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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据说秦阳河是生命力极强的一支河流,流淌几百年,带着黄河的泥沙和尘土,大旱大枯之后,她都能起死回生。河岸的四周原先点缀着几个小村落,后来平地造路,来往商旅频繁,几个村落合并,由村到镇,由镇到城。当地人盖了旅店酒馆,商人沿途留下茶叶丝锻,也有读书人来避世定居,小城欣欣向荣。接着几个村长为分红不和,斗了几年,后来终于选出镇长。镇长一上任,像揉面团子一样,将散落在秦阳河四周的生命揉成一体。
      母亲说,是河水带来了勃勃生机。萍湘却觉得,若没有人也没有生机。她和母亲的想法完全颠倒,对秦阳河也没有祖辈的畏惧。抹一抹梳得齐整的发髻,又是一层黄沙。在朱轮车上颠簸已经两天了,她给颠得直吐胃水。
      他们要赶路到镇上的李庄去。李庄是秦阳镇最大的人家,祖上是前朝有名的晋商。虽然这些年不及先前风光,只因后辈不擅经营,出的都是读书人。这些年来李庄的主人深居简出,家居琐事都交给三姨太管理。
      三姨太不是镇上出生,又顶着姨太太的名声,镇上人都冷眼旁观。不过一年过后,她已和秦阳镇这个名字溶为一体,秦阳镇上的男女老少,如果能被邀请去三姨太的茶会,都会是其他人钦羡的对象。
      三姨太的茶会每一季一次,是本镇除了过年之外最重要的活动。当初她刚进李庄时,请过一些有辈份的老人喝茶。老人们见她年轻又无知,在未来安居立业的家中手忙脚乱,就循循善诱倍加提点。幸好三姨太谦逊得体,虽然对镇上的规矩一无所知,但还算乖巧懂事。老人们十分欣喜,回去告诉了家人,家人又散播一回,镇上的人渐渐消除恶意。三月后三姨太又举行茶会,邀请另一批略有名望的族人,这回茶会开了三天,李庄打开了封闭多时的镜花楼来款待。等到族人出来后,镇上的人已彻底接纳了李庄的女主人。
      后来茶会便成了传统。去的人不仅是镇上的名门望族,还有过路的西洋人,新婚夫妇,刚到任的小学校长,连焦由路口表演杂耍的老夫,都被请去过三姨太的客厅。去三姨太的茶会,已成为镇上最风雅的事。
      萍湘到李庄的那天,正赶上秋季的茶会。她在偏厅站久了,听见一旁门中笑语连翩,不觉伸长脖子张望究竟。一会有桌椅的吱吱声,脚步声也重起来。她没缓过伸,偏厅的门里就涌出来一群人。头一个太太提一只亮晃晃的金属扣皮包,还朝里屋说话。走到她面前,朝下看了一眼,就叫起来:“哦哟,吓死我了!”
      萍湘被人推到一边,管家于婆婆骂道:“你怎么木头似的,看见人也不让让?”骂得她缩入窗格子投下的阴影里,将脸越埋越低。她觉得头顶有无数对眼睛在看她,看得她背心冒汗。
      “是那个新来的丫头吧?”传来的声音温柔至极,飘然而至的一阵暖香,叫她抬眼偷看了一下。
      于婆婆说:“太太,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丫头。”
      萍湘拿手拧着自己的衣角,右脸上那块青紫的胎记是她耻辱的标记。小时候还觉得好玩,觉得同村的小姑娘都没有,单她与众不同,像得了老天的奖励一样。后来长成少女,眼看着同龄女孩都嫁作人妇,才知道这是老天的惩罚。母亲辗转托人,终于在秦阳镇为她谋了一份差使。即使找不到婆家,总算有个栖息的地方。
      三姨太已走到她身边,白腻的手指抚弄她布满沙尘的黄发。
      “陆太太,你吓到孩子了。”她一手抬起萍湘的脸,尤其让右脸对着阳光,“是胎里带来的吗?”
