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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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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大师,云川镇诸事,便是您赠我玉佩时说的‘命劫’么?”
青芜别院,小园中的亭子里。抬目便能见到仍安置着浛水的那座竹楼,亭子两旁的假山花圃还未来得细加整顿,显出几分多年未有人居住的衰败。高出院墙的林木却是越发繁茂,树冠苍翠,鸟啼隐隐,清幽如旧。
自在大师需要知道浛水受伤的始末,程青禹便干脆将这两月来云川镇后发生的事,客栈相遇、失踪案、柳府险遇……悉数道出。他的语气倒是一直冷静如初,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黯然却瞒不过自在大师的眼睛。
听了他最后一问,自在大师亦是沉吟良久,略微苦笑地回道:“恐怕的确如此。自看出小友你将有一大劫,这数年来,贫僧亦不只一次为你测算,但除了知晓劫难约莫发生的时间,其他发生的地点、方式等却是一无所知。还是前月察觉玉佩忽碎,贫僧才恍然醒悟,连忙依据气息沿浛江一路赶来。”
“……才知小友的劫难竟是应在云川镇中,”自在大师的声音忽然十分感慨,兼难以掩饰的一丝怅然,“难怪贫僧怎么都算都算不出了。”
似自在大师这种得道高僧,极难得会在心境上有如此明显的波动,程青禹不由微感好奇,连对浛水状况的担忧都稍微退去,忆起大师先前在望江亭边说的话,他道:“大师……是云川镇人?”
“确是。”
自在大师抚须颔首,神情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和熙,环顾了亭子一周,他颇为怀念地道:“这座别院便是贫僧专门为内子所建。选址布局,乃至院里一花一木的摆放皆是亲历为之,可算是贫僧这一生最得意之作。”
提到“内子”二字时自在大师并没有丝毫避讳,反而怀念之意甚浓,透出常人难及的豁然通达。程青禹早知大师并不是灵光寺土生土长的和尚,而是年至而立才被灵光寺前任主持度化而去,后因佛法精深闻名于世,并不知他未出家时还曾娶妻,且看上去夫妻感情甚笃。可说惊讶有之,不过也只止于惊讶罢了。
“原来大师就是老丈口中的那位‘旧友’,果真世事难料。”
程青禹感叹。难怪当初他会对此地一见倾心,建造者若是无所不精的自在大师倒也不足为奇了。
“湖生啊……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他了。”自在大师摇了摇头,目光深远地注视着墙外的山林,“当初别院初成,内子却因病逝世,未能来得及住进院里。贫僧一时心灰意冷,不愿再留在云川镇睹物思人,便急匆匆将别院托付给他,也未言明归期,一去便是数十年……”
他这一走,就再无音讯。湖生却仍自固守着他那座深藏在巷底的老旧书屋,兢兢业业地打点不负责任的旧友丢给他的这座偌大累赘……观之周围,屋瓦房梁俱是旧而不朽,若无数年持续的精心管护决计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眼下的衰败也不过是这几年间的疏于修整,而这,恐怕也只是因为他的这位固执的好友老了,再无更多的精力了罢。
几十年了,他和湖生都老了啊。
感受到大师话里的沉重,程青禹一时也没有再说话。沉默半晌,大师像是终于从回忆里醒过神,微微眯眼,蓦地抛出句话,把怀旧伤感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要不,贫僧干脆把这座别院赠与小友你罢!”
程青禹:“……”
不待他想好怎么婉拒大师这明显心血来潮的提议,连接亭子的曲径另一头突然响起道苍老而不失豪迈的声音——
“逸泽你这败家的性子还真是几十年不变!不管不问了这么久,如今一回来就要把别院送人,可也不问问我这白白守了多年的老头子的意见?”
*
当头绑文士巾、手拄拐杖的老者从石径那头转出,一瘸一拐地走到亭子里时,自在大师早已动容地站起身,叹了又叹,最后也只能是深深一笑。
“……湖生,好久不见了。”
“你这老家伙,终于有脸回来了!”老者喘着气,狠狠一拳砸在混蛋老友的肩上,想要借此掩饰自己已然泛红的眼眶,“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我还当你已经死在外面了,连坟头都给你在青芜边上立好了……哪知你竟一声不吭地跑去当了和尚,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别院卖了,留给你这秃驴作甚!”
