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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萤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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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请帖的事……其实是今日我在后山湖边偶遇的一名女子告诉我的。她那时受了伤,正用水清洗……’
茂密的林地几无道路。程青禹仍旧一袭湖蓝色宽衣广袖,步履匆匆,手里的折扇此刻也成了拨开交错枝叶的工具,耳中唯闻衣摆摩擦过草叶的“沙沙”声。
‘我们随意交谈了几句,她不愿透露姓名,我便只叫她姐姐……后来,不知我说错了什么,她忽然走进了湖里,手指一动竟就把水流引到了空中!而后、而后我亲眼瞧着一条足有水桶粗的水柱仿佛活来了似的从湖里腾空而起!我这辈子从没见过那般吓人的景象……那条“大龙”在天上盘旋了好几转最后才化成一阵大雨落下了。女子道,她其实是……是……”
“程公子,就快到了!”林羽清亮的喊声伴着鸶鹭鸣叫之声远远传入耳中,他感觉到越发湿润的空气,步子迈得更大,被重重树枝遮住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是水里生成的妖怪。’
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清澈湖面瞬时映入他的眼帘。
岸上无数丛翠绿的苇草、淡淡烟蓝色的天空和远方连绵山峦上瑰丽似火的晚霞一并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一阵清风拂过,芦苇摇曳,波光粼粼,端的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向来衷情山水的程青禹此刻却顾不上欣赏如此美景。他随着林羽的步伐走向崴蕤草叶后若隐若现的一块平坦大石,脑中回响着县衙中林羽最后的那句话——
‘她说……不想见你,所以便叫我去告诉你这件事。还嘱咐我一定不能将她说出来……’
……所以,会有眼前的景象,他也不应意外,不是么。
“欸——人呢?!怎么不见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大石头,犹自气喘吁吁的林羽不禁傻眼了。他四处张望,满眼的草丛湖水,除了身后沉默停住的清俊男子,周遭再无人影。便是拢起双手呼唤了好几声,除了惊起几只水鸟,半点回应都无。
程青禹环视一周,握着沾了污迹的折扇,低声开口:“……不用喊了。”
林羽……黯然住口。愣愣瞧着那块大石头,他心底不由有些难受:是因为……知道他违反了约定,姐姐才离开的么……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啊……
“你去罢,”程青禹凝望着黛青山峦间的落日,孤挺瘦削的身影竟显出了些许的落寞,“……我稍后再走。”
林羽欲言又止,终究,仍是唯有默默地点头。抬脚离开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背脊挺拔如竹的男子,许多关于“京城贵公子”和“湖边水妖”之间关系的猜测在心里纠纠缠缠成一团,想来今晚便是在梦中他也要一直为这个无解的问题而苦恼着了……
*
林羽离开了。
蒙蒙雾霭自芦苇间、湖面上缓缓升起,模糊了霞光与连绵不断的峰峦。一只白鹭自湖心掠过,徒留下透明的涟漪一圈圈漾散……终至消泯。
带着凉意的晚风充盈广袖,吹拂起鬓发。程青禹静静望着那片湖水,不知有多久,微微垂头,轻叹出声。
“……姑娘真的……这么不想见到我么?”
理所当然地,没有人回应。他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任风将自己的倒影摇碎。
“我说过,我信你……你却不肯信我。”
他低声喃喃。
“有时,我亦会惊讶自己的想法……见到你便忍不住想靠近,听到你说话便忍不住想倾听……便是听见别人对你的一句诋毁,竟也觉得不可忍受……即便那诋毁,确是事实。”
“可明明,我们仅是初见不是么?你会为此而苦恼再正常不过,便是我自己也是不懂。我从未……对某个人有过这样的感受,亦是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而备觉困惑……但,总无法自制,心中亦常常觉得愧疚不已……”
程青禹抬眼注视着湖面,忆起不久前的那场对话,心下百种情绪交织错杂,让他至今犹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境。
“听闻你原是……妖,”他极轻地吐出最后一个字,“我才知,我们竟不是初遇……文彦斥我是‘执迷不悟’,我想,他确是说的没错罢。那日……那日的情景我未同任何人说过,心底却是一日未忘,总时时惦念着……”
泉水一般的温柔自眼角眉梢悄悄然弥漫开,他柔和之极地道:“所以……如今喜欢上,也不算很过分是不是?我这般说……你可能减少一分苦恼?”
绒羽似的低语随风飘落湖面。
……数尺之下,昏暗的湖水中,青丝衣袂流云般的散逸开来,女子仰起白玉似的脸庞,视线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直直地望着岸上那名男子。
那人……广袖盈风,清朗俊雅,神情极温柔地注视着这方,深邃的眼眸里似乎藏着许许多多她懵懵懂懂、而又忍不住想去探究的情绪……
那些便是……“喜欢”么?