      萍湘觉得自己最丑恶的一面曝晒在众人眼皮下,羞愧地流了眼泪。
      三姨太看过后,又抚弄她的额头,缓声说:“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她独特的声音似乎有催眠痛苦的作用,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叫人神魂荡漾。
      萍湘擦干眼泪,挤出个难看的微笑。
      “于婆婆,带她去换件衣服,等吃了晚饭,再带来见我。”
      萍湘走出去的时候,又回头望一眼未来的女主人。三姨太穿一身黑缎,领口绣花,袖口绣蝶,安然地摇着一面美人蒲扇。偏厅里的客人还未离开,似乎留恋这位深闺贵妇偶尔露出的轻颦笑齿。萍湘看到她藕色的肌肤,在斜阳的映衬下似明似艳,那种慵懒的美她从未见过,不觉呆住了。

      李庄大得出奇,人却很少。萍湘紧跟于婆婆后面,于婆婆走得很慢,一言不发,高阔的屋梁回响她俩的脚步声。她抱紧自己那个麻油色的箱子,仿佛这样安全些。
      于婆婆踮着小脚,肥大的臀撑得裙子下摆来回晃动。她说:“其它的地方可以慢慢熟悉,先要记得去三姨太屋子的路。”
      她这份差事便是伺候三姨太,立刻用心记了。从南门进,走两个回廊,左拐,沿一条僻静的石子路,便到了。三姨太的事情并不多,洗衣做饭是他人的差事,她要做的就是服侍她日常起居,还有一件,做胭脂粉。
      她对胭脂粉充满好奇。于婆婆带她到了内院一处的天井,她不觉惊叹出了声:“这是真漂亮。”
      这个似乎对外封闭的内花园宛如黄土中的一脉清泉,褪去了风沙尘土,在世外汩汩流动。满园充盈奇花异草,艳色撩人,香飘西溢。她睁大了眼,蹦下台阶,凑近鼻子嗅:“这是哪种花,咱们这边没有吧,要去南边才看得到。”
      于婆婆独自站着,把她召回了身边。“这些花不需要你认得,也不要去碰,伺候它们的自有其他人,你是伺候姨太太的。”
      她讪讪收回了手,只得垂头站在一边。花园南面有一间磨坊,一个光得发亮的竹扁筐摆在外面。她想起在家时晒的谷子,如今晒在烈日下的是通红的花瓣。
      于婆婆又说:“三姨太长年的习惯,不用外面买卖的胭脂水粉,脸上手上所用的都是自家研磨。你要做的事,就是伺候她上妆,早起一次,晚上一次。”
      萍湘问道:“晚上一次?”
      “老爷喜欢晚上设宴,点上所有的大红灯笼,在花园开十桌流水席,请秦阳镇的戏班唱大戏,又气派又热闹——即使不请客,老爷总和太太一起吃晚饭,所以太太喜欢在晚上盛装打扮。你看这些花粉,深浅不一样,用的时间也不一样,太太吩咐的时候,你要仔细听,她若要橘红的,你别拿去桃红的。”
      萍湘想了一想,橘红和桃红各是什么样的。于婆婆看她呆呆的模样,就大声叫道:“哑妹,你出来。”
      哑妹立刻出现了,一个长着大鼻子大眼睛的小姑娘。仿佛因为不会说话,她故意才把眼睛睁得很大。
      哑妹将新摘的一束花取来,小心翼翼地滤出花露,一共没几滴,灌入一个银色小巧的瓶子里。接着又摘了几片颜色浓艳的花瓣下来,装入丝袋封好。
      于婆婆说,花露是敷面的,和庄田里送来的羊油混调在一起,是三姨太最爱用的东西;花粉用来做胭脂,再加入珍珠粉,可以做成深浅不用的颜色。
      哑妹将剥剩下的花蕊对着她,咿咿呀呀发着怪音。她倒退几步,哑妹就自己吮看花蕊,一边朝她傻兮兮地笑。
      于婆婆说:“新来的人都手生,不会伺候。不过三姨太会教你,你边学边做就好了。”