老者这番恶狠狠的咒骂让跟在他后边的沉砚林羽和一众小萝卜们全都听呆住了。依依手里还握着这位老爷爷之前笑呵呵地递给她的糖呢,她害怕地往她的林羽哥哥身后躲了躲,手里的糖倒是捏得更紧了。
这大大小小的一群一来,瞩目之外,亭子也不免得逼仄起来。程青禹一看犹在互瞪的二老,明白一时半会想要谈正事是不可能了,只好把目光投向这群不请自来的小客人,直接略过心虚地低下头的沉砚,他盯向一脸发蒙表情的林羽,无奈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找房的时候恰好碰到这位老丈,我还记得他把别院租给了您,他又说是您和浛姑娘的老相识,问我浛姑娘如今的状况……听我说浛姑娘还昏迷着,他就说想来看看,于是我就把人带回来了……”
林羽挠着头,越说声音越小。那时这老人家可和蔼了,还给了他一大包糖来着,谁知道一到别院就和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和尚杠起来了,他也很无辜的好么……
只能说这一堆事情都巧到一起了。罢了,反正这二老迟早是要有这一见的,现在这样倒也少了奔波了。
“林羽,你带着他们到前院玩去吧。不要出院子,也不要太过吵闹,知道么?”
程青禹温声嘱咐道。没被想象中责怪的林羽高兴地应了是,像个得胜的将军般领着他的“小兵们”昂首挺胸地回了前院。沉砚跟着走的时候悄悄瞅了眼他家公子,然而程青禹的神情仍是淡淡的,没给他半点回应,只好满怀沮丧地灰溜溜回去了。
经过了他们说话的这片刻,老者的情绪已经缓和下来,不再那么激动。对着老友脸上那熟悉非常的愧疚笑容,他偏头重重一哼,“瞧你这老家伙生龙活虎的样子,指不定将来活的比我还久。回头我就去把那个坟头铲了,每年倒能省下三炷香。”
“立坟头”这事还是彼时他们分别前约好的。盖因两人都无儿无女,若不想曝尸街头也只有托最为信赖的好友为自己处理后事了。自在大师多年未有音讯,即便不愿相信,可老者还是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尤其他已逐渐老迈,若不提早立碑,待他死后,又有谁还会记得他这位惊才绝艳、而又惫懒厌世的好友呢?
好友的打算自在大师岂会不知。唉唉,他欠湖生的又岂止这一桩,这么多年下来想要算又如何能算得清。再也“自在”不起来的自在大师此时也唯有摸着鼻子苦笑,“好好,湖生你是要把那坟头挫骨扬灰也行,留着也行。你若要留着,每年我代你出那香烛钱可好?”
“呸呸!说得这是什么话?!亏你如今还是出家人,怎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口无遮拦的,半点不知忌讳!”
被他这话惹得更加生气的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干脆不再理他,转头看向这亭子里几乎透明的第三个人——程青禹。
“程公子,方才这秃驴是不是说要把别院送与你?”
程青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不过晚辈知道大师不过是一时兴起,并不……”
“好,这院子从今天起就归程公子你了!老头子今天总算丢掉这个大累赘了!”
老者断然下了决断。也不管身旁的自在大师“欸”了好大一声,心痛之情都快从声音里溢出来了……
刚才是老者不准他把别院随意送人,这下倒换成他自己舍不得了。毕竟是花了极大心力修建的,虽然他在对小友说出“赠与”的话时就已经有了这个意思,可真要一下子送出去他还是着实不舍啊……
听到大师的喊声老者的心里倒是痛快了许多。更火上加油的表示回去就把地契拿来。程青禹看出这二老正在斗气,偏偏自在大师满脸心痛的同时还暗暗地对他眨眼,于是也只好咽下将要出口的拒绝,无奈接受了二老的这番好意。
院子的事总算解决,老者想了想,忽然记起自己来别院的目的,拍头懊恼道:“牵缠了这许久,老头子都快忘了来这是为了看浛姑娘了!程公子,浛姑娘现在的状况如何?可有好些了?”
