吗?”
亦非睁开了眼,似乎有一点无奈,道:“或许吧。”
我坐在床上,把这三个字想了又想,慢慢地起身,摸起地上的衣服套好,拉开房门,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亦非又闭上了眼,我想我就这么一直走出王府的大门他也不会睁开眼了。我忽然想要大吼,可又没有吼的资本,我与之亦非,就像安宁与之我。
安宁对我痴情一片,却让我吃足苦头,她若问我可曾喜欢过她,我大约也是这般无奈地道一声或许吧。于是我笑了笑,轻轻地拉上了门,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所以佛说婆娑是遗憾。
我没走出多远,却又碰上了安宁,她提着一柄剑站在月色下,侧着头看着我,于是我笑着走上前去跟她打招呼,道:“郡主终于高兴来杀我了么?”
安宁道:“若是我杀你,你跑不跑?”
我笑道:“不跑。”
月色下,安宁那色白色的锦袍泛着淡淡的光泽,良久方才听她道:“因为安宁不会杀你对吗?”
十年过去了,我看着安宁那张仍然稚嫩的脸,问:“没想过郡主能如此厚待。”
安宁转过了头,轻轻地道:“你知不知道陈清秋这个人?”
我淡淡地道:“天下四大才子之一的陈清秋么,听说过。”
安宁微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清秋哥哥只是天下的四大才子之一,那该多好。才子必然出身于书香门弟,做学问与事无争,过着淡泊,淡然风平浪静的生活。可是他却是与公主私通,又始乱终弃的人,被德武帝贬为宫奴,发配关外,永生不得踏入中原。”
我听了毫不动容,道:“那也是陈清秋的事情,与我何干。”我说完了就与她擦身而过,却听安宁在我的背后道:“因为你就是陈清秋!”
我的脚步一顿,只听安宁幽幽地道:“我找了你快十年了,石榴哥哥跟我说,你根本不用找,只要有十五哥哥在,你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听了忍不住想笑,没想到从前不起眼的十六却是天底下最知我的人,我站着不动,安宁又叹息道:“你走吧,亦容……她是想来要你的命的。”
我叹了一口气,陈清秋这个人的仇家委实太多了,于是一笑道:“人生在世,福兮祸兮,何必太在意。”说完,我就留下安宁走了。
那一晚戈壁滩上的风特别的大,我裹着大棉袄与白衣奴才能享有的上好的锦被,还是被冻得直哆嗦。天一大亮,我便跳下床,一路小跑,果然在王府门口遇上了刚跨上马的亦非王爷与十六王爷。
亦非今天穿着紧身的红色剑衫,黑色的护腕,衬得他修长的身材,挺拔的眉眼看起来别有一番精明干练的味道,与往日的慵懒似颇有不同。他一见我的身影出现,长眉微蹙,似颇有一些怒意,轻轻哼了一声。王爷素来深沉,这么轻轻的一哼,当然是表示对本奴才已经大大的不满。
可在他座下牵马的李公公却有所不知,误以为王爷是对他有意见呢,连忙谄媚地道:“王爷您可是要更换座骑?”
王爷淡淡地道:“否。”
李公公一听,连忙又问道:“王爷,可是觉得马鞍不合用?”
王爷淡淡地道:“否。”
“王爷是不是要换缰绳?”
“否。”
“难道王爷是想换马靴?”
“否。”
……
良久之后。
李公公满面讪笑地道:“那王爷必然是对今天的膳食不满?”
“否。”
“昨天的不满?”
“否?”
“前天的?”