——这个词,于她是不陌生的。在客栈中弹琴和在同那韩公子交际的时间里,她都无数次从不同的男人口中听见“喜欢”二字,彼时她总懵懵懂懂的,对这些嘈嚷纷杂的欲念不甚了解、不甚清晰……
便是今日也是如此。她仍是不懂。
——可她又似乎本能地知道,面前这名男子的“喜欢”是同以往的那些“喜欢”不一样的。
他……是同那些人都不一样的。
霞光渐渐暗下。深蓝的夜空,一轮离圆满只差分毫的硕大明月悬挂天际,璀璨繁星镶嵌穹顶,映入大片的湖水中,叫人仿佛如在梦中。
细小的虫鸣声远远近近地响起。岸边一人高的芦苇丛中,无数点橘黄的萤光点亮了夜色。它们自草丛中飞出,片刻间便已洒满视野,与繁星一同点缀着整个湖面。
静止在湖畔的颀长身影终于动了动。
……程青禹凝视着依然毫无动静的水面,仿佛听到心里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他闭了闭眼,掩去眼底无法自抑的失望之色。随后断然转身,欲要离去——
“哗啦”细微的水声格外清晰地在耳畔响起。他蓦地驻足,呼吸情不自禁地放轻,缓之又缓地转过了身。
漫天飞舞的橘色萤光里,距他约莫两三丈远的湖面上,此时正探出一个乌黑的头顶——自他的角度望去,唯能看清凝白如脂的额头,和其下那双澄澈清幽的明眸。
那双倒映着星光萤火的眸子几乎眨也不眨地瞧着他。这般景象在旁人看来实则是……颇为吓人的。但程青禹丝毫未觉害怕,迎着那视线,刹那间、目光同脚步似乎都凝固了——
“……你都知道了么?”
隔着湖岸、萤火,女子远远地问。
音色与程青禹之前听到的略有不同。更为清泠悦耳,好似冰泉中玉玦相击的声响……他不由稍稍地晃神,而后含笑凝睇着她。
“还有一点不明……大概,只有姑娘能为我解惑。”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同她的承诺。”她道,“人不是都应该信守承诺的么?”
“守诺自是没错,却也应视情况而定……不过姑娘既不愿说,不说便是了。”
程青禹的语气温和而纵容,他思及某事,眼里忽地添了抹担忧。
“——你的伤,可好些了?”
女子一愣……知他应是从那个唤作“林羽”的少年那听闻此事的,不觉有异,答他:“已是无碍了。”
那伤除了魔气侵蚀本就不重,她又离开柳府到了水汽充盈的这里……即便最初因贪恋与水相融的感觉而故意未用灵力,过后也是为了消除那少年的担心而几乎瞬间治愈了,他若不提,她定都忘记这茬了。
……倒是有另一件事,始终梗在她心头,久久不曾想通。
她不自觉更加探出水面,仰着头,难得带了困惑地看他。
“你怎的……总能认出我?”
先前,在她戴着施了法术的帷帽时这样,如今也是这样……难道他也有灵力,能看穿她的障眼法么?
盯着落在她眉心的那点萤火出了神,闻言程青禹醒转过来,克制着稍稍移开视线,他轻咳一声,竟是破天荒地有些不好意思。
“看到姑娘……便认出来了。大抵,也算一种天赋罢。”
世上竟还有这种天赋?女子既惊且惑,欲要再问,岸上的男子却是微笑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我方才说的话,姑娘都听见了罢?”
“……”
抬头望了一眼天上几近圆满的月轮,眉心的萤火被瞬间惊起。她收回目光,脑袋又往水里浸没了些,“……时辰快到了,我需离开了。”
“你仍是……不信么?”
她的动作顿住。一圈又一圈融入了星光的涟漪自身周缓缓地荡漾开。
她冷淡地道:“我说过,要你离我远点。”
所以,无论是那所谓的“喜欢”,抑或其他,她都不会……理会的。
人的喜怒哀乐太过纷杂,她往往都不懂。有时会忍不住好奇,尝试着去理解,但大多时候她都仍旧懵懵懂懂,反为其扰。于是,便常常学会不听、不理,免得烦恼,免得……被牵动心弦。
他苦笑着,“唯有这个……我无能为力。”
她不语,低垂睫羽,令程青禹瞧不清那之下究竟是何种情绪。但……也无需看清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毫无犹豫地向之靠近,无论最后的结果……会是哪种。
“十五那日的邀请,我会去。”
他温柔地凝视着她,“抱歉……要辜负姑娘的心意了。”
对视着他的双眼,她不自觉轻哼了一声。
“……你要去便去好了。”
她已是提醒过他了,这人却仍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她亦无意再多说什么了。
便是,由他去罢。
安静地看着那个乌黑的头顶没入水中,随着细微水声消失……一切重回寂静。
长睫在眼下映出一片浓重的倒影,程青禹一个人在湖畔伫立了许久,终是默然转身,独自踏上归途。
——无数散落的萤火忽而从湖面上汇聚到了他身边,驱散了夜色,照亮前路。他俊容上显出惊讶,转瞬又明白了什么,墨黑的瞳孔似落入了星光,一瞬间明亮的不可思议。
他噙笑回望,在大团橘色萤火的照映下,举步向前。
……或许,最后能得偿所愿,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