“……依然昏迷不醒,但万幸不致再恶化。”
语气低沉地说完,程青禹凝望了一眼不远处那座安静地矗立在远处的竹楼,心底轻叹。从一开始便被掩藏得极好的焦灼此时终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端倪。
或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上面陪她的。浛水虽然昏迷着,可他知道她仍能感知周边的人,有他一直陪伴着,至少能抚平她始终紧皱着的眉头,至少能让她在魔气的折磨中稍微减少点孤单。
这就是现在的他所能为她做的全部了。
提起这事,自在大师顿生歉疚。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友使他心里极为高兴,以至竟一时忘记那位浛姑娘的事了。他捻动腕上的佛珠,垂目低唱佛号,心湖上漾开的波纹终归逐渐消散,回复平静。
——看着老友如此,听到这声余韵悠长的佛号,老者却是怔然。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了眼前的老友已是出家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的那个他们了。
“阿弥陀佛,”自在大师再次低唱了声, “这两日内浛姑娘的病情虽然不会再恶化,可拖久了仍会对伤势的恢复造成不利。依据先前小友所描述的经历,贫僧大概已经明白了浛姑娘为何会久久昏迷不醒。”
“那是为何?”程青禹急忙追问。
“血煞之气,”大师缓缓道,“虽然浛姑娘身上的魔气极重,但她身为灵魄之体,本就对魔气有极强的净化作用,若只是受魔气所伤,那么即便再重的伤也应当能慢慢恢复过来。而如今阻止伤势复原的,就是附着在伤口里的血煞之气。”
“血煞之气乃是由惨死之人的冤魂经年累月融进血肉而成,来源应该是小友所说的柳府地下的那口血池,后经由柳烟的手爪浸染到浛姑娘体内。血煞之气不同于魔气,它尤其对神魂有极强的侵蚀性,稍不留意伤者便可能彻底为死者的怨气所控制,作出无法预料的举动。况且浛姑娘曾经内珠离体,身体本就虚弱非常,对血煞的侵蚀更加缺少抵抗之力。”
事实上这位浛水姑娘能保持神志到现在,而曾与她近距离接触过的子衡除了沾染少许魔息再无其他伤害这点才是最令他惊奇的。
“……那要怎么样,才能祛除血煞?”
程青禹艰涩开口。大师既然能点明真正症结所在,那么一定有办法化解的罢?!他热切无比地注视着自在大师。
旁边老者也投来责怪的目光,就差没直接丢出句“别再卖关子了!”,自在大师咳了两声,终于加快语速,一鼓作气地道出下半截:“办法不是没有。但是必须回灵光寺借寺里的驱邪至宝十二玄阳宝塔一用,否则便不能彻底祛除浛姑娘体内的血煞之气。”
灵光寺……既是自在大师出家为僧的寺庙,亦是本国国寺。既然称它国寺,那么它也只能在一个地方。
京城。
“我和大师一同回寺!”没过一瞬,程青禹便斩钉截铁地回答。然而,听了这话,自在大师却笑着摇摇头,看得他不禁一愣。
……难道有什么忌讳?可是他从前也不止一次与大师在灵光寺品茗对弈,这次又为何不能跟着他们同去?
“小友不能同去的原因有三,”自在大师不急不缓地道出理由,“其一,以小友平常人的体质,并不能抵御魔气的侵染。对于浛姑娘不足大虑的魔气,普通人只要沾染丁点便可能理智大失,之前的事便是明证。所以小友不适合和现在的浛姑娘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
“……我可以离浛水远点,不会让自己再次被魔气所染。”
自在大师仍是摇头。
“实际上,只要佩戴贫僧制作的护身符便足以抵御这种程度的魔息。真正让小友不能同去的是第二个原因。”
“小友应知,对于浛姑娘这种天生灵物,对于人的气息,尤其是亲近之人的气息是十分敏感的。但在净化血煞的期间,浛姑娘需要绝对的平心静气,决不能因任何外事而心绪浮动。这才是贫僧不让小友同去的最大原因。”
“……”
程青禹紧紧抿着唇,眸色暗沉。一旁的老者实在看不下去了,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程公子,这老家伙虽然平日不大靠谱,但好歹真正关键的时候从没掉过链子。既然他说能让浛姑娘彻底好起来那便是一定能做到,你虽然不能同去,但也不必太忧心……”
没有回应老者的安慰,程青禹只是简短地再次问了自在大师一句。
“治疗一共需要多久?”
