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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邂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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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射箭,其实远远不如看上去那么有趣。
首先骑马这件事,不舒服的程度就不亚于正坐。骑马其实不难学。我以前跟朋友出去玩的时候曾
在旅游景区骑过几次马,每次都有驯马师指导,所以留下的印象是挺好玩的,而且并不困难。不过真要达到古人骑马打仗的水平,就远没有在旅游景区骑着玩那么有意思了。
为了照顾我的“零基础”,夏侯霸特意找了匹个子不高、性情温顺的马,让我先在自家后院中练习,等学会了,他再带我去校军场骑乘真正的战马。在他的教导下,我虽然很快掌握了基本技巧,但对于骑着马走路、奔跑,却怎么也觉得不习惯。坐在马背上实在太难受了!马毕竟是有生命的,对于我这种在二十一世纪习惯了无生命交通工具的人来说,骑在活生生的动物身上,最多只能算是一种好奇。这种好奇过去之后,更多的则是不安。骑在马背上,我总担心会不会坐不稳掉下去,它会不会发脾气把我摔下来,甚至还担心会不会压坏了它。再说,坐在马鞍上,两腿之间也并不那么舒服。稍微跑起来,更是颠簸得快吐了。轻装骑马就这么不舒服,我简直不敢想象全身披挂、手持武器上战场,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射箭也一样。我从小到大就不擅长体育,跑步勉强及格,力量不足,只有篮球勉强还可以,但因为体能原因,一直打不上主力。本以为这样的自己要拉开一张真正的弓怕是不可能,但我忘了这个身体原本是夏侯称的。灵魂虽然变了,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力量也没有多大改变,我要拉开弓并不困难,但却完全没有技巧。练了很多次,没有一箭能够射中靶子的中心区域,脱靶率更是超过四分之一。夏侯霸在一旁看着,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的失望却难以完全掩饰。
一连三天,我的练习都很不顺利。晚上回到房间里,洗完澡之后看看自己的两腿内侧,已经有淤青了,十分酸痛,连走路都不自觉地姿势扭曲。再看看手上的茧子,想起怎么都无法射中的箭,还有夏侯霸的失望之情,涌上心头的挫败感将我整个人都淹没了。我只想放弃。骑马、射箭、武艺,夏侯称花了好几年学会的这些技能,要我现在从头开始重新学习,这怎么可能的?就算学会了,也不可能达到他原本的水准。到头来不管学不学,我都会成为夏侯家的笑柄。这个身体不是我的,这个名字也不是我的,却硬要我来承受本来跟我没关系的嘲笑和议论,怎么想都觉得很冤枉。
我特别特别想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中去。
第四天我没有去练习,也没让杜三跟着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愣是凭着方向感和询问路人,走了十几里来到漳水河边。郁闷和挫折的情绪让我像是赌气一样,也不觉得这一路走来有多累,闷着头一口气走到河边,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
从书上看古人的生活,和自己亲自过古人的生活,原来差距有这么大啊。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规则。我从小就遵从着二十一世纪的规则生活,学习的都是二十一世纪的技能,人际交往也因循着二十一世纪的方式。突然间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这些我从小积累起来的知识储备、交往规则、生存技能,全都变成了没用的东西。在这两千年前的三国时代,这里的人谈论的是经史子集、诗赋书画,讲究的是门第出身、清誉名声,比的是治国平天下、征战讨四方。我的驾照成了一张废纸,电脑操作技能这辈子再也用不上,两门外语成了没人听懂的鸟语,什么世界局势更是变成了完全扯淡。马骑不好,我连出门都有困难;经史子集我只知道皮毛,根本无法开口和那些士人们谈论,没法指望入朝出仕;而身在武将之家,射不中一支箭、抡不动一杆枪,又怎么能领军上战场?如果回不去,我留在这个时代,不就是废物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吗?