……
我笑得都快抽了,亦非依然是淡淡的,亦祥敲了敲手中的折扇指着李公公笑骂道:“你这个不清不楚的老阉货,偏偏是你家主子能容得下你。”
李公公连声道:“十六王爷冤枉,奴才我过去在宫里,德昭皇后就夸我头脑好使,若是读点书保不准就成了四大才子的其中一位。”
亦祥笑得前仰后伏,道:“你只怕是四大才子第五吧,若你这老阉货也能成才子,怪不得南国的才子统统都不值钱。”他说着似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
亦非脸无表情,轻轻哟了一声,他的座骑就向前驰去,我连忙夺了李公公手里牵着的一匹马尾随而去。亦非带着亦祥与贴身的铁甲侍卫一如马踏狂沙,很快就到了盘口镇以西五十里地。
亦祥看着我满面沙土的驶近,微笑道:“好骑术啊,没想到老李这头老骡马你骑着也能赶上大宛的这些名马。”
我嘻笑道:“我瞧它八成是看上了十六王爷的那头闪电驹,所以才脚底生风,行云流水。”
亦祥俊秀的脸一冷,凑到我跟前,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太得意思了……顾九。”
我微一低首,避开亦祥的目光,只听亦非淡淡地道:“亦祥,我看这沙漠再大,只怕也挡不住冬季里饿狠了的狼。”
亦祥拍马走到亦非身边,淡淡地道:“从这里的到阿尔木及草原不过一千里地,如果十七弟亦裕与沙漠里这些狼们合作,若是从西北与北边同时发兵,只怕金陵的那头狼可顾不了这么长的战线啊。”
亦非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听说最近东海有倭军的船只频集往返,如果亦仁把军队都开往西北边……”
亦祥笑道:“那他将首尾难顾。”他转脸看向亦非道:“十五哥,我看这对你倒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亦非微微一笑,道:“以亦仁的聪明,你我能看到的,他岂会看不到,他已经给我发出函件,要求我们与沙漠西北边的突厥作战,他会亲自前来督战!”
亦祥淡淡地道:“那就让他有来无回!”
我的眼皮不由的跳了几下。
我的眼皮不由的跳了几下,慌忙去看亦非的神情,见他依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竟似默认了亦祥的想法。
亦家的小十六在我的心里,一直都还是那个躲在哥哥们身后胆怯的小男孩形象,可是转眼间这种噬兄谋逆的话他竟然可以轻松的道来。我不由眯起眼睛看着他,亦家这些王子王孙莫不是个个丰神俊朗,亦祥自然也不例外,他一身白色的劲袍,一条乌绸束住长发,长眉俊目,在他身旁是红身骑装的亦非,那深棕色眸子始终淡淡的,不透任何情绪。他们看起来都是如此高贵,可脑里却动着残酷的念头。我忽然觉得有一种疲惫,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脑海里有片刻的茫然。
耳边听着亦非那独特沙哑的声音道:“亦仁的铁甲骑兵一直是众位兄弟当中最强的,要想击败这一群骑兵也不是一桩易事。”
亦祥笑道:“十五哥你太谦虚了,你这几年让一郎训练的你骑下布甲兵的忍术,能钻地三尺,听说最适合在大漠作战。十七弟亦裕不是还问你讨要了几个家将?”
亦非微皱眉道:“那你应该知道亦裕不但没能打败亦仁,而且丢了皇位,逃回了皇太后的故乡北国。”
亦祥长眉一挑,道:“十五哥,物之器用,要看它在谁的手上!”
亦非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亦祥,半晌才道:“十六弟,你可想过,如今西北有突厥,北边有亦裕为首的北国,东边有倭寇,如果我们一旦发兵起难,亦仁将会腹背受敌……”他手拿着马鞭环指了一下四周,道:“到时候整个中原都会陷入战争中,江山蒙尘,千里流民……”
亦祥也回看着亦非的眼睛,道:“十五哥,你是不是当亦家法司太久了,这世上哪有完美之事,你左全右顾,只会授人以柄,已然注定败象,如果十五哥你不干,我手上也有五万精兵,我干!”
