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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徒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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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余余坐在我身边看夜空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丹华,若是有人死去之前叫你活下去,你会怎么想?”
自从仲文期一语道破我学会写的名字不是“张大花”之后,我便将自己叫做“章丹华”了。这样,以后虽然只会写那么几个字,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撒谎了。
只不过后来却发现,并不是人人都会这么叫我。
“我……”我憋了半天,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转头看向她。
就我如今的经历来看,任是我在谁跟前死去,也未曾有人同我说过几句好话,更别提什么叫我活下去了。更多的是,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活过来。
她如今问我这样的问题,却是叫我十分难以回答。
“嗯,”她垂首一笑,面色却有些凄惨荒凉,“你捡到我时,不也是那样吗?”
我捡到她时?涂余余的话让我十分迷惑。
我遇见她时,方从河水中活过来。那时顺流而下面朝水中,恁是教我挣扎了很久才勉强爬上岸。
这一上岸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循着那气味一看,就见血色汇聚成流,蜿蜒成线,顺着河岸的斜坡流进了水里,染了大片水色。
死人。
大约二十来个。
全是刀剑的伤痕,凶狠异常,深可见肉断骨,亦是致命。
或许是我自己死了太多次了,见着别人如何惨状,心中也不见丝毫恶心,只觉暴尸荒野太过凄惨,便也有心要让这些人入土为安。
大概是体会到身体“吃”了灵珠后的好处,再如何辛苦也不觉疲劳,我找了些散落的刀剑挖了坑,打算将这些人一一埋了。
只是收拾着这惨象的时候,耳朵听见了十分细微的声音。
像是什么微弱的呼吸,又像是十分压抑的哭泣。
难不成还有鬼魂前来给这些人哭坟?
我疑惑难解,毕竟我见鬼的次数不多,没有什么聊以借鉴参考的。
若真是鬼,也不知道能不能遇上秦榭书那个书呆子。好歹相识一场,既算是个不太熟悉的朋友,也可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尽管他统共就只教我学写了三个字而已,且还不全是对的……
做了鬼后,若是不投胎,他应该也算长寿了吧。也算是这么些年后还能认得我的人。
我脑中杂乱想着,手里的活儿却没有停下。
给人修坟这种事情我做过一次,便也没有什么惧意。一个个收拾过来,却是在两个交叠的尸体下发现了活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涂余余。
“你是什么人?”她见我的第一句话,警惕万分。
我翻开她身上压着的尸体,不知道该答“活人”“死人”还是“活死人”的好,只能勉强答了个“路过的人”。
她看我的眼睛,让我在她眼中仿佛看见了仲文期。
她是那个时候的我,我仿佛是那个时候的仲文期。
那时,我未曾理解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却莫名和她多了几分亲近感。
“我先替他们修好坟,你要是不能动就歇会儿吧。”
见她不愿和我亲近,我也不想主动凑上去。这么多时日了,我也受过各种各样的冷漠以待,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感觉。
当我将最后一个人送入地下,盖好最后一层土,不禁为自己感叹。
习惯一件事情当真是可怕,我如今修坟的能力见长,这一个个小土包都十分整齐均匀,而我自己竟然没有丁点恐惧之意。
“谢谢你。”
我闻声看向涂余余,原来她早已勉力站起来,立在一边默默看着。
我的秘密无法向她吐露,也无法说出自己这种物伤其类的感受。
后来有段时间我想过这些问题,终于找到了答案。
我能如此对待这些尸身,并不是指望有人看见我的尸体时立马挖坟埋了,无非就是想着因果轮回,他日别人也能善待我的尸身,莫要叫我太过痛苦地“醒”来。
涂余余见我没有回答,便也不再说话。
我虽对她有好感,却也不想和陌生人牵扯太多。她既然警惕着我,我也不会硬要她和我要好。
“他们应该是想保护你的。”我扫了一眼土包,突然有些伤心,我死了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人挡在我身前,“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我不会偷听的。”说完我转身离去,并未逗留。
仲文期那件事情教会了我一些东西,我并不指望这个躺在死人堆里的小姑娘能对我有什么天然的善意。虽然想不到什么更深的东西,但我也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本就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我既然又活了过来,便是要继续往前走,哪怕不知道去哪里。
没过一会儿,我听见了地上枝叶被踩踏的声音。林间动物机敏灵活,脚步不可能有这么笨拙!