      萍湘低头,瞧见自己一双手,掌心肥大,突着几个坚硬的茧子,指甲也不时会折断,缝隙里还是污黑一片。想到三姨太那张白皙精致的脸蛋,她就把手藏在裙兜里。

      深秋时节。李庄的夜晚总是很快降临,天空会出现奇异的橘色,流云在天边翻腾,萍湘在这里的最初几个傍晚,这番景象总让她想家。那些车队路过,总有铜铃叮当作响。她就爬到墙上,睁着骨碌碌的圆眼,心想这些车队赶去哪里呢。
      后来萍湘的事业渐渐顺利起来,就喜欢上李庄的空旷寂静了。她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工作当作一番事业在进行的。三姨太很喜欢她,曾当着众家仆的面前称赞她:“我看比月华好些,手脚麻利。”
      她不知道月华是谁,只是三姨太这一番称赞,为她在家中争得了地位。于婆婆不敢斜眼吩咐她做事了,哑妹也对她亲热许多。她的一生受人冷眼歧视,纵然在亲人面前也小心翼翼,见了谁都是谦卑谨慎。母亲总骂她笨,也不懂巧言令色,让自己更讨人喜欢一些。她老被母亲骂,就显得更笨了。母亲不知道她的心已是久病成疾,再责难也激不起勇气,只有称赞才能重拾信心。
      她对这位当家主母更亲近了,一改刚来时的沈默寡言。三姨太也喜欢听她讲话,常说:“萍湘啊,把你们老家的那些段子再讲来听听。”这时候三姨太刚睡醒,睡眼迷离,在卧榻上伸懒腰,浅粉色的樱唇微微蠕动。听到有趣的地方,比如两家的老汉为了争地打架,结果将地刨了划界,就轻捂着嘴笑。萍湘知道她爱听这些东西,就单挑笨拙的故事讲出来。三姨太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她脸上,来回摸索她脸上的那块胎记,双目幽深凝视,仿佛在照着镜子。有一次她忍不住叫出来:“太太——”
      三姨太微微一笑:“这块东西一定让你受了不少苦,萍湘,你难受吗?”
      她不知改如何回答,突然说:“太太,你可别赶我走啊。”
      李庄中有不少人看不得她新近得宠,心中少有服气的,老有人打听她脸上的那块胎记。有一次她从内花园去花粉回来,遇见两个小孩大叫:“妖怪来啦!快来看妖怪!”她又羞又气,张臂退了两个孩子一下,其中一个就撒泼大哭。这一哭一闹,把平日寂静如水的庄园搅得翻天,孩子的妈立刻跑出来,两手叉腰说:“大姑娘,俗话说童言无忌,小孩子的话怎么就认真了?您发这么大脾气,我们可怎么向老爷太太交待?”
      有几个长工看了经过,就开口笑道:“你可把孩子看紧了,到处冲撞人。”
      那妈就一巴掌打在孩子身上,按着他的身子朝萍湘鞠躬:“快给大姑姑认错。”那孩子不肯,哭闹得更大声,鼻涕眼泪流了满脸。连池塘里的黑鸭子也惊到了,扯开嗓子叫了半天。
      萍湘惊呆在原地,不敢哭也不敢说话。后来于婆婆来了,才驱散了闹剧,像牵羊羔一样把她牵回去了。
      “萍湘,你怕他们吗?”三姨太没说不要她,反而将自己的半边脸熨贴在她手上。那块青紫的胎记在日光下清晰无比,夹着黑痣和黄斑,从右额到右耳下,半边脸都在受它的侵蚀。
      三姨太抬起脸,被正午的日光刺得眯起了眼睛。她说:“你是不怕的,我知道你不怕。”

      渐渐地,萍湘成了三姨太的心腹。做心腹的人自有一股气质,仿佛已把归属权贴在胸前一样。李庄没什么人来得罪她了,也无人来真心待她。她已学会上妆这门手艺,并且练得娴熟。三姨太很满意,有时还会问她:“萍湘,我今天用那种口红好呢?”