亦非一垂眼帘,微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那就这样吧。”
我听了他这句淡淡的话,只觉得耳边有霹雳声响,亦祥闻言脸露喜色,道:“我就知道十五哥哥是英雄,绝不会做那缩头缩尾之事。”
亦非不说话,只是望着远方,而我只是静静望着他,忽然发现我原来根本不太了解他,又或者我一直在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了解他。我认为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的皇子,卷进皇位争夺之战,是他最无奈的事情。他外表严肃,心底柔软,因此很多违心之举,总是承受着压力与痛苦,可他再大的痛苦也从不与人倾述。
他为人公正,包容,当年十一皇子亦德权倾天下,是他坚定地支持了势弱的亦仁。所以亦仁曾经跟我说过,亦家十几个皇子中,能做皇帝的很多,可是能当皇家法司的只有亦非。
我恍然依稀还在德昭大学院亭落里,温暖的午后,老学士们交头接耳,对着一个出身于势弱皇子亦仁家,才被脱籍的奴才,一个桀傲不驯张狂的清贫才子指指点点,是亦非微微一笑,举起朱笔说了句英雄何必问出身,点了他做金陵才子之首。
原来我竟错了,卧山的老虎,哪有不想称王的,亏我一个最底等的奴才,一个乞丐,却一直在心里认为自己才是这位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子唯一的知已。
亦祥一勒马头,笑道:“那就这么定了。”他说完纵马带着近身侍卫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亦非骑着马慢慢从我身边走过,他半转头,冷淡地道:“你不要再回去了,不要总是令我为难,好自为之……陈清秋。”
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也许是他的马速度太快了,我竟然看不清他的背影。我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陈清秋,出身低微,却偏偏又自视极高,不能全力而为,却又无法豁达退身,原来我就是陈清秋。
我笑累了,倒骑躺在老骡马上,看着大漠上天,竟是那么的蓝,我在这里十年都没有发现大漠的天蓝得如此之透。耳边有急促的马蹄声越奔越近,我看着蓝天忽然微微一笑,缓缓地道:“瞧,这世上人与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我也许注定了要给你添麻烦。”
一队黑甲骑兵踏着黄沙像阵风似的出现在我眼前,当前的骑兵冷冷地道:“顾九,你有细作的嫌疑,十六王爷着我等将你拿下,押回府中。”
我见眼前几个人腰板挺直,眼神有力,骑马迅捷如风,显见亦祥练兵很下过一番功夫,不由心生怜意,道:“我自会回去,你们走吧!”
那骑兵也不与我多话,抽出腰刀,指着我号令道:“拿下!”
他一句话才出口,一道黑影一闪,五个彪悍的骑兵脖子上都多了一道伤口,空瞪了我一会儿,纷纷从马上栽了下去,快得我连求一声情的空档都没有。
我对来人冷冷地道:“师兄的落风剑法该换个名儿了,何不叫洒血剑法,又贴切又威猛。”
沈海远师兄按例板着一张脸,一字字地道:“落风剑法讲得就是气势,必需一击中,不能给敌人还击的可能,出招果断、快捷是此剑法的精要。”
我苦笑了一下,师傅当年就是这么说的,他当年道小秋我看你做啥都磨叽磨叽,杀只鸡也要想半天,这落风剑法你就不用学了。
师兄淡淡地道:“更何况,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活不成,前面有亦非指派的人,也会要他们的命……”
我心中一惊,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亦非倒是很怕我远走高飞不成,转念一想,这几个兵还是让师兄来杀更妥当,这样亦祥结仇也结上亦仁,于是连忙竖起大么指赞道:“师兄好几年不见,剑法大有长进啊,耍得越发有模有样了。”
师兄看了我一眼,板正地道:“你就是这古怪毛病,说话不真不实,我不是月前才与你见过?”
呃,说起识情识趣师兄真的是很差劲的一个人。
他说完又道:“你跟我回金陵吧,虽然主子有命,令我暗中保护你,可是我这次来的时候,金陵发生了变故,我不能这么盲目地跟着你,更何况亦容近在咫尺,我们还不便与恭亲王府发生冲突。”
我微笑道:“我还以为是师兄在保护我,原来是亦仁的得意干将在罩着我。”
师兄长叹了一口气,道:“小秋,你就是这么执拗,什么事都看不开,亦非远非你想得那么简单,主子的命令也好,是师兄弟的情份也好,你这次都要跟我走!”
