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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越苏]长大 ...

  •   那年,屠苏七岁,我随师尊闭关,参悟心斋之法。
      夜里,他独个熬过了煞气,睡在榻上,恍惚间,听见了足音,他以为是我回来了,也没披衣裳,光着脚丫从榻上滚下来,就冲到廊上去了。
      为的是迎着我。
      可廊外黑魆魆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有点怕,转身又往回跑。
      煞气才平复,屠苏跑得急了,一头栽倒在门口,昏了过去。
      正是初秋,一山空空的凉,穿堂风不知吹了多久,他醒了,又独个爬回榻上,没人知道。
      那夜屠苏染了伤风,我闭关九日,等回来,他病都快好了。
      还有一年,是九岁。
      山下有个村子,让大雪压了屋舍禾苗,我带天墉城几个弟子,在村口守了一个多月,救治冻伤的灾民,雪停了,又把山上的木柴粮草送去。
      回来才知,屠苏在后山,也守了一个月,不上早课,也没去过膳堂,芙蕖留着点心,一日给他送来一回,陪他说一会话。
      我问怎么了,屠苏不说。
      后来芙蕖告诉,有一天早课,不知是谁,在屠苏的经卷上涂了鬼画符,轮到屠苏念那一页的经文,念得磕磕绊绊,长老责他没温书,他只说字看不清。
      长老见了涂鸦,又怪他不知敬惜字纸,叫到课堂前头,当着几十个师兄弟的面,打了他三手板,当即怄了气,跑出去,再没回来上早课。
      我没细究,只翌日一早,牵了屠苏的手,陪他去早课,一案坐着,听长老讲经。又牵了他到膳堂,和师兄弟们一桌吃饭,教他把我从山下带回的甜糕分给他们,这口气才算怄完了。
      屠苏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做出不得了的事来。
      我每每下山,心里总是惴惴的,日夜惦着他,盼着早归。
      打陌生的街市上走过,若有摊主向我吆喝,说买一支带给妻子,买一只送给小孩,我必在他摊前停下,像个有家有室的人那样,饶有兴致地问一句,他会喜欢么。答我,你买的,必定喜欢。我听了,便觉心安。
      走得再远,只须想他一下,便仿佛一回头,就是我俩的世界了。

