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琴师 ...
-
客人们聊天也没什么顾及,只是当做茶前饭后的谈资而已。
而我因为耳力的变化,即使不走近也能留心听一耳朵。
说是有次柳倩生上台跳舞仲文期伴奏的时候,柳倩生突然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顿时惊怒而起还砸了琴,和这当红名妓闹得很不愉快,当即甩袖就走了,撂了柳倩生一个人面对台下惊异的客人。
或许柳倩生名声那么大也是有一部分仰仗了仲文期的琴声,这一次不欢而散,也让她的名气跌落了很多。
没有了仲文期的琴,柳倩生的舞再美也不过是普通的舞,始终少了几分文人喜好的风雅之意。没有了柳倩生的舞,仲文期的琴再好也少有在众人面前显露的机会,湖心亭奏琴那种事情他不可能天天做。一来被见得多了会自贬身价,二来喜欢他琴音的人并不会喜欢他时时卖弄,这会污了欣赏的价值。
经过那日,这两人倒是没有了以前的风光,却也再没有在一起合作了。
在我快要第二次拿到小饭馆工钱的前五天,花姐的妹妹回来了。花姐找我聊了聊,说是觉得我干得不错,想长期雇佣我,也愿意再帮我找个住处。可我不想留在这里,也就婉言推辞了。
在我快要第二次拿到小饭馆工钱的前三天,听说城东的一间院子里发生了一起大火,烧得挺凶的,不过里边的人倒是跑了出来,就是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就在我第二次领工钱前的当天下午,就听见客人们的议论中又提及了仲文期和柳倩生。
“嘿,我是真没看出来那个仲文期,一个弹琴的,居然有力气把柳倩生从台上拖下来!”
“你别说,当时老鸨看见他跑进来闹事,脸都绿了!”
说话的人唆了一口粥,而他对面的人却立马笑话他。
“老张难道你当时在场?好好的不干活,还敢去妓|院,不怕你婆娘把你赶出去吗?”
“那可不是我,是江胖子说的。”喝粥的立马指了指身边的胖子。
姓江的胖子夹了口菜,正欲喝茶之际,我福至心灵知道没茶水了,立马过去把茶给他续上。他满意对我说了声谢,又转头和几个汉子聊了起来。
“我一个光棍自然没婆娘管教,挣了点钱也想快活一把。”他说着盯了老张一眼,明显就是笑话他是个“妻管严”,但也没将话说出来,而是继续说今天撞见的事情。
“你们那是没看到啊,就仲文期那么个瘦弱身板,硬是恶狠狠地把柳倩生徒手拽了起来,一路拖到了舞台外的护栏边上。你们是知道的,那个粉蕊楼做歌舞的台子可是在二楼!二楼啊,他们两个也不知是结了什么仇,不管不顾的就在护栏边上打了起来。
“知道么,那姓仲的后来竟然拔了把小刀出来。说起来那小娘们儿看起来软软的,居然也有把子力气,愣是把姓仲的手里的刀抢了过来,要扎姓仲的。可这姓仲的也不是省油的灯,被扎中的时候还拿出了另一把刀,一刀就扎进了那娘们儿的心窝子!那准头,就跟练了无数次一样,也不知道是有多大仇才能恨到这地步!”
江胖子说着,喝了口茶,总觉得这突然间爆发的仇怨叫人心惊,那血光那狠劲简直是在拼命!
一旁的老张见他突然顿住,忙问:“不是说他们俩都死在粉蕊楼外面了吗?”
“是啊。”江胖子放下茶碗,叹了一声,“也不知是真的要寻死还是怎么的,那娘们儿拽着姓仲的就往楼外翻,笑得跟个疯子似的。二楼啊,楼下隔壁还有个粗酒作坊的摊子啊!那两个人就那么直直掉了下去,砸死在了那堆碎酒罐里。
“这可是出了人命啊,老鸨和那酒坊老板都傻眼了,等衙役赶过来的时候,人都死透了。可这两人哪来这么大的怨恨却没有人能说清楚。衙门也查不出来什么就只能把尸体收了,送到了义庄。”
众人一说到这儿,想到尸身都没人来收殓,免不了又一阵唏嘘。
我光明正大地在端菜添茶之余听壁脚,却也觉得这两个人的恩怨莫名其妙,可也猜不出来是为什么。
夜里打烊,花姐如约给了工钱,完了还送了我一对小巧的花型头饰,说是她家亲戚在海边捡的最便宜的海珠,用粗银子捋了细丝做的,值不了几个钱,却是一番心意。我觉得花姐不错,就乐陶陶地接受了。
“谢谢花姐。”银丝不纯有些灰光和杂质,却十分用心地做成了精巧的花瓣,灰白的海珠则是点在花心做了花蕊。并不华贵,却叫人十分喜欢。
“花姐,我明天就走了。”我将小花饰收进怀里,要走的事还是要先跟花姐打个招呼。
“这么急?不多留两天?”花姐有些诧异,“你这小丫头干活踏实,就算不做工了,我也可以留你玩两天,就当交个朋友,何必这么着急呀。不做工了,我又不会赶你走。”
“不是的,花姐,怎么会担心你赶我走呢。你也知道,我这几天就是心心念着东业街裁缝铺的花棉布,有了工钱,我就可以买到手了。本来我就有些事儿早就该走了的,因为这才拖了时间……”我小小地撒了个谎,我现在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又哪儿有什么着急的事儿呢?