我想了想一摊手,道:“那就这样吧,我又打不过你,当然是你说了算。“
师兄似松了一口气,道:“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走吧!”他说着就走近我,我跳下了马牵着马向他走去,刚走到他近前,我突然一脚踏飞黄沙,飞身上马,拍马飞奔边大叫道:“师兄,回去跟亦仁说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做主。”
可是话还没说话,就听师兄有板有眼的声音近在耳边,他冷哼道:“就知道你不是那么听话。”我没想到他就站在我的马后面,吓了一跳,只见他两腿一分,坐在我身后,淡淡地道:“跟我走吧。”
我刚要起身跳下马,他已经搭住了我的脉门,只他叹了口气,道:“别去给亦非添乱了,跟我回去吧!”我转头看他,突然对他一笑,师兄眸孔一收缩,失声道:“冰心决!”他一句话说完,整个人就被冻成冰棍子。我笑眯眯地将他从马上提了下来,将他往隐蔽的丘石后一放,然后对着那双冰霜下气恼的眼睛笑道:“大师兄,论武功,你不是二师兄的对手,论大方,你更是差远了。”
不管大师兄嗯嗯地叫声,我嘻笑着走开了。大师兄保准肺都气炸了,其实我也知道他不肯教我落风剑法是听了师傅的话为我好,只是想起当年怎么讨好他,他都不动心,偷瞧了几眼还被他逮着丢进河里,不免就有几分气,今天总算把吃过的亏讨了回来。
我绕了好远的路,避开了亦非的耳目,回了盘口镇。天已经大黑了,我在王府的大门不远处的巷里蹲着,到底敢不敢进去呢,如果不进去,我又该何去何从。
天色刚挂灯的时候,有二十四骑士掌旗停在了门口,我微微一笑,亦容到了,除亦容又有谁有这么大的派场呢。王府门大开,亦容的随从鱼贯而入,最后亦非亲自出门迎接。他穿着淡黄色的恭亲王袍,乌黑的发盘着用金冠束着,整个人看起贵气又不倜傥,他面带笑容似颇为高兴。亦容只是将那只完美无暇的手伸出轿外,搭在亦非的手上,却不下轿,直接抬了进去。
我看着那张笑脸,不仅自问,亦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亦非可曾有过片刻对我动过一点心。他从未曾给过我答案,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在自问自答,给自己最完美的答案,才让沉醉至今。
我哗地站了起来,有了问题就要去找到答案,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我看着刚转身走进去不远亦非的背影,大叫道:“亦非,我回来了!”
亦非立即转身,眼中眸子一收缩,嘴唇紧抿,竟是很有几分怒气
“谁啊?”亦容的声音与亦非大是不同,柔而糯,虽然是一种淡淡的南方平舌音,却是别有韵味。
亦非转头回笑道:“皇姐,盘口镇的一个狂人,勿用理他。”
“哦,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会有狂人,带进府里见识一下也好!”
亦非无奈地应了一声是,看着轿子抬进去,立即快步走到我面前,我仰起头,看着他略带愤怒的眼睛,嘻笑道:“奴才给王爷请安,祝王爷贵安再贵安!”刚想弯腰打个千,就被亦非一把揪住,只听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恨声道:“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不知道进退呢?”
亦非素来威而不怒,眼见他发脾气,我微有一些发愣,随即假笑道:“我当然知道进退,自然是王爷进,奴才进,王爷退,奴才退。”
亦非将他那唇几乎抿成了线,喘了几口粗气,似才平息自己的火气,冷冷地道:“把这人给押进去!”
