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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五十三、酒后吐真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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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夏侯威并不喜欢我,甚至可能有点讨厌我。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但他每每看我的眼神,“观察”的意味实在太明显了。我能从他那种眼神中察觉到一种不信任感。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我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像一个真正的弟弟面对哥哥一样。
他并没有哭很久。即便情绪外露,他也还是保持了一定的分寸,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从我怀中抬起头来,脸上泪痕还没干,便对我行了个礼。
“方才对三哥恶言相向,又在三哥面前如此失态,是我失礼了。”
我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本来以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能有进展,没想到抬起头抹掉眼泪,顿时又倒退回去。我抬手拿起酒壶,分别给两人的杯子里倒满酒。夏侯威看着我的举动,没有阻止,也不用我劝,自己拿起杯子又喝了起来。
“跟我讲讲父亲战死的经过好吗?”我问道。
他放下酒杯沉默片刻,没有马上回答,自斟自饮又连喝两杯。我没催他,也没陪着他一起喝,只是默不作声地等着,等着他酝酿好情绪。
“……我随魏王殿下到达长安,已经是九月中了。从邺城出发,历时两月才抵达长安,不能说是很快的速度。魏王殿下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大军行进迟缓。好在这期间战事并不激烈,一路上接到一些零星战报,并无大战。抵达长安之后,军队驻扎下来,我作为传令官,往来汉中与长安之间……”
夏侯威终于开始叙说,一边说一边仍在喝酒。我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帮他添酒,自己也跟着喝一点,但已经喝得不多。我的酒量虽然比之前有了长进,但要跟夏侯威比,还是差得远。真要陪他喝,肯定是我先喝醉。
“我先后去过汉中三次,每次都见到了父亲和五弟。父亲写的那封家书,也是我带回长安,一并送回邺城的。我曾向父亲表明希望跟随在他身边的愿望,但父亲说,魏王殿下既然安排我当传令官跟随左右,就该服从军令。没有特别事情,无需刻意调动。再说跟在魏王身边是无上的荣誉,机会难得,要我好好学习。我便听从父亲的训示,并未提出调动请求。现在想来,若是我认真把三哥的嘱咐当一回事,即便勉强,也该强行要求跟在父亲身边。若能做出提醒警示,或许……”
他说到这里语声哽咽说不下去,仰头又喝了一杯。我叹道:“这不怪你,还是怪我。我把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说给你听,又解释不清,你自然无法相信。”
夏侯威沉默了片刻,续道:“父亲也还问起过你,问你的身体如何。他并不知道你落水失忆一事,我也遵照二哥的吩咐,并未将此事告知父亲和跟在军中的两位兄弟。——也是怕父亲为你操心,动摇了心思,三哥见谅。”
我摆摆手:“说哪里的话。父亲身负重任,自然不该因为我的事而令他分心。这道理,我即便失忆了,也还是明白的。”
夏侯威看我一眼,轻轻一笑:“三哥今时今日的性子,倒真不像从前,反而像个士人了。”
我尴尬一笑:“你这是在夸我?还是笑我呐?”
“既不是夸赞,也不是嘲笑。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夏侯威叹息一声,续道:“父亲生前,兄弟之中最为喜欢的,就是你。父亲常说你最像他,性烈如火。为了这个,我不知道心里有多么不服气。有意无意,总想跟你比个高下,让父亲也对我赞不绝口。像这样你我兄弟两个单独在一处喝酒,还是头一遭……”
“是么,原来是头一遭……”
他的坦白令我心中动容,也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夏侯威其实并不喜欢我。他对我的暗中观察、针对我的轻微敌意,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不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平心而论,三哥从前,大概也对我颇为厌烦吧?我性喜读书,三哥你却从来不屑一顾。因而那天,我在书房见到你时,才会感到疑惑不解。”
“那天……”
我想起了夏侯威出征前,我在书房与他不期而遇的场景。那个场面可是颇为丢脸的,我一直极力想要忘记。
“三哥走后,我特意看了你拿过的那册书,想不到竟是《尚书》,实在令我大感意外。”
我“呵呵”干笑了两声。我真没想到他竟然特意查看我拿了什么书!当时因为太丢脸,我自己都没看清楚拿在手上的竹简是什么。
“你是从那个时候起,便对我心存疑虑吧?”