“嗯,你倒是存着钱想去买呢。”花姐笑了一声,“你要是着急走,我也不拦你,只是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的花姐。”和花姐说了一声晚安,我便去歇息了。
翌日再醒来时,我感觉自己仿佛焕然一新,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去店里找花姐的时候,她正和她家妹子一起打理姜蒜等物,看见我来了便招呼了一声,打量了我一会儿又笑话我。
“看来真是要实现心愿了,精神这么好!”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 ,不知怎么也觉得自己似乎状态好了很多,当即笑嘻嘻地对她说:“看来是呢,花姐。我要走了,以后再来扬城,就来看你!”
“好。后会有期。”
“嗯,有缘再见了。”当我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我好像已经感知到了,在将来的数年间,我再也没有机会遇见她了。盯着那忙碌的两姐妹站了一会儿,我就离开了。
去东业街的路上,我还买了个烧饼吃,或许真的是无事一身轻,走到裁缝铺的时候,我竟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自在。
低头在裁缝铺看布料的时候,听见了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
“晨哥,你看这块布怎么样?做衣服的话,我穿着好看吗?”
“小红你穿什么都好看!”
“晨哥你就会胡说!”
“我哪儿……”
我寻声望去,那正是墩子哥和小红——墩子哥好像是叫李什么晨来着。瞧他俩甜甜蜜蜜地选布料,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孤单,也没什么好选的了,就去裁缝铺摆成衣的地方看了。
这一去就瞧见一件用蓝色粗布和水蓝棉布拼接的衣服,样子做得巧妙,两种布料不同,却不显突兀,反而看起来十分自然。
问了裁缝铺的老板,价格还合适,因为用了粗布,倒也没有那么贵。痛快付了钱给老板,叫他帮我包好。
这会儿便见墩子哥小红又走了过来,这两人一路都在看布料,也不知谁会先看到我。可我也不太想和他们打招呼,接过老板包好的衣服就直接出门了,出门才走两步远就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晨哥,你看!”
“怎么了小红?”
“你看那个人像不像……”
“怎么会呢,张大花已经死了……”
奇怪,他们竟然认为我已经死了。
要是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那仲文期又是怎样把我带出来的呢?还是说,酒楼里的人本来就知道在那个时候去送饭的人是会丧命的?而我,不过是小红的替死鬼?
许是心里又染上了点灰暗,我走出扬城的时候,下意识地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一时半会不想看见任何人。
扬城外的西边阴气极重,没有人喜欢往这边走,只因为这边靠近官府的义庄,再往外走过一片矮坡就是乱葬岗。
我本就死了数次,走上乱葬岗也不觉得可怕,谁知道里边除了恶鬼以外还会不会蹦出诸如秦榭书和那负剑小鬼一流,想着又有了几分亲切。
路过义庄的时候,看守并不在,我溜去停尸的小屋瞧了瞧,只有一具女尸,没有男尸。柳倩生的还在,仲文期的却不见了。
虽说只是随意一看,可没有看到仲文期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望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杀我太多次,弄得我都想亲眼看见他的尸体才能安心了。正是觉得有些郁卒之际,耳际传来了对话声,我立马躲出房门,寻了个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
“你也知道这两个人放了几天都没有人来认领,我们也不能放太久,要是没有案子,到时间就该装棺下葬了。”
“嗯。”
这说话的,前一个是中年汉子的声音,后一个却是粗哑难辨的声音。
“你倒是赶了个好时候,我才刚把他下葬了,还没把他这对头葬了。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跟他说吧,我一炷香后再把那女的弄来。”
“嗯。”
这话一说完,我就听见了脚步声。虽说我现在还无法判定这脚步声到底有多远,但我也知道这距离恐怕比我想象的远。毕竟我现在这耳朵……太过灵敏。
我大致辨了辨方向,尽量向着先前听见声音的方向靠近,又小心避过渐渐走过来的脚步声。待我察觉到脚步声已经在我身后的停尸屋里,我便开始寻那逐渐低落下去的窃语之声。
“文……文期,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应是还没适应说话,这粗粝般暗哑的声音说话很慢。
“倩生与我,本就是孪生姐妹,自幼便一起长大。我家还未遭遇变故前,你就见过我们。那时候,你,见到的,不是我,是倩生。父亲因贪婪祸害府上九族,未婚女子被贬为妓,可你想尽办法救下的,是我,不是倩生……可我,不敢说。要是把我再送进去,换她出来……我,不敢赌……
“倩生她恨你啊,她更恨我啊。那次被人截杀,有她的授意,可也有她的恨意……可我,不敢说,我……我终究还是,还是,还是害怕失去你了。可是,可是,可是,我还是失去你了……
“被火烧伤,失了容貌,毁了嗓子,我,一时无法说话。明明,就在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我……我早就,应该知道,你本来,就认不出我……认不出我……认不出啊……”
后面的话都被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代替,我模模糊糊也知道了那时候仲文期要和柳倩生同归于尽的感受,又想起柳倩生那日在酒楼雅间里曲线显露的模样,会不会那时候的柳倩生也想过用自己天生的美貌诱取仲文期的视线呢?
我无从解答,只是觉得这一切太过复杂。
想了想,我也不需要再去坟地确认仲文期的尸身了。
伴着那萦绕在耳边的嘶哑痛哭,我离开时有些走神,不禁想,这世上,是不是有些人活着就是痛苦呢?
万万没想到,这打翻我认知的翻转,来得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