      三姨太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女人,只对自己的容貌操心,对胭脂粉走火入魔。她常常坐在镜子前两个钟点,独自一人描绘着脸上的蛾眉凤眼。她总说:“萍湘,把水放下,你出去吧。”然后独自洗脸,独自施粉,然后敲敲桌脚,示意萍湘可以进来。萍湘看着镜中白腻微亮的脸蛋,又为难地叹气:“萍湘,我用那种口红好呢?”
      浮华盛世,李庄夜夜笙歌。三姨太的脖子上还有花露的清淡香气,若是对自己的装容满意,就会嫣然勾唇,挽住老爷的手臂去见客人。老爷笑眯眯地说:“宝宝,我的宝宝,整个秦阳镇谁也比不过你。”
      萍湘见女主人如此风光,心中骄傲。冬季的茶会又快到了,她头一回操办,心中比谁都紧张。李庄的仆人懒惰成性,品行不端者不占少数。她替主人忧心,总想借机整顿一番,好叫这个家的氛围焕然一新。正好茶会的采办阿全暗中收回扣的事被她知道,她拿了证据,就在水月厅中大肆审问起来。
      “大哥哥在李庄十几年,论辈份我是万万赶不上。”她不像刚来时那么青涩,也知道先礼后兵了,“老爷和太太都不计较银钱,却最计较体面。大哥哥在外头借着李庄的名头暗中谋利,最后丢脸的是谁?我这次拿了证据,大张旗鼓地把你叫来,不是为了让你难堪。只是家有家规,犯了错就要受罚,一来整饬家规,二来警示他人。”
      这番话她事先就想好了,说起来自然流利。那长工阿全听了,张大嘴愣了一会,然后呵呵大笑。他嘴里叼着烟斗,笑起来时只好用黄牙咬住长柄。
      “早听说姨太太那里新来一个丫头,原来这么着。”
      萍湘见他满不在乎,就放开声音说:“阿全,你买的什么东西?你怎么买东西的?买来的都是次货,你还敢写在单子上——”
      那阿全也大声了:“你这丫头不懂事还瞎嚷嚷,瞎嚷嚷!”
      “我要是告诉太太,就凭这份帐单,你保管要走路。”
      “你还没告诉呢?你去啊,老子来李家的时候太太还没进门呢!”
      众人见他俩真吵起来,忙一边拉开一个。那阿全倒没生气,只说:“这孩子真新鲜,也不知哪里腾出来的闲功夫。”
      萍湘涨红了脸,连累那块胎记越发骇人。众人一边安慰她,一边也责怪阿全:“本是你错了的,还得罪太太的人,仗着自己年纪大,就目无王法了。”
      阿全被人说了几句,又吸了几口烟,只好缓口气说:“好了,今日得罪了大妹妹,算是我错了。今后大家都在一处谋生,总是和气生财的。这事我记下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至于太太要的货,仓库里多得是,除了买来的还有送的,大妹妹不必担心。咱们在这里许多年,做事都有分寸。”
      萍湘听了,知道再无法说下去。众人跟着阿全陆续离开,大概心里都在笑她不识时务吧。她如鲠在喉,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是骂阿全好,还是骂自己好。没一会发觉自己身心的石头凳子凉凉的,原来太阳又下山了。她忙站起来,回去伺候三姨太上妆。

      待续

      阿全和她的关系越发恶劣。李庄本来分成两派,一派是于婆婆带着三姨太陪嫁过来的丫头,另一派就是原先这里的老工人老厨子。后来她来了,就分成三派,她自成一派,和谁都合不来。
      哑妹常摘琵琶果来给她吃,又蹲在院里划格子,她就赶她:“去去,到自己屋子去玩。”哑妹只好走了,身后的大辫子委屈地摇晃。后来听说哑妹要嫁人,她才开始后悔,其实自己挺喜欢她。
