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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琴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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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理我是不可能完全记得清楚秦榭书给我写的名字的,那一笔一划都有些复杂。可我还是强迫自己记起来,抖抖索索歪歪扭扭的把自己的名字给写在了纸上。
墨,粗粗细细,参参差差,大滴小滴,在纸上晕开后整个就是鬼画符。
我指着那被墨汁浸染、字迹歪曲的纸,说道:“我的名字,张大花。”
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我的人唇角露出一丝讥诮,指尖重重地点了点那张宣纸,戳出了几个破洞,脸长得一副清风明月的模样,声音却是十足的怀疑和计较:“你说,这是你的名字?”
听着他那意味深长飘高的尾音,我怯怯地点点头,下意识后弯了一下上半身,想离这个疯子远一点。
“张大花?你叫张大花?”他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我,不那么友好地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笑意。
“章——丹——华——?”
这读法有必要这么怪异吗?我听着这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的读音,看着他有些莫名。
“你叫张大花,却写章丹华?是想捉弄我吗?”这疯子又戳了戳桌面上的宣纸,像是有着极大的怒意,活像我故意在耍着他玩儿。
秦榭书那个死人头会写错字?我可不相信,毕竟人家是个读书人。
至于这个人,要是放在几天前,我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个疯子!
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并没机会发现这些。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琴师,正是从江南路过,那时候我听说江南水暖人美,景色怡人,也想去体会一把。毕竟我见过的东西不多,才从我们那村子出来不久,对很多东西充满了好奇。
想着那清风拂柳游人如织的场景,我便觉着世上的人还是多些好,熙熙攘攘多热闹。可待我几天后见识到这个疯子,我又觉得,这世上的人还是少些好,清清静静疯子少!
琴师琴师,自然是善于抚琴,拥有一技之长的雅士。
当然,我在湖心亭外的桥上看见的,也是那么一个会焚香祭礼、雅致细腻的琴师。说实话,我要是早就见识过数年后的光景,我就会明白,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这做派不能叫文雅,得是叫“会玩”或者是“爱作”。
“文期今日在湖心亭演琴,你我又可享受一番了。”
“正是正是。”
几个文士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机会,另一边端着团扇遮了大半脸颊的女子们又说的是另一回事了。
“仲公子一表人才,到不知有没有……”
“嘻嘻,你就是想,你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
“怎么?”
“他虽是皓月之姿,可却是依附当红名妓柳倩生,是个为其伴奏的琴师呀。”
“哦……”
这对话到这里就顿住了,我抬头去看那几个女子,却换来了团扇后眼睛的狠狠一瞪。这眼神,一看就有些凶恶。我当作没看见,状似无所觉地转过头,心里却觉得,这和刚才娇娇气气说话的肯定是两个人!
这个叫仲文期的琴师,不一会儿就奏响了琴音,起初只是几个单调的音,余音一一散开后才缓缓连接,就像是滴答的雨声一点一滴,最后落在地上汇成涓涓细流,慢慢地融进了溪水里,循序渐进之中倒是叫人觉得舒畅无比。
我自然也觉得,这时的心境舒适开阔得很,很叫人喜欢。但没多时,就听见旁边的文士开始摇头晃脑吟诗了。这不禁叫我想起了那日秦榭书文绉绉说了一夜的情景,很是头疼。虽然听不大懂,但我也知道,他这是在赞美仲文期的琴声。
大概也是有余音绕梁之效,一曲奏毕,几个小童子顺着水上游廊走到湖心亭替仲文期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旁边的文士和小姐们都还有些傻愣愣的,似乎没有发现湖心亭里的人打算走了。
我虽觉得琴音美妙,却也无法沉浸其中,直至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没有音乐细胞”。热闹瞧够了,我也不想逗留,穿过还在兀自陶醉的人群便跑下了桥。
一到桥头,就远远看见那湖边的游廊口上有顶秀气的小轿子停在那里。而抱着琴提着香炉的几个小童子正和仲文期顺着游廊走过去。仲文期到了轿子边上站了一会儿,直到轿子里伸出一只带着白玉镯子的手拉他,他才弯腰走进了轿子里。没一会儿,这一行人便离开了。
见此情景,我倒是有些好奇。那几个轿夫不觉得肩上太重吗?