越想越郁闷,我也就越想回去二十一世纪。那个时代有我熟悉的一切,而这个时代,除了对于历史脉络的模糊记忆之外,任何事物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朝着眼前的漳水河一步一步走近。按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最有可能连接我跟二十一世纪的,应该就是这条漳水河了。尽管这是个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想,但是这么多天来,如果有别的办法能回去,我也早该找到了。除了漳水河,我想不出再有别的可能性。也许我只有再次投身这条河中,才能找到回去原来时空的契机。也许只有再死一次,我的灵魂才能离开这个时代,回到原本应该回去的地方。
我横下一条心,走进了河中。虽是夏日,河水依然十分清凉,我心里小小地打了个颤。
也许会死吧?也许投身河中的结果,并不能让我的灵魂回去,而只会令它消失。也许死了就真的死了,不会回到这个时代,也不会回到另外的时代。我这么做不啻于赌博,用一辈子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赌注——生命来下注。
可我还是想赌一赌!
心里虽然有一丝犹豫,我的脚步却没有半点停歇,径直走进了河水深处。漳水河迅速没过我的身体,很快就剩下脖子以上还勉强留在水面上了。我在水下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就赌一把吧!反正就算死了,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二十一世纪的父母不会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而我即便就这样活在这个时代,也无法再次见到他们。
我横下一条心,脚下放松,任凭河水的冲击力将我带倒在水中。
就在倒下的一瞬间,我似乎听见了一声喊叫。但随即,我的耳膜便被水流的声音充斥了。我整个人浸泡在清冷的河水中,眼前视线模糊,接连灌了好几口水,身体也随着水流被冲了出去。胸口传来灼烧般的疼痛,胸腔和脑袋都像是要爆炸一样,这感觉就跟一个月前在洛水支流曲水河中意外遇溺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我心中狂喜,无视强烈的不适感,一心一意期盼着这样下去,我也许就会在二十一世纪醒来,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去。
意识很快开始模糊,我能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控制。我要回去了!我真的能回去吧?快点让我回去吧!!
忽然之间,我感觉肩膀被抓住了。随即,一股力量从背后拽着我的肩膀,将我向一旁带过去。我正处在溺水状态,意识都不太清醒,只得任凭摆布。那股力量却拽着我不放,奋力朝岸边游动。我这才恍惚间意识到是被人救了。
很快,我被拽着钻出了水面,救我的人喘着粗气将我摔在河岸上,自己也“扑通”一声倒在一边,显然是用尽了气力。身体的求生本能发挥了作用,我立刻大声咳嗽起来,趴在河岸上不停地吐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是抽干了,真像是死了一回。不过眼角的余光能看到趴在我身边咳嗽的那个救我的人,身上穿的依然是三国时代的长衫。显然我并没有真的死去,也没有回到二十一世纪。
在内心深处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感谢这个人救了我的命,还是该埋怨他多管闲事。我喘顺了气,抬起头来去看那个人,惊讶地发现对方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那少年浑身湿透,身上穿的是做工很精细的绢布衣服,显然不是路过的放牛娃之类老百姓。
“那个、多谢公子相救……不知公子是……”
少年也咳嗽不止,喘了好一会气,才扭头看我。他这一转头,我又被惊到了。这少年的相貌十分俊秀,脸型瘦长,鼻梁高挺,剑眉薄唇,真正是眉清目秀。我顿时感到惊艳,心跳都漏了半拍。
我不敢盯着他看,急忙低头行礼,再次说道:“如此救命大恩,在下无以为报。还请公子赐教名讳。”
少年轻轻“唔”了一声,低声说:“你、你不嫌我多、多事?”
我一愣,重又抬起头看他。少年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我,我顿时明白他看到了我走进河里的整个过程,显然以为我是自寻短见。
我很难解释。他既然看到了,我就不能假装不小心失足落水。而我总不能说我只是在做实验,想看看能不能穿越回到现代世界。我也不能承认我真的是想寻短见,因为我学不会骑马射箭舞刀弄枪,觉得自己有辱武将家风。这件事怎么都不好解释,我索性不想解释了,转而跳过这个话题。
“既然公子都看见了,为何还要救我?”
少年沉默片刻,答道:“救、救人性命,人之常、常情。”
我这才发现这个少年说话有些怪,似乎有点口吃。但是当面说人家口吃,特别是对方刚刚救了我的命,总是很不礼貌,也很容易伤人,最好的处理方式依然是避而不谈。我又行了个非常郑重的礼,自报姓名:“在下征西府夏侯称。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少年微微一愣:“征西夏侯?果、果然是……”
“哎?公子认识在下?”