      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哑妹将捡来的石子扔去湖中心,尔后自己也跳进湖里去了。她跟在后面喊,喊得撕声力竭,耳朵嗡嗡直响。后来湖水莫名地涌过来,翻起一个浪,打在她脸上,她就醒了。
      夜里仿佛要下雨,她躺在屋里,也能感觉云层很厚,憋得透不了气。外头渐渐吵起来,她翻身下床,正要开门透气,已冲进来两个人。
      “着火了?”她被火把扎了眼,只听见外头都是脚步声。
      这间屋子不大,一眼就望遍了。闯进来的人撂下话:“哑妹跑了,正带人找呢。你要是能找到人,去前头领赏吧。”
      她又坐回床边,心想哑妹能跑去哪里。既没带钱又不会说话,即使不找,她自己都会回来。外面的脚步声轻远了,她的上眼皮沉重,朦胧之间又睡去。
      第二日清晨,人已被捉回来,给阿全用棍子抽了几下,关入了地窖。可怜哑妹叫唤不出,只能像受伤的麋鹿嗷嗷低吟。
      萍湘对三姨太说:“她怪可怜的,太太放她出来吧。”
      三姨太说:“你别去和他们争,阿全是老爷的人,咱们得罪不得。等到老爷回来,是去是留,由他说了算。”
      萍湘想起哑妹无辜的大眼睛,又恨阿全横行霸道,生怕他赶在老爷回来前私自将人卖了。她知道每月中月初几天,他总去镇上的酒馆过夜。趁明月当空,找了吃的和一件棉袄,摸索了路去地窖。
      李庄的地窖入口在北后院一个偏僻的角落。地窖常年储放酒缸,很远就闻到汾酒味。萍湘走到一半,几乎想回去了。这里的树枝无人修剪,她走的小路狭窄,树枝几乎要挂到脸上。走两步,回头张望,黑沉沉的除了风声,就是自己的鞋跟磨蹭石子后的吱吱声。若不是从小的胆子大,她早就打道回府了。
      “哑妹?”她头一次到地窖,不敢走下去,只在洞口低叫。地窖宛如一个黑潭,半点亮也没有,她觑眼看着,猛然瞧见一对眼睛,一只野猫呜了一声,从她面前蹿过。
      萍湘差点坐在地上,心想哑妹若是关在这里,早该被吓死。黑潭寂静如死水,她摸到口袋里的火柴,擦亮了一根,这才敢走下去。
      这个地窖常年背光,阶梯都是湿漉漉的,壁上全是青苔,沿着墙长到酒缸上,好像长了绿毛一样。萍湘见三面是墙,只剩面前一条路,便朝里面喊了两遍:“哑妹——”
      她又划了跟火柴,突然听到里面有铁器声,知道哑妹一定关在这里,就快步走去。地窖中央倒不储存酒罐,打扫得干净许多,右侧有一块凹嵌入墙的空地,面前铸了铁栏。她的火柴又熄了,只听见有人轻轻问:“是谁?”
      “我是萍湘。”她摸到铁栏,突然看见铁栏后的空地开有天窗。有个人影爬上去把窗打开了,月光洒入,那个人影用黄布裹着身体,简直跟裹尸布一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萍湘自己也点燃了火柴,同那人影对眼一看,两人都尖叫一声,各自退回阴影里。
      那绝对不是哑妹,虽然也是个女人,披头散发,一只尖得可以戳人的下巴,还有一对惊恐的黑眼珠。她想一定是遇见鬼了,正常人的脸怎会如此惨白。
      幸好回去的路就在身后,她瞄了一眼,无奈两腿还是不听使唤,怎么都动不了。
      那女鬼蜷缩在角落里,用黑眼珠瞪她:“你是谁?”
      萍湘一动,踢翻了一旁的酒瓶。她能走了,走到月光底下,免得自己被这番离奇的景象吓住。
      “是阿全叫你来的?”
      萍湘说:“不是,我自己进来的。”
      女鬼听了,蹒跚了步子站起来,一手抓住铁栏,又指指上面:“门开着?”
      “开着。”
      她脸上露出奇异的神情,不知所措地去拗挂在栏上的锁,又朝萍湘喊:“快,快把锁撬开,放我出去!”