我慢悠悠去了“隆丰酒楼”,倒不是因为我住在这里,而是我在这里揽了个活儿干,洗洗菜洗洗碗什么的。老板还挺大方,只要活计干得好,一个月工钱不给少!虽说我现在依旧不觉得饿,也没什么想吃的,但总还是要扯几尺粗布做衣服才行啊,没钱也不行啊。
据说隆丰酒楼以前是叫“龙凤”来着,但因后来登基的皇帝名字里带了“龙”字,为了避嫌就改了“隆丰”,巧的是生意也像是受了名字的影响,一下子“兴旺”了起来,这几代传下来就没再把名字改回去了。
自然,我蹲在厨房外洗菜,听墩子哥说今天有人包场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意外。有钱人包好酒楼这种,都不是个事儿。不过墩子哥告诉我,今天老板叫后厨做事都细致点,做好了人人有赏,顺带也没忘提醒我,洗菜仔细点,一点泥沙也别留,客人满意了,老板说不定还会多赏我一串钱。
我寻思着街对面裁缝铺那新上的一匹水蓝棉布正合我意,洗菜的手脚也越发利索起来。
我们这老板挺会做生意的,这包场的时候没少给人放假休息,借机也赚了不少人心,就是遇上突发状况的时候,人手一少就很叫人手忙脚乱。
我蹲在厨房里的撮箕边,刚替厨娘婶婶摘好葱,墩子哥就冲过来了,一把拽住我的手臂将我拖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活像是在考量一头猪的宽瘦,以及从哪里下刀片肉最合适。
“李哥李哥,咱有话好好说,你这是要干嘛?”我怯弱笑着,看着墩子哥有点害怕。
“小红端菜上楼的时候打了个滑,脚扭了。老板说人不够,我就推荐了你,叫你去替一下。万一老板觉得你合适,以后就叫你去传菜,你也能轻松些。”
听着墩子哥噼里啪啦的话,我想他可能是出于好心,点点头就跟他去了酒楼的前厅见老板。
老板是个胖嘟嘟的中年人,大概也是瞧了瞧我的身量,说了声:“是和小红差不多,带她去换衣服吧。”
墩子哥很快就叫我换上了传菜的衣服,仔细看倒是比我在后厨穿的漂亮多了,毕竟要面对客人,门面还是要做好的。
很快就叫我送了个清蒸鲈鱼到二楼的雅间去。
我刚一敲门,门就从里拉开了,面前站着的人衣衫松解,头上发丝垂散,眼里闪动着暗光。
这不就是那个仲文期吗?
“嗯?文期,又有人上菜来了吗?”雅间内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却是有些酥媚。
仲文期没有回答,却是让了条道给我,我见这屋里氛围略怪,低头直奔饭桌,顺道在地上瞧见了散落的碎布和血迹。
坐在桌边的女人侧趴在桌上,一手撑着头,一手端着酒杯。她身上那略微透光的薄纱滑落了双肩,露出了颈窝和胸前姣好的线条。似乎是非常敏锐的人,她发现了我的目光,突然用力拉了我一把。
“我美吗?”她幽幽出声。
被这突然出现的力气一带,我一个踉跄差点栽到桌子上,突然间,我好像明白小红的脚为什么会受伤了。
撞到桌子上的时候,整张桌子都在摇晃,碗筷、勺子、酒杯撞击在一起发出了阵阵脆响。而女人端酒杯的手间也有“叮叮”的脆响,听起来有些不一样。
我下意识抬头去看,是一个翡翠色的镯子,看起来倒是和之前见过的白玉镯子很相似,其上雕刻的兰草很像是同一手笔。
嗯,我的眼睛好像的确是看到了。
“你在看这个镯子。你还见过这样的镯子吗?白玉做的,一样的兰草……”
“哐!”
“柳倩生!”门被仲文期用力一关,转头几步冲了过来,对着女人就是一声吼叫。
“嗯,文期,我不过就是问问嘛。你看,你看她的眼神,你说,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呀?总归是在哪里见过的吧,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啊,嘻嘻……”
在柳倩生的声音中,仲文期的呼吸逐渐急促,我又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死亡将至的感觉。
“啪!”什么脆物撞在桌面碎开的声音,飞溅起的残渣撞上了我和那女人的脸,划出了一道道血丝。
突然,我只觉颈间一凉,钝痛乍起,想要尖叫却只觉汩汩流出的温热叫人无法发声。
“她怎么会见过呢?她根本没见过。”冰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嗯,文期,我信你。”柳倩生又嘻嘻地笑出声,“不过呢,我还是会找到她的。柳媚生怎么可能会死,你说对吧,哈哈哈。”
这一刻,我最后听见的声音,就是柳倩生起身出去关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