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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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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之上,终年白雪皑皑之处,是国教纯阳宫之所在。而鲜有人知道的是,于华山群峰之后,其实还有一座山峰,名为致虚,高耸如云,却因为光线的纠葛难以寻到,唯有雪后初晴之时,才能在空雾峰附近窥到些许踪迹。
致虚峰上,一长髯白发老者临崖而立,怀中拂尘与身上大氅随风飘起,仙风道骨,已不似凡尘中人。面容精致如玉的小童走到老者身后,嫩声嫩气的道:“师祖。”
“他,还是想不破吗?”
“是。”小童回答,面带忧色,“师祖,师叔已经在须弥镜中呆了七日了,可还是不肯言语,也不肯精心修行,一味的压制自身之气。只是,致虚峰是华山灵气汇聚之处,再这样下去,师叔怕是性命有忧。”
老者闻之,长叹一口气,精神矍铄的面庞显露出深深的疲色。他一甩衣袖,转过身来,叹道:“吾去亲自劝劝这痴儿吧。”
“是,师祖前去,师叔一定能想开的。”
“你去通知观中其他人,近来天下局势变动,李唐气数已趋于衰落,这凡间种种变化皆是天意,任何人都私自下山插手,违逆天道。”
“是,徒孙这就去。”
天道有常,不为舜昌,不为桀亡。天宝十三年,安禄山叛变,安史之乱随之爆发,大唐的繁华气数也由此开始转变。
国难当头,前尘恩怨都被放下,乃至浩气盟与恶人谷都握手言和,共同抵抗狼牙军。
东方绰跟在军队里,他是这支前往雁门关外迎敌的军医。习惯了一手银针一竿断鬼取人性命,如今再拿起万花谷的医术来,不见一丝生疏。
或许,如果没有当年之事,他一样会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游医吧。
有时,待夜半人静之时,他望着清冷的月色,会想起那人同样清冷的面庞。一晃,他与他已是七日未见了,想来,人当是已渡劫飞升了吧。
豁达如东方绰,不会留恋,但总归,是会怀念的。同时也会有些好奇,好奇那些一世世被岁月湮灭的零碎的与人的往事。
“把这些分下去吧,给将士们暖暖身子。”收回眼中不知名的情愫,东方绰将仅剩的些许草药煮成的汤药倒入泥碗中递给士兵。
他们已经在这里被困了三日了,粮草耗尽,关外的风雪更是时刻在消磨着将士们的生命,这几日已经有好多将士因为饥寒交加,过世了。
早该送来的粮草,到最后只有一堆沙子,而督办粮草的,正是杨国相。可怜铁骨铮铮的男儿,未死在敌人血刃之上,却死在了他们拼死要保护的人的贪欲之下。
外有虎视眈眈的狼牙军,一直未打进来,就是因为他们想等着围困死大唐将士最后的气力,再一举拿下。
而这一夜,怕是最后一夜了。
在这绝境之时,东方绰的心却尤为平静,人生苦短,生死不过一念一瞬,他早已看开,明日若是凭着自己一笔“断鬼”能多斩杀几个狼牙兵,也算是为国为民,无何大憾了。
最后将留下的些许檀香点燃,他卧于床上,轻阖双眼,陷入沉睡。
“道长,怎么,还记得我吗?”
“……”
“这是不记得了?无妨,只是道长的面瘫之症在下还未给你治好,待在下拿银针几下,定然药到病除,童叟无欺。道长,试试?”
“我记得你,是那个几年前打不过李家的人还惹怒对方的那个……”
“呵呵,道长,言多必失,你一定懂得吧。”
“……?”
“……”
“修道之人,都和你一样不苟言笑无悲无怒无喜无哀吗?”
“修道贵在清心静心,自然不以外物而悲喜。但是……你送的那剑穗,吾当真……喜爱。”
“……你所表达喜爱的方式,便是仍旧冷着一张脸?”
“吾,有笑。”
“……”
“雾凇沆砀,银霜落枝,雪狐踏雪。这华山的雪景,的确不同凡响。”
“汝,喜欢吗?”
“美景当前,有何不喜?……不过,你不觉得有些冷吗?”