夏侯威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补充道:“还有你后来寄给我的回信。”
“回信?那封信我回得不妥吗?”
那可是我花了一晚上功夫挑灯夜战写到深更半夜的信啊!还是在我饱受乔安下了毒的汤药摧残期间。我自认为发挥了自己最高的古文水平,写得不能再好了!
没想到夏侯威的回答差点让我背过气去。他看着我,笑着回答:“因为写得太好了!三哥既然不喜读书,又是从哪里学来那些引经据典的词句呢?简直像是找了人代笔写成的,怎么也不能相信是出自三哥之手。”
“……”
早知道不那么费劲了!随便写两句大白话,说不定反而效果更好!
夏侯威轻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看着我道:“所以我才会问你,你到底还是从前的那个夏侯称、还是我的三哥么?你不像。一点都不像。”
我沉默。我也只能沉默。我的内里确实不是他的三哥,但我的外表却如假包换。何况他问的这个问题,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正面回答的。
夏侯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光,继续说道:“刘备亲自出兵定军山的消息传到长安时,大家都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汉中战局本已平静许久,驻扎在长安的军队又迟迟未曾开赴前线,将士们心中不觉间已有懈怠之意。不曾想,战报接二连三。还没等魏王殿下做出部署,定军山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起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我听错了。但我紧接着立刻想到了你告诉我的话——‘妙才落定,渊灭军山’,这八个字盘旋在我的脑海中,让我追悔不已。定军山,果然成了父亲的死地。而这件事,竟然是从最不相信谶纬预言的你口中说出,怎能不说是天意弄人?”
我继续保持着尴尬的沉默。夏侯威叹了口气。
“我再去汉中,是魏王殿下派遣使者令张将军假节时,我作为从者跟随前往。”
“是张郃张将军吗?”
夏侯威点头道:“正是。张将军一直在父亲麾下,共同经略陇西、守卫汉中,与我家多有来往。我们兄弟也都与他相识。”
我“嗯”了一声。张郃是我颇为喜欢的三国武将之一,以后应该有机会能够见到他本人。我看着夏侯威,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父亲战死后,我军残兵退守阳平关东面。三军不可无帅,司马郭大人与督军杜大人便共同推举张将军代领元帅。张将军为人儒雅,多谋善治,在军中素有威望,我军军心才得以迅速安定下来。后来魏王遣使假节,张将军便正式成为汉中统帅。”
我轻轻点头。张郃的事迹,我虽然知道不少,但此时此刻作为一个“失忆”的人,我不能轻易开口参加讨论。夏侯威续道:“我见到张将军时,他特意安抚了我,说若不是为了分兵救援他,父亲在遭遇袭击时,或许不至于因兵力不足而阵亡。”
“可若是父亲不发兵救援,张将军所部便有可能遭到攻陷。父亲作为主帅,不可能不救麾下将军吧?”
“三哥所言极是。”夏侯威看了我一眼,“三哥远在千里之外的邺城,判断也如此精准,着实难得。父亲之死,原因当然不在分兵救援张将军。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敌军又部署周密。可叹父亲戎马一生,不想在此失手……”
沉默片刻,我主动问道:“杀死父亲的是何人?可曾知道?”
“据说是黄忠。此人是荆州老将,后来降了刘备。此番定军山之战,他跟随在刘备麾下为先锋。”夏侯威恨恨地回答。
这个答案我当然也早就知道。老将黄忠在定军山阵斩夏侯渊,这件事相当有名。我提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让谈话显得自然。我轻轻拍了拍夏侯威的肩,以示安慰。
“那么五弟呢?”