“不确定。”
这三个字一出,连自在大师都觉出对面男子的俊脸又黑了一层。他尴尬地摸摸自己的长眉,干脆丢掉好整以暇的姿态,坦然道:“贫僧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浓厚的血煞嘛。祛除是一定能做到的,但花费的具体时日就不能肯定了。但至多也就是三五年的时间,小友你不必担心。”
程青禹……脸更黑了。
“对了,小友你怎么不问贫僧第三个原因?”
自在大师继续笑眯眯地问,那模样不要太慈眉善目。当然放在已经被前两个原因打击得体无完肤的程青禹眼里就变得前所未有的,刺眼。
不过大师可不管他的反应。
“其三么……小友你不会不知你已经在此地停留两月有余了罢?令尊令堂和令兄如今恐怕已忧心如焚,便是小友回到京城,难道不应先回府报个平安再论其他么?劳亲长担忧可非孝道所为,想来小友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程青禹怔住。
心底那些被死死压抑、被掩埋的歉疚担忧忽而一股脑地涌上来。单看他的表情,自在大师便知他并非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心下也并非不感到抱歉,但即便如此仍迟迟不动身回京的原因……
唉,大师又想叹气了。他今日叹气的次数已经超过过去几十年的次数了,想来连未来十年的份也都一并叹了。
“何况,小友想过该如何向亲长解释浛姑娘的事么?待浛姑娘伤好之后,迟早要面对令尊令堂,那时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以孤单无依的身份面对旁人的流言蜚语,这些,小友都想过吗?”
“……”
自在大师:“小友还是多想想罢!与浛姑娘分开的这些日子,好生回京,向亲长报过平安,认过错,禀明浛姑娘的事,至少争得他们的同意,再来灵光寺谈接走浛姑娘的事。贫僧会派人定期将治疗的进展告知你,你大可放心地将她交与贫僧。”
听着自在大师谆谆善诱的话,程青禹抬头沉默地注视了竹楼良久。
“……我知道了。”
*
江风猎猎,刮乱了众人的衣袍。望江亭前,宽阔的崖面上,徐穆、林羽、沉砚,他们身后的一群小萝卜头,还有他们身前的程青禹和老者湖生,皆默默地望着碧澈江面上的那叶小小扁舟载着那个朝他们微笑颔首的长眉老和尚越飘越远,在粼粼波光里渐渐成了一粒黑点,终于消失在连绵青山间。
“没想到结局竟然是自在大师带着浛姑娘直接‘皈依我佛’了,啧啧,真是想不到。”
好不容易忙完衙门的事赶回来送别的徐穆仍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没骨头似的靠在一旁的沉砚身上。沉砚蔫头搭脑的,没工夫理会他的戏言,倒是被林羽牵着的衣衣听得半懂半不懂,担心的仰头问她的林羽哥哥:“羽哥哥,浛姑娘是去当和尚去了吗?”
林羽:“……”
“别听某人瞎说,浛姑娘是去疗伤了,才不是当什么和尚。”
况且女的怎么可能当和尚,要当也是当尼姑才对!……欸不对……
“那漂亮姐姐还回来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漂亮姐姐啊!”其余的小萝卜头也争先恐后地问起来,惹得林羽一时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先回那个是好。瞥见他的囧样,沉砚耷拉着的脸亦不禁悄悄扬起了个笑容……
背后乱糟糟的一片并没有影响最前方凭目远眺的两人。
与老友多年分别,一朝重聚,却不过片刻。老者心中感慨不言而喻。他遥望着面前的青山绿水,无声地叹息。逸泽啊逸泽,你终究还是没去看看青芜的墓地。这么年过去,你……难道还没放下么……
“程公子,地契我已经交给沉砚小哥了。今后就要请你多多照看这座别院了。”
风里,老者的声音显得格外感慨。毕竟是看管了这座别院几十年,不论其他因素,单是这座别院本身已足以令他生出许多牵挂了。
程青禹沉沉点头。侧脸看上去俊美而苍白,眼下一片青影,神情清冷,看起来与刚到云川镇笑意温和的那位俊秀公子迥然不同。
“……不知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老者看得于心不忍,有心想转移下他的注意力,便随口问道。
“——回京。”
仍径直盯着扁舟消失的方向,程青禹低而沉地吐出这两个字,风中听来,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