“吾,曾经觉得。但现在,很温暖。”
“你言道法清静自然,可修身养性,延年益寿,可于我而言莫不过是鸡肋之物。人生在世,活一时,便应当风流快活一时。若是活不能尽我之性,从我之乐,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纵使长生不老,又有何用呢?”
“就如你一样,你修行千年,可却从未踏入这尘世半步。你未赏过西湖美景,未品过杜康美酒,不知人事冷暖,不知何为情乐。纵使你大道既成,羽化成仙,你又是否知道你究竟为何而生于世间?”
“吾,之前不知。然而,现在,吾已知晓。”
“哦?难得道长你也能开窍,说说。”
“为汝。”
“痴徒儿。若真的放不下,何不就以你之修为助他修道。大成之后,茫茫世间总还有人陪你,也好过你一人枯守这百年。”
“吾,不愿。纵使痴守,吾也不愿,折他风流分毫。”
“吾不求相守,不求所记,只愿以我手中之剑,为他镇守八方山河,护他生生世世,无悲无痛。”
陡然从梦中惊醒,人尽力压抑着情绪的话语仍随梦中回到现实在耳旁回想。回忆如潮水一般涌入东方绰的脑海中——
却是这时,战鼓已擂,战火怒烧层云。
“师父,不必劝了,吾……便就这样吧。在行散神灭之前,能护他片刻,便是片刻。还望,师父成全。”
“唉。”早已渡劫为仙的老者看着殷玄坚定的神色,良久良久,叹了口气,“我共有加上你三个徒儿,这三人中,以你心质最纯,天赋最高,我本以为,你当是三人中最早渡过劫数飞升之人,却未料你这最后一劫,已经百年,却还是……”
“吾,愧对师门。只是,吾只愿他能安乐。”
“那么,你可知,为何他几世有你相护,却从未过而立之年?”
殷玄一愣,面上闪过一丝悲痛,一丝疑惑,一丝好像悟到了什么却无法相信的震惊。
“天道有常,一人之力,何敢相违?强求的执念,不仅伤己——
更为伤人。”
兵刃相接,马蹄嘶鸣,鲜血喷溅。敌人的血,同袍的血,自己的血,东方绰已经分不清楚了,只是硬顶着伤口的疼痛,踏着脚下的尸体,拼尽气力让更多的的敌人在自己倒下前先倒下。
狼牙军越来越多,他们既然肯等那么久,就不会不做好万全之策。纵使东方绰能杀一人,杀十人,却无法面对千千万万,凌厉的刀刃砍在后背上,鲜血流逝比他估计的还要快些,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就连身上的伤口的疼痛也渐渐远去。天地苍茫,遥远的东方一轮残日缓缓升起,将天地都染成惨烈的红色。
这时,鼻子上突然是一点冰冰凉凉的感觉,东方绰费力的抬起眼,天地间,似乎有晶莹
雪白之物飘然落下,将要盖住一地的狼藉惨烈。
雁门关外,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倒下的一刻,他隐隐约约看到,远方一人正急急超自己赶来。那平日里不愿沾染一丝污尘的道袍,此刻早已被鲜血染红,道冠掉下,墨丝凌乱的飞舞。
他恍然忆起,那日华山之巅,殷玄所说的那句“温暖”。
的确啊,下雪,一点都不冷。
能得一人如此相待百年,天地之间,又有何物能让人感到寒冷呢?
“雪名”剑硬插到坚硬的土地中,凌厉的剑气澎湃而出,镇山河气场已起,然而在这之前,人已经倒在了雪原之上,霎时间曼陀花色凄艳盛开。
只差一步。
那一向清冷如月,恍若九天嫡仙无悲无喜的面庞终于浮现出了情感。痛苦、懊恼、无奈、自嘲,最终都掩藏那双枯寂百年的古井无波的眸子里。
多么可笑,他说要护他百年无忧,结果却是因为他的执念,才让人每一世,都不能白头到老。
诗酒棋茶,挥毫泼墨,风流逍遥,这本该是东方绰的一生。若是自己放下执念,忘了他,他便会遇到最合适的人,与之相伴,琴笛相和,平凡亦或灿烂,幸福度过一生。
本来,他就不该出现在其中一分一毫。
劫数已过,殷玄伏下身,轻柔的抚过人已经冰凉却仍旧风华绝代的脸颊,刹那间,青丝已落霜。
百年大梦已去,九天之上,迟了百年的雷劫,终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