教训来了太多次,我不得不谨慎。
想着,我轻手轻脚躲到了一边的密叶后,警觉地看向身后的位置。
等了半晌,终于看见了跟在我身后的人。
原来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她抱着自己受伤的左臂,脚步笨重地往前挪着,身上还散发着新鲜的血腥气,也不知道她一路过来有没有被林间野兽盯上。她的脑袋左右转动张望,脸色有些不太明显的烦躁。
我如今眼力越发的好,耳力嗅觉也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深知这不该是自己的能力,却又十分喜欢这种超乎寻常的不同,甚至还想运用到极致。
“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见她往前走了几步后,身上的血气越来越重,想来是伤口开裂得厉害,便站出来问她。
她一见到我很是尴尬,像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默默低下了头。
我少有碰见这么闷葫芦的人,可我如今也懂得有些事不该问就不要问,她既然不愿回答,我也没必要逼迫。
我便继续往前走了。
而她仍旧跟在我身后。
许是觉得有人陪伴了,我的心情有了些奇妙的变化,耳朵和鼻子也时刻关注着身后。
我想,也许那个时候,我是觉得不再孤单了吧,只是那时候我未曾读出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她身上越来越明显的血腥气让我实在有些不放心,正想让她自己处理伤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嘭”的一声,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
“哎,你……”我连忙掉头跑回去,果然看见她倒地昏迷不醒。
“唉,还是该让你先包扎一下伤口。”我蹲下身,小心地掰开她捏住肩头伤口的手,看着那被刀砍开的衣料之下的可怖伤口觉得头疼。
光凭鼻子,我就知道她身上不下数十道伤口,虽然还有两三处没有止住血,却都没有这一处的伤口深。
而我,受伤愈合全靠那一场怪遇后的变异。
所以,实际上我并不会处理伤口。
我只能替她先按压住裂开的伤口,期望伤口能自动变化,不要再流血出来了。
要是等到天黑,这血气还这么新鲜,那些野兽就要寻着味儿出来了!
等了很久,我才觉这肩头的血腥味淡了点。
而这小姑娘似乎是醒了过来,十分难受地哼哼着睁开眼睛。
“母……”她艰难地眨动着眼睛,似乎终于将我看清楚了,“你……你是谁?!”
这语气可不怎么和善,听起来更像是呵斥质问。
她对我这样说话,我也不可能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你跟了我一路,我还没开口问你是谁呢!”我说着就松开了按压伤口的手。
她瞄了眼自己的伤口,抬起右手按住额头,好像是终于想起来是她先跟着我的,有些不自在地出声:“我……我是……”
看着她那快皱成一团的脸,我就猜到她不愿意说出自己是谁。
也不知道我到底操心些什么,这小姑娘怕是觉得我不是个好人吧。
见她醒了,应该还能走一段时间,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又打算离开了。
“我,我姓涂,叫……叫余余!”
听见身后传来的细细声音,听着那些微妙的停顿,我扯了扯嘴角回去扶她起来:“我叫章丹华。”
自从涂余余与我一路后,我发现很多时候是她拿主意。
去哪个方向,走哪条路,住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无一不是她说了算。
感觉不像是我留她在我身边,而是她收留了我。
不过,她也教会了我一些东西,让我知道该寻什么样的药草,怎样处理一些简单的伤口。看着一个娇气又有主见的小姑娘熟练地告诉我,我应该怎样替她上药包扎,我恍然间觉得她与我某些程度上很相似。
若不是经历了这么多次伤害,留了这么多伤口,她一个没有学医的小姑娘又怎么会这么懂得这些呢?