      萍湘早被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她想一个女子怎会被囚禁在此,而且时间应该不短。她头发的颜色都变了。
      那女子使劲砸铁杆子上的锁,一张脸专注得疯狂。萍湘拉开她的手:“别砸了,你的手在流血。这锁一定要钥匙才能开的。”
      “那你救救我!快救救我!”她一把拽住萍湘,“他们把我关起来,他们想杀死我。”
      “谁把你关起来?”
      “谁?”她带水泡的厚唇扯动一下,眼睛亮得异常,“当然是那个怪物。”突然又凌厉地看着萍湘:“你是哪个?刚来李庄吧?”
      萍湘点点头。
      她就继续说:“我可来了好多年了。等你待上几年,就和我一样。我们都一样了,你就是我,就是月华了。”
      这个名字依稀被人提过,于婆婆说伺候三姨太的丫头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回乡嫁人。
      萍湘犹疑望她:“你就是月华?”
      那女子抚摸自己的脸,嗤嗤笑起来,说道:“我现在谁也不是,他们都我叫疯子。”
      月光将她的脸呈现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张少女的脸,五官长得很好看,若不是这般病态的表情,该是个俏丽的女子。
      萍湘将她两侧的头发拨开,她不是鬼,活生生地有血有肉。此刻脑中有千万个疑问萦绕,她还未问出一个,也未理清思绪,心中已颤动莫名的恐惧。
      “可是——可是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月华阴冷地笑:“因为他们怕我,所以把我关起来。要是我能出去,那个怪物就原形毕露了。他们要堵住我的嘴,叫我蹲在暗无天日的黑洞里,然后慢慢死去。”
      萍湘吓坏了,挣脱她的钳制,跑回来时的通路。
      “你真是疯子。”
      月华见她要走,从隙缝中伸长了手哀叫:“别走,救我出去!”
      萍湘一路跑,她的声音始终尾随身后,叫得凄惨哀绝,仿佛地府的女鬼在哭泣。

      后来的一个星期里,她一点也不怀疑这只是个噩梦。李庄的隆冬来临,北风瑟瑟,她再也不敢去北院。三姨太对她依赖很深,除了老爷来看她,她几乎总要她陪伴。镇上的古玩店送来几福油画,她看得如神,拿指甲一刮,说:“这油墨能用在脸上就好了。”
      “太太,哑妹被关了好久,我们去北院看看好吗?”后来她受不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听了女人哭就神经紧张,看见阿全仿佛如临大敌。
      三姨太手中的眉笔顺势而下,她瞅着镜子中的自己,仿佛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萍湘蹲在她身旁,说:“太太,你去过北院的地窖嘛?”
      “嘘——”三姨太捂住她的嘴,“你听,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云层低垂,屋檐下北风回旋,但是无雪也无雨。她倚在窗前,粉嫩的颈露在毛领外,只是微微叹气:“今年的第一场雪什么时候才来?”
      她双目一直望向窗外,在萍湘疙疙瘩瘩叙述地窖的事情时,连眼皮都未曾动过。
      “太太,你是不是知道,在我们家的地窖里关了一个女人?”
      她从窗前走回来,脸色有些苍白,自己往炉子里加了好些碳。
      萍湘渐渐明白,若不是主人亲自下令,他人也无这个胆子。她两腮通红,愕然盯着蹲在地上的女人。那个女人抬起头,像冬日里蜷曲取暖的白狐,抬起一对湛亮漆黑的眼珠。
      “萍湘,你别这样看着我。”她说,“是老爷要关她的,不是我的意思。她有病,老爷说留在这里安全些。”
      萍湘问:“老爷为什么关起她?”