夏侯威叹了口气,又喝了一杯酒,道:“我是听大哥说的。当夜,大哥被父亲安排在分兵救援的军列当中,解围之后便与张将军会师。五弟则跟随在父亲身边。父亲被黄忠袭杀之后,我军大溃,且战且走之际,父亲的几个亲兵本想力保五弟撤离。然而五弟亲眼见到父亲被杀,心中激愤难平,不肯脱身保命,终于力战而死。父亲麾下的三十多名亲兵,全部死战到底,无一生还!”
“所以五弟的遗体……”
“遗体是两名贴身亲随拼死抢出来的。我军溃退之后,父亲的遗体自然也无法收回。这件事每每想起来,我与大哥都痛恨不已!”
我沉默以对。他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从古到今,人们都讲究死后归葬。哪怕是战死沙场,也希望能够入土为安,对身后事有个妥善的处理。以夏侯渊的身份级别,他死后遗体竟然不能收回,落到敌国手中,也确实令人感到窝囊。
“大哥还好吗?”我又问道。这位长兄夏侯衡,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夏侯渊死后,家里的事以后就该是他做主了。
“还好。大哥所在的部队战况也很激烈,所幸并未受伤。本来张将军有意让大哥撤回长安休整,但大哥执意要求留在前线。张将军见他态度坚决,便听从了他的意愿。”
“大哥是想伺机为父亲和弟弟报仇吧。”我轻叹。
“咱们又何尝不想?”夏侯威道。
“一路上护送父亲和弟弟回来,你也辛苦了。算算路程,实在是非常紧凑的行程。”
“我归心似箭自不必说,麾下的人也都尽力。魏王殿□□恤,也吩咐沿途的驿站倾力相助,一路换马,才能尽快回来。”
我点点头,又道:“既然回来了,入殓、成服,一切也都会尽快办理。你大概也不得空闲能够休息。”
“已拖了这许多日,当然不能再拖延下去。先前二哥也跟我说了,明日一早,便行入殓之礼,叫咱们兄弟都去。”
“这个自然。”我答道,心里却有几分担忧。不知道李夫人的身体情况怎样。接下来我肯定要跟着兄弟们忙于丧事,恐怕很难有时间看护她。她今天的情况总让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担忧。我希望只是自己最近心情不好,看什么都带着负面情绪的缘故。
“三哥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夏侯威忽然说。
我微微一愣,反问:“什么问题?”
夏侯威看着我,脸上带有明显的醉意,声音带着几分飘忽,道:“就是我先前问你,在面对父亲和五弟的灵柩时,你心中所思所感,还会是从前的那个三哥吗?”
想不到他竟然还记得这个问题!酒虽然喝了不少,他的脑子却比我预想的要清醒得多。我一时无言,心里想着看来是躲不过去了。无论如何,至少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我给自己倒酒,连喝两杯,装作在思考的样子,其实也真的是在思考该如何组织语言。紧张地思忖片刻,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轻微的鼾声。我一愣,急忙扭头去看,却见夏侯威斜靠在案桌旁,手肘支着头颅,竟然已经睡着了。
我有点无语,但同时也感到一阵轻松。想来他还是太累了。长安到邺城路途遥远,他带着人马仅仅用了七天便赶回来。这一路上不光累坏了不少马匹,人肯定也累得够呛。他今晚本该好好休息,但若是不找我把话说清楚,他大概也没法踏踏实实入睡。刚才喝了那么多酒,固然有我想借助喝酒来缓解气氛的用意,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安抚神经的一种好方法。
不过总不能让他就这样坐在这里睡。我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来,凑到他身前,试探着想把他叫醒让睡到卧榻上去。但他睡得太沉了,完全没有反应。我想了想,弯腰用力,把他抱了起来。有点沉,不过还好。夏侯威个子不太高,人也偏瘦,体重并不很沉重。而夏侯称这个身体不愧是杀虎英雄,力气大得很,抱一个半大少年还不在话下。
我抱起夏侯威,把他抱进卧室,轻轻放在榻上。他睡得很沉,始终也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本来就长得清秀,现在这样安静地睡着,没有了平常那份锐利的英气,更显秀美。我凝视着熟睡中的弟弟,心中不由地充满了怜爱,仔细地帮他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他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