而我……
“你家里真的没有开医馆药堂?”我替她换药时还是没能忍住好奇问了一句。
涂余余原本关注伤口的目光转向我,有些纳闷:“你怎么又问我这个?”
“就是觉得你还挺懂的,要是家里开医馆什么的,应该也可以教教我。”我缠好绷带,替她拉好了衣服。
涂余余系好衣带,看着我有些犹豫,“那个……,可能有些失礼,可我一直想问……”
“想问什么?”涂余余向来聪慧,不怎么问我问题,一见她有疑问要我解答,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对待。
这时候,我还不懂当别人有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犹豫时,就最好不要让他讲的道理。
涂余余见我认真起来,便端端在床边坐好,正了正神色说道:“我发现你虽比我虚长几岁,却像是什么都不懂似的。你难道是从来没有入学读过书?”
若是我再多活些岁月,便能轻易从涂余余的言语中发觉她所质疑的东西。那么我就能明了她所谓的“失礼”指的是什么。
可是这时候,我还欠缺了些经历和感悟,依旧在某些方面愚钝非常。
见她这样问,我如实点头:“我确实没有读过书。”
“难怪……”涂余余眼帘下垂,似在思考着什么,而后像是鼓起了勇气同我说道,“并不是会包扎伤口家里就是开医馆的,也并不是开医馆药堂的、家里人就都会医术。你要是……你要是将来还想学,我去寻人教你!”
涂余余这番许诺太过认真,就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要找什么人来教我啊?”
“既然要学,就要学最好的!不是医圣药庐就不学!”涂余余明明身上有伤,却还是将身子绷得笔直,这话一出显得十分有气势。
“嗯,好啊!”我笑眯眯地应下了。
医圣药庐啊……什么时候空了我也去打听打听。看涂余余这意思,这个医圣药庐还挺厉害的。
涂余余明明比我小太多,却从来不肯叫我一声姐姐。
而我见她那小个子的身体总是能透出大大的气势,便也觉得她或许就是个十分懂事的小大人,并不觉得她小小年纪直呼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
有时候和她比较起来,我显得更加幼小懵懂。
“米粮分好歹,你花这么多钱却买来这些陈米?你不知道别人是骗你的吗,章丹华?”
涂余余有伤在身,我们两人在一处村落租了房子后,外出买米粮菜油都是我去。而我一时不防,又被人算计了。那人在陈米上垫了一层新米,大瓢挖来刨去都是在上面那一层,言说论包卖,便将那一袋都卖给我了。而那人是个行商,在一处卖了东西就立马换地方,再想追究也找不到人了。
涂余余气得不行,胸口大大起伏了几下:“真的是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
面对着生气的涂余余,我有些手足无措。我近日没能找活儿做,身上的几个钱早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租房买粮的钱都是涂余余交给我的,而我却……
“算了算了,下次煮米的时候滴点油进去能好点。”涂余余见不得我这幅愧疚模样,“今天你就别找我说话了,我看见你就……我不想对你发火。你出去吧……”
涂余余挥手叫我出去,我便抱着那包陈米灰溜溜地出去了。
许是有些人我还没见过,所以未能察觉涂余余的不同。
只是心里时常会嘀咕,她既然身体好了为什么不做事不出门,还老爱支着我做这做那,要是不称她的意了她脸上又会有些难看。
相处十来日,她也愿同我亲近些,久而久之也会顾及我些。
若是她留意到自己的态度不甚和善,便也会停一停,缓和缓和又好好生生地同我说话。
我见她这样,也能隐约体会到她的用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漫无目的,自然是她决定去留。
她说要离开村落,我便同她一路。
我们行至一处山顶时便入夜了。
夜色之上,星空璀璨,仿若有云霞粉紫之色镶嵌其中,融入深色的夜幕之后尤为柔和美丽。
我和涂余余并肩坐在山顶一处空地上,仰望着那天上极为漂亮的夜幕。
“丹华,若是有人死去之前叫你活下去,你会怎么想?”