      屠苏十五岁那年初冬,逢着师尊一位故友的忌日,师尊尚在闭关,我下了山往南走,去了那故友的家乡代为祭扫,一去匆匆是十几日光景。
      深夜回来,见屠苏好好睡在屋里,我松了口气,换下衣裳,就坐在榻旁,亲了亲他。
      他一向睡得轻,若是平日,听见我来,必早早醒了,闭着眼睛,等我一亲他,就忍不住要笑。可这夜,他只抖了抖睫毛,睡得很沉。
      我看他额上有汗,抬袖去拭,才摸到额头,竟是滚烫的,怕又是伤风,我轻声唤他屠苏,屠苏。
      屠苏听了,许是欢喜,人还没清醒,就撑起身来,没什么力气,一下子扑在我怀里,还说了几句胡话,他说师兄,下雪了,真冷,屋子都结冰了。
      我看了看窗外,没有雪。
      他的声音沙哑,我去倒茶,可壶里一点水也没有了。
      我又回到榻旁,把他搂在怀里,拍了拍背,我说屠苏,等我一下,我去打水。
      手心湿漉漉的,是血。
      被上褥上,都是血,深浅斑驳。
      屠苏受了伤,在左边肩背,像刀匕划的,齐齐的三道,很深,血把背上衣衫都洇红了。
      我点住他肩上几处穴道,止了血。
      他清醒了些,枕在我肩头,对我笑,说师兄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做梦。
      我把他裹在我的氅衣中,抱起来,走出屋子,往药泉去。
      传说天墉城有位先贤,曾在昆仑峰顶飞升,那夜山间腾起烛龙,他的遗骸成火,映得半山红灿,经久不灭,融化的雪水汇作流泉,年复一年淌下山去。
      泉水奇暖,水边红药常开不败,故名药泉。
      屠苏上山后,师尊在后山筑起小池,引来药泉之水,每逢他煞气发作,我就抱他到池中打坐,虽治不住煞气,身上的疼却缓了不少。
      屠苏长到十几岁,少年心性盛了,不肯再以泉水止疼,煞气一来,只咬牙忍过去,我也拗不过他。
      这一回,倒是听话了。我把他抱入水中,又在池畔点上灯,去取了伤药,熬了姜汤才回来。
      他身子浸在水中,人倚在青石边,枕着手臂小寐。
      我把药和姜汤放下,在池边坐了一会,向他撩了一捧水,问他可还冷。
      屠苏不答我,只望着我,一笑,沉到水里去了。
      水上明灭不定,他的白衣,好似一朵月亮浮过来,我俯身一捞,竟空拎起一身衣裳,不见人,我唤了一声屠苏,也不答应。
      静了一会,等我欠过身子,往水中张望,他就从水底一纵而出,像个水妖似的,手臂缠住我的脖子,把我拖了下去。
      屠苏半个月没见我,身上伤了,心上却欢喜,我让他一闹,也是欢喜,褪了身上衣衫,抛到池边,和他体肤相亲,拥在水中。
      他想一个人的时候,就像小动物似的,嗅过了,又蹭一蹭,想极了,在颈上咬一口,尝了尝是他的,还得再咬一口,留个印记。
      我扳过他的下巴,吻在唇上,像他咬我那样,轻轻咬他的舌尖。
      屠苏不敢应我,一个劲低下头去,我又抵住鼻尖,在他上唇啄了啄,才算作罢。
      不知是身上难受,还是心里难受,他搂紧了我,趴在肩上,整个人安静了。
      我掬了一捧水,抚在他背上,看清了那伤口,三道红烈,犹如雪上雷殛。
      我低头,吻在这伤上,屠苏疼得浑身一僵。
      你又去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了?过了一会,我问。
      他的目光对上我的,眸中有点喜悦,他说师兄,我下山了。
      屠苏说山下村子里,来了一只巨鸟,夜间啄人婴孩,食人骨肉,掌教真人令他带上几个师兄弟,下山守护村民。
      他在山上无甚知交,辈分又小,只好独个下了山,到了夜里,和巨鸟打了一架,受了伤,天明方归。
      想是一个人,在屋里昏沉了一天。
      他说巨鸟也伤了,可惜,没捉住。
      记得我第一次下山,是十四岁上,师尊牵了我的手,边走,边向青瓦上渐起的炊烟说,陵越,这是人间。向街巷里来往的车马说,这是众生。向雨后枝上初发的新绿说,这是道。
      屠苏第一次下山,我竟不在他身边。
      我说屠苏,你该等我回来的。
      他说,以往村子有事,都是师兄周全,师兄不在,屠苏理当分忧。
      这不像是屠苏的说话。他才十五岁,山上有那么多师兄。这话,只怕是别人的推托之词,他不懂其中计较,还当是天经地义。我没再多问。
      待烧退了,我抱他上岸,裹着氅衣,把伤处乌血,一口一口吮去,血中带苦,巨鸟的喙爪有毒,若不除净,怕要留下病根。
      我边上药,边在耳畔和屠苏说,往后十日,每夜须得在池中浸浴一个时辰才好。他忍疼忍得没力气了,倚在我怀里,一脸倦意地答应完,就睡了过去,也不知自己答应的什么。