“有、有过数面之缘,夏侯公子可能记、记不得了……”
“那公子……”
我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两个身穿皮甲的军士纵马而来,远远地便大声吆喝:“公子!公子!”
这两人显然不是来找我的,那就只能是跟着少年来的。果然,两名军士策马过来,立刻勒停马匹,下马奔过来行礼,一人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人则冲着我做出拔刀示威的动作,喝问道:“是什么人!?”
我急忙举起双手示意友好。那少年不等我开口解释,已经喝止了军士:“不得无礼!这位是……征西将军府上的……三公子,方才我……不慎落水,是夏侯公子……救了我!”
我一听他这么说,心中大吃一惊。不料那两名军士比我更为吃惊,当即跪在地上磕头请罪。我不免疑惑。莫非这个少年,身份竟然十分高贵?到底是谁家的公子呢?
少年安抚了两名军士,说不关他们的事,两人才一脸惶恐地将少年扶了起来。少年攀着军士的手臂,转身对我说:“今日多谢……夏侯公子相救,曹叡……感激不尽。”
少年说话时带有明显停顿,显然是在努力克服自己的口吃。然而令我震惊的却是他自己报出来的名字——曹叡?曹丕的儿子?日后的魏明帝?我没听错吧!!
见我目瞪口呆,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了一道淡淡的曲线,扬手对另一个军士说:“你先……送夏侯公子……回府。”
军士听了命令,便问我:“敢问夏侯公子的坐骑……”
“哦,我没骑马。”我讪讪地回答。
军士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多嘴,便道:“那只有请公子委屈一下,骑乘小人的劣马。”
“如此多谢了。”
我也不客气,也不推辞。刚才在河里折腾了一番,我几乎没有什么体力了,肯定无法再走十几里路回去。要是曹叡不提送我回去这件事,我恐怕只能在这等夏侯家的人来搜救了。
那两个军士和曹叡都是骑马来的,现在其中一个军士把马让给我,自己只能步行帮我牵马。另外一个军士服侍曹叡上马,曹叡在马上对我行了个礼,道:“今日之事,改日再议。夏侯公子……多保重。”
我看着曹叡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和同样湿漉漉的头发,心中满是疑惑。我有很多话想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要这样来替我掩饰。他完全可以说自己见义勇为救了我,或者也可以说看到我失足落水前来相救,实在没有必要说是我救了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找不出理由来。然而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何况他和我都浑身湿透,需要赶紧回家洗澡换衣服。我只能看着少年带着水迹的清秀面庞,轻轻点了点头。
“来日,必当涌泉相报。”我郑重地说。
曹叡又是淡淡地笑了笑,回身策马,带着随侍的军士离开了。我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心中不免一阵惆怅。
那名军士送我回府,府上又是一阵骚动。府上众人看到我浑身湿透地回来,本来都是大惊失色,后来听那个军士说我救了曹家公子,又都纷纷来称赞我。我感到很烦躁。为了本来不该是自己的责任而倍感压力令我烦躁,但因为本来没做过的事而受到称赞同样令我烦躁不已。夏侯霸倒是很疑惑我不骑马一个人去漳水河边干什么,但我心烦意乱,也不想好好解释,只说自己去散心而已。见我情绪不佳,夏侯霸终究没有多问。
泡在洗澡桶中,温热的水渗进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我打从心底感到舒适。虽说是夏天,全身裹着湿淋淋的衣服走了那么久,还是非常不舒服的。我不免又想起曹叡离去时纤细单薄的背影。十三四岁的少年,本就稚气未脱,衣服被河水浸湿之后紧贴在身上,更是将他纤细的身材显露无遗。为了从河中拉出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的我,他一定拼尽了全力。一不留神,甚至可能为危及自己的性命。他到底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要替我说谎,我始终不能不问个清楚。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见到他?又要怎样才能有机会单独跟他说说话呢?魏王太子的长子,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热水温暖身体的舒适。既然回去的努力再次宣告失败,看来我也只能静下心来好好学习这个时代的各种基本技能,才能进入主流社会,才能再见到那个身份尊贵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