“我……”
“嗯,你捡到我时,不也是那样吗?”涂余余的声音有些低落。
我想了想当时的情景,却觉得似乎和她说的不太一样。
“可我并没……”和涂余余的相处多日,也算有些经验了,我忽然明白过来,“那些保护你的人,他们这样说了?”
“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涂余余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十分有耐心地和我说着话。
“他们无论是什么样的境地,总是要叫我活下去。我为什么非得活下去?就因为他们对我有期盼有希冀,就一次又一次这样做,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他们的奋不顾身吗?”
他们是谁,我无从得知。可我却能分辨出涂余余话语之下的一丝埋怨和委屈。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想让他们都好好陪着我,留在我身边……不要一边离开我又一边要我坚强,要我不负使命不辱身份……”
涂余余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急躁了,突然停了下来,许久都不说话。
我望着星空默默地想着,她是不是不会再开口了?
熟料,她竟然又开口了。
“丹华,你有没有怕过,活下来……”
我觉得,这日的涂余余总是在刻意给我出难题。
我喜爱活着的感觉,惧怕死去的痛苦;期待下一次复生的到来,却又害怕再次遇上“仲文期”这样的人。
“人活着,总归是好的。死了,便只剩白骨鬼魂了,再想做什么事却也难以做到了。”
秦榭书不就是那样的吗?若没有碰上我,仅凭他自己,也不知道要等多少个七月半才能从坟地走出来,要出来多少次才能见到他想见的人。
人鬼殊途,变成鬼之后,不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对,人活着,总归是好的。原来你也不算太笨嘛。”涂余余说话极为不客气,可看起来心情似乎又好了许多,“劝说之能如此平平,也不知你哪儿来的勇气说出来。”
她这小姑娘,时不时就显得嘴巴太过利索,光图痛快了。只不过我此时不在意,许久之后才领悟到她这是有几分自视甚高的心理,见不得别人给她讲大道理。
兴许就是我涉世不深,又无甚孤高的自尊,她说话再怎么刺人,于我而言也无异于细风拂过,不痛不痒。
我两人又是这样“友善”相处下去了。
行于山路之上难免有些坎坷。涂余余远不如我熟练轻松,有时碰见草叶拦路枝干横生便会有些焦躁,拉扯自己被牵绊的裙衫也会有几分愠怒,稍不注意又拉出了好几条口子。
“哎,你……你看,你又把衣服划破了。”我见她又弄坏了衣服,连忙拦住她,“你这样就着袖子拨一拨啊!”我走到她前面,为她做了个示范。
“章丹华,你……”涂余余似乎是不太喜欢我教她,一跺脚嘀咕了一句“还没人有资格教我”便风一般地踩着重重的脚步往前冲,也不管山间的荨麻杂草丛生,“呼啦啦”就带了一大片挂在身上。
我欲出声阻止她,她却像是受了多大的气似的,一股脑儿直奔前方,根本不愿意理我。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气什么。
等我好不容易追上涂余余,就见她一个劲儿地在自己手臂小腿处抓挠。她听见我走近的声音,便转头看向我,那一脸通红,额头沁汗,说出的话也十分焦急:“丹华丹华,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被好多小虫咬了,好痒好疼啊……”
瞧她那着急得快憋出泪花的模样,我恍然觉得这和我曾经见过的小娃娃有几分相像——明明是她自己胡闹让自己受罪了,却偏偏委屈得像是从天到地都欺负了她。
“走吧,我们先去找水源,不要再抓了。”我走去拉过她还想抓挠的手,瞄了一眼那白嫩肌肤上的红痕,突然觉得她还挺细皮嫩肉的。
想着,我就下意识捞开自己的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嗯,也还是能比得上一点吧。