      “萍湘,你不该问这么多问题。如果被老爷听到了,他会赶你走的。”
      她不敢出声了。她不是来伸张正义的,只是唯唯诺诺讨一份生活。在这里日久天长,三姨太的生活同她粘合在一起。她把哑妹找回来了,言明离不了她,这样谁也不敢强拗她去嫁人。又命哑妹弄出浓艳的颜料来,按照油画上的脸谱画起来,不仅给自己画,还去画萍湘,就这样打发一个个午后。老爷是过分宠她了,总找些奇珍异宝来哄她开心。她不是不喜欢,只是喜欢过一阵,就丢在一边了。萍湘觉得她对人的热情远盛于对那些物件。
      冬日的黑夜漫长,李庄的生活乏味又孤寂,她盘算过年回家后,在镇上另谋一份差事。好在来时她带的行李不多,冬天的衣服被褥都是三姨太给的。三姨太送了她不少东西,她抽空清点一下,一些可以带走,另一些贵重的还是还给她。这日她正预备收拾几个箱子,三姨太便来敲门了。
      她路过那些箱子,含笑坐在炕上:“收拾了那么多,你不预备回来了?”
      萍湘觉得对不起她似的,轻声回答:“太太,我很久没回家了。”
      她低头默然,一会说:“哎,我对你不好么?你们都要离开我。”
      “不是,我——”
      “萍湘,我明白。”她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去一次酒窖吧,你陪我去。快过年了,该去整理一下。”

      她们再次去地窖时,阿全正吃午饭,看见三姨太走来,立刻扔了筷子挡住路:“太太,您逛到这里来了?这里风大,您还是去别处走走。”
      那三姨太只说:“把钥匙拿来吧。你先下去,点个亮,我怕黑。”
      阿全朝萍湘一溜眼,好似了然一切,那目光隐忍不快,却依旧对女主人毕恭毕敬。萍湘想起平时对他恶言相加,他不来计较,还算对自己客气。
      三姨太又催他:“去啊,愣着做什么?”
      阿全嘻嘻笑着:“太太,你去干什么?下面又冷又湿,去看什么呢?只有几个酒罐子,其它什么也没有。”
      正午太阳直射,不像那夜的森森阴气。三姨太临行前嘱咐:“只有我们两个去,不要告诉其他人。”萍湘谁也不想告诉,她甚至怀疑那天夜晚见到的真是鬼。
      阿全拿了一串钥匙,咯吱几声,把那把生锈的锁打开了。他持了灯,走在最前面,一面回头说:“太太小心,前头的路很滑。”
      地窖还是同那晚一样。三姨太回头,萍湘指了指,说:“前面。”于是他们三人朝一排酒缸走去,走到尽头,便是一块方形空地。此时日光沿天窗射入,地窖一览无遗。一边的凹槽前都铁铸,只是里面空空无人。不似那晚幽灵若现的密室,只是一间荒废的酒窖。
      萍湘跑过去,说:“那个女人就是关在这里。穿一件领口外翻的长袍,瘦脸大眼睛。”
      那阿全冷笑:“你梦游吧。这地窖的门天天都锁着,你哪能进来?我也做过梦,梦见里面堆了金子,可惜醒了以后什么都没有。”
      萍湘被他一唬,就不敢说话。
      三姨太站在铁铸前,回头说:“你别骗她,若是月华真关在这里,也不用隐瞒。”
      阿全叫道:“太太——”
      三姨太拉过萍湘的手,微笑道:“你不用怕,月华从前是我的丫鬟。那晚你见到的就是她。”
      “几年前,她犯了点错,我按家规责罚了。谁知她一直怀恨在心,我越劝她,她越恨我。直到有一次,她竟然拿了剪刀要刺我,幸好阿全路过,把她拦下了。老爷命令把她交给警事厅,我不愿意,就偷偷放她回家了。这些年她常会自己回来,老爷怕她再来伤害我,就叫家仆把她锁进地窖,再通知她家里人接她回去。”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大概她一来,阿全便将她关起来了。我们不告诉外人,因为警事厅的人会抓她。那次她将我刺伤得很重,若是被抓了,只怕要蹲大牢。老爷不愿将家事闹大,所以不把她交给官衙。这事家中许多人都知道,你若不信,可以问于婆婆。”
      萍湘说:“太太,你不用跟我解释得如此详细。”那些话语只在她耳边飘过,但天窗射下的阳光却解散多日的阴霾。她被那晚的阴森诡异吓坏了,如今终于释怀。那个鬼魂般缠绕她数日的女子同她一样,都是三姨太的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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