王爷一声令下,自然有随时侧立,训练有素的牙将将我拿下,戏台不都是这么走步的吗?弄得我喉咙一阵发痒,很想吼两声。
牙将将我押了跪在正院里,亦容正装端坐在上面,她面容几乎与当年的锦贵妃一模一样,绝顶的姿容,极其雍容的气质,只是她比锦贵妃更冷,总是令人望而生畏。亦祥照例与安宁坐在左侧,亦非则坐在他们的对面。大厅里竟是一阵沉默,我微微一笑,若是寻常人家姐弟相会,必然是一番七嘴八舌的话谈吧,可这是帝王家,公主与王子相会,想必是无利而不往,无事而不登三宝殿吧。原来这婆娑海最深的地方,竟是这里。
一阵杯盏声过后,只听亦容淡淡地道:“安宁,你来十五弟府上住着也有一些日子了吧?“
安宁颇有一些拘束地道:“皇姐,原是没想过住这么些日子,可是与哥哥们快十年未见了,心里舍不得,所以竟然一住住了这么久,还真没想到能见着皇姐,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我微微苦涩的一笑,原来我又错了,安宁比以前改变多了,她比过去会说话多了,变得会奉承了。十年的大漠生活,原来没有人是不会变的。
“不敢当!”亦容声音依然是淡淡的,道:“我最近听礼部大人说,突厥的西部番王给我朝来了一封信,夸郡主你生性自由,犹如草原上的野马,喜爱奔跑多于安定,比他们游牧民族的子女更像游牧民族。”
亦祥掂着手中的折扇,道:“这不是很好吗,证明安宁很受他们的认同。”
亦容依然冷淡地道:“如果他们要的是那些游牧女子,又何必上书与本朝和亲?本朝女子,以端庄贤淑为美德。说她生性自由,是在说她不够端庄,说她犹如野马,喜爱奔跑多与安定,岂不是从不着家,何来的贤淑?说她比真正的游牧女子还像游牧女子,那是说她连游牧女子都不如,否则西番王爷何必在安宁不在家的时候,突然给本朝来了这么一封不知所云的赞美之信?”她轻轻拿起旁边侍女盘中的一块羊皮,冷冷地道:“这就是西番王爷的信,我正打算路过此地,前去康亲王府将此信转赠于安宁的母亲──翠姑姨娘。”
安宁的脸白一阵,红一阵,亦非笑道:“皇姐,你也太认真了,不就是安宁思亲心切,在我这儿住久了一点,也罢,谁让是我离得她最近呢。”
亦容把脸一沈,道:“亦家人谁说这话,我都可以原谅。亦非,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亦非碰了一个硬钉子,下面的话似也不方便出口了,只听亦容又道:“父皇当年将你远嫁突厥西番,用心何其良苦,西番虽然是突厥的一部分,但是素与突厥王厅不和,有他们的支持,我们不但可以保证通往西部的商道,而且可以令突厥不敢轻易南下,你莫非是想令南朝重陷战火吗?”
亦祥不悦地道:“皇姐也太过高看西番了,我们堂堂上朝,国富民强,还怕他们这些游牧民族吗?
亦容轻轻地吐了出了几个字:“可惜,民强兵不强?自问你们的骑下,有几人能与突厥骑兵一战?”
亦容道:“只要亦家还没有改朝换代,安宁就必需按朝庭的旨意去做,这也是父皇生前的大策!”
安宁脸白如纸,小声道:“皇姐训斥的是,我明日就启程回西番去。”
亦祥一滞,嘴唇动了动,颇有不甘的样子,他哗的一起身,一拂袖竟然扬长而去。
亦容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道:“这十六,小的时候挺乖巧的一个人,怎么长大了,竟乖张了起来?”她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亦非,冷冷地道:“我此来,另有一件事?”
亦非抬头,笑道:“皇姐请吩咐!”
亦容又从托盘中拿出一张白纸,语气极淡地道:“这幅画是我新近从金陵的华文轩新买来的,是一幅新画的炭画,画得可巧,是戈壁滩的落日。虽然没有落款,但是就这笔法风格,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你猜是谁?”
亦非微笑道:“皇姐的才学博皆古今,你莫非要难为弟弟吗?”
我忍不住去侧头瞄了一眼亦容指间的纸张,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口,只听她缓缓地道:“皇弟对任何人不熟,都不会是此人,你亲笔点了他做金陵第一才子的。”
“此人莫非仍然没死?”
“不但没死,显然还过得挺好,有这闲情雅致在皇室的厕纸作画!”
亦非笑道:“皇姐莫气,莫非此人竟从官牢里跑了出来?我着人查去!”
亦容微笑道:“是要好好的查一下,而且皇弟你也不用太烦心,我已经查到了,托华文轩寄卖这张炭画的就是你府上的统领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