      我一早去禁妖洞看了看,原来是溜走了一只姑获鸟。
      这鸟是失去婴儿的怨妇所化,看不得别个人家有孩子,见了,必得加害。
      我在村中一处干枯的水井找到它。它让屠苏的剑伤了右翅,飞不起来了,我在它身上落了封印,带回山上。
      掌教面前,只说是我看管不善。
      毕竟伤了性命,掌教罚我抄经百卷,为失了婴孩的村民家中祈禳超度。
      芙蕖一边哭,一边追出来,她说大师兄行事一向谨慎,姑获鸟必不是你放走的。
      我说它也伤了屠苏,罚我是应当的。
      那晚,屠苏浸过药泉,没在房中睡下,披了我的氅衣,偷跑来藏经阁看我。
      他怕我不肯留他,掩立在一扇经格后头,望了好一会,见我毫不理会,轻手轻脚跑进来,往案旁的地铺上一滚,裹到被褥里,看着我笑了。
      我抄完手上这一页经,爬到地铺旁看屠苏。
      他一身红药的香味,紧闭着眼,唇边没忍住笑,我知他没睡,在被子上揉了一揉。
      屠苏半撑起身子,搂住我陪他躺下,悄悄问,师兄冷么?
      我又给他掖了掖被角,说不冷。
      他说师兄,是不是只有修为很高的人,死后才能化为泉水。
      也不知他想起什么主意了。我说,屠苏,那位修为很高的人,他没有死,他只是流去了远方。
      屠苏说,我以后也变成一条泉水,师兄冷了,就到我的水里来沐浴,好不好。
      我说,屠苏和师兄,以后会变成两条泉水,他们流到山下,就汇在一起了。
      他问,然后呢?
      然后,就能流得更远,一直流到海里去。
      屠苏说好。

      藏经阁,我曾以为,屠苏是再不肯来了。
      他十二岁那年,有一回,让煞气折磨了整夜,天明时失了分寸,和我从榻上滚下来,扭打到地上。
      那时力气还小,挣不过我,就一口咬在我肩上,狠狠的,像只小野兽。
      我和他穿的都是单衣,他尝到我的血,心头倒清明了,可身子还不听使唤,一边打我,一边落泪。
      我在他背上,抚了又抚,向他额上,吻了又吻,终于让他松了口,偎在我怀里,呜咽起来。
      我肩上已觉不出疼,力气尽了,半个身子发麻,连抱他都抱不起来,我们俩,就这么抱在地上,直到他睡着。
      这光景,给一个奉了掌教之命,来后山召我的师弟看见,当时吓呆了。
      后来,山上就有流言,说大师兄用自己的血肉,养了一条狼,这狼发起狂来,眉心沁血,眸光如炬。
      这么一传闻,又有人印证,说当年执剑长老捡到他时,全村人都死了,想是让他咬死的。说狼如今受了戒,本性却难改,迟早有一日,要祸及师兄弟。说他平日里不吭不响,原来是不会说人话。
      起初只是说闲话,后来,不少弟子信以为真,一见屠苏,就躲躲闪闪,指指点点,连他拈几块五花肉喂阿翔,都引得师兄弟纷纭侧目。
      我更不许屠苏往前山去,怕他听了这些话不好受。他只怨自己累得我不清不白,白日在林子里练剑不归,天黑了蒙起被子,向壁而睡,为的是不见我。
      还是阿翔头一个看不下去。
      有一天下了早课,有几个弟子围在阶下,当中的一个正说,狼和鸟,都是禽兽之属,怪不得天生亲近。阿翔听了气不过,俯冲下去,又扑又啄,把人赶散了,才振羽而去。
      有个叫陵端的,让阿翔的爪伤在腕上,心中有气,叫上几个师弟,暗寻到崖边,在阿翔筑的窝下,挂了半串爆竹。
      待屠苏一早找来,只看见一根烧得半焦的羽毛。他攥着羽毛,坐在崖边等了一整天,也不见阿翔回来。
      入夜了,陵端不甘心,又带人来探,和屠苏遇个正着。屠苏和他们动了手。
      那些年,屠苏困在后山长日无聊,除了想我,就是练剑。和几个师兄一交手,人小,身法轻,出剑快,竟打得难解难分,直到我找去,才劝住了。
      这事,闹得掌教和师尊皆知。
      掌教要罚,我说屠苏性子温厚,不会无缘无故与人争斗。
      陵端说他食肉啖血,是有人亲见的,这回不罚,下回可就要吃人了。几个师弟随声附和,话说得难听,我不免辩驳,惹得掌教动怒,数个师兄弟一并罚了。
      师尊在旁,始终未发一言。
      当夜,我和屠苏在藏经阁抄书。
      他一个字也抄不下去,手里握着那片羽毛,只顾问我,阿翔怎么了,饭也不吃,唤它也不答应,它是不是生我的气,是不是快死了。
      我说阿翔只是烧伤了羽毛,怕你笑他不好看,等过两天长好了,自会回来。
      屠苏的脉息不稳,我拥他在地铺上,又哄了许久,才将将睡了。
      深夜,师尊来看我,问我,因何受罚。
      我搁下纸笔,向案前半跪了,仰头答他,弟子意气相争,有违长幼之序,是以受罚。
      师尊行至案旁,拾起我抄写的经卷,览了几页又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何解?
      天地只有万物生息之道,不仁,便是一视同仁。这是我一上山,师尊就教给我一句话。
      出世之人不问是非,但问修行,掌教罚你,正是法乎此道。师弟们相争,是修行尚浅,难道,你也修行尚浅么。师尊说。
      我说修行尚浅,又不是罪过,为何要罚。
      师尊见我拘泥于对错,叹了一句糊涂,转身离去了。
      我以为屠苏睡了。
      他背向我,屏息阖眸,攥紧了阿翔的羽毛,流下了一滴眼泪。
      让他知道,他的师兄并非无所不能,他的师兄,有时候也没办法,这有多可怕。

      我终于没有和屠苏化为两道泉水。让他长大以后,独自一人,流去了远方。

      他走后很久,有一年大河决堤,我带人去了河岸,封止水患。
      在河畔的小镇停驻了几日,有一天,看见一对平常人家的兄弟。
      大的有十四五岁,小的,七八岁。
      弟弟饿了,走在街上,见馒头小贩正招呼客人,就一溜烟跑过去,偷拿了一个馒头。让小贩追上,又叫来几个相熟的,围在街心喊打。
      馒头掉了,弟弟蹲在地上,只顾着哭。
      当哥哥的挤过人群,冲到他弟弟和小贩中间,像头小牛似的,顶在小贩肚子上,往前又抢了几步,竟把他撞倒了。
      看他行止,也不像习武的,却不知哪来的快和狠,有人向他弟弟伸手,他就咬他的手,有人抬脚,他就抱他的脚。直到几个人齐拥上来,又踢又打,他再也爬不起来。
      两个孩子,后来让一个员外模样的人揽到一边,给他们买了馒头,领走了。
      我才知道,原来平凡人家的哥哥,是这么当的。
      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留不住他,为什么我留住他,却留不住他的长大。
      假如小时候,所有的架我都帮他打,所有的罚我都替他挨,是不是,他就不用长大,他也不会,那么急着长大了。

      我十八岁那年,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那就是,和你离别,在一个海边的小渔村里。
      我喜欢你,却总觉得,离开你,才像长大的那种喜欢。
      那夜,我头一回看见渔火,好像星子挂在风上,明时很近,暗时又很远,我问你那是什么,你披了氅衣在我肩上,从身后拥住我。
      立在窗畔,你说,屠苏,那是人间。你若喜欢,我们以后就到那里去生活。
      你说你从小在天墉城长大,从未想过,这一生还会有别样的生活,可有了我,你就想了很多很多。
      记得我当时笑了,没能回答。
      我想说,却不敢。
      我想说这一生,喜欢的还是天墉城。因为那里让我遇上你,却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那里让我想回去,又不敢回去。
      喜欢那里,因为你,就是我度过的最好的时光。你就是,我去过的最好的地方。
      每个早上,当我看见北方大地升起的白昼,落下的大雪,我都疯狂地想到你,想到还在等我回去的你,想到千山万水,终有一天,我一定要回去。
      那夜你曾说起小时候,喂我吃药的事。
      你说亲手端到面前,我总是摇头,可是,只要你一闭上眼睛,或一转身,走出房间,我就咕咚一口,把药都喝下去了。
      这回事,我已不记得了。
      你说屠苏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总是不知他会怎样的长大,离了你,又不知他会怎样的勇敢。
      我想,这次他离开你,便是真的长大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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