我带着涂余余在山中转了一圈才找到一个有山泉流入的水潭,让她好好洗了洗身上发痒的地方。
涂余余这人总是有些欠收拾,明明洗着凉水有所缓解,嘴巴里却还是嘀嘀咕咕地嫌弃着,说着什么:“我要是回家了,才不会在这里洗呢!这么简陋,一点都比不上……”
她那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听在耳里就像是听见了一只时远时近的小蚊子不住在嗡嗡响。
大概就是最近,我才从她越来越多的话语中发现,她是个这么麻烦的人,对什么东西都能叽叽咕咕地说上一阵。要是仔细一听,就能听出来她大半的话都是在挑剔。
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挑剔的。
我们在林间行了几日,快要翻过又一个山头的时候,涂余余突然在自己身上慌慌张张地摸索翻找了一阵,看她那样子恨不得翻个底朝天。
“丹华,我要回去!我的东西掉了!”她焦急地抓住我的手,神色十分紧张。
“回去?回哪里?”我一时没能明白她要我同她去哪里。
“原路返回,我的东西可能是掉在路上了。”涂余余说着,转头看了几遍我们来的方向。
“很重要吗?”我下意识地想,要是不重要的话,就不要再回头了,这世上有几条路是走了之后还能回头的?
“很重要!”涂余余神色凝重地看着我,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没有那个东西,我这么多的路就白走了!那些要我活下去的人也白死了!”
“这样啊……那走吧。”既然对她来说如此重要,我似乎也不应当阻拦她。
她和我始终是不一样的。
我们匆匆往回走,涂余余低着头四处查看,走到杂草多的地方竟也会主动就着袖子拨开了。她走路从来像是下巴要翘上天的模样,这会儿却也不摆谱儿了。
她抿着唇时不时咬一下,脑门上那个川字纹就没有淡下来过。
我看得出她心头的烦躁和懊恼,面上的悔意和歉疚,无法理解不过掉了个东西而已,她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凝起目力顺着来时的方向远远眺去,看见了草叶之中的折痕,被我们踩踏摧残过的断枝,几丝挂在枝叶之间的布料,以及那枯枝杂叶之上一根细细的红绳子。
涂余余还在埋头寻找,我却直直越过她,往前方十多丈远的地方走去。涂余余无暇理我,瞧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了。
我走到那根红绳跟前,弯腰伸手扯了扯,一下就扯出一了个绳结,一头扎了个小穗子,一头坠了块青色小石头。那小石头只有小指粗细,却是十分方正的模样,我举起来正要细看,就听见身后起了响动,一只手从半空伸出,抢下了这个小东西。
“你怎么找到的?”涂余余似惊喜似疑惑地问我,她瞧了瞧那小石头,确定是自己的东西后,便十分高兴地收了起来,“你刚才是怎么发现的?我都没有把这印信拿给你看过……”大概是觉得自己说漏嘴了,她突然惊异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些慌张地看向我。
“不过是……”
我正欲敷衍两句把自己的异常揭过,就听见身后远处传来了“嗖嗖”两个破空声。
不是飞鸟的声音,也不是飞虫的声音。
说不出什么原因,我直觉那直直飞来的东西不妙,嘴巴一闭忙拉着涂余余往旁边躲,瞬间蹲在了草丛里。
须臾间,“啪啪”两声刀锋劈碎矮丛树枝的声音在我们原本站的位置响起。
我和涂余余转头望去,就看见了两把冷光闪闪的小刀。
“你会武功!”涂余余压低的声音可一点都不惊喜,反倒像是被别人骗了一袋子钱似的。
“凑巧而已,我不会。我要是会一点,我就带你飞个三丈远了。”我往那飞出小刀的方向看了过去,远远看见了几个打扮如同猎户的人,忍不住问涂余余,“你难道以前在山上挖过猎户的陷阱?”
天知道这些喜好打猎的猎户有多难相处,我挖萝卜的那些年曾经不小心踩中过一次他们布下的陷阱,我受伤了他们也不道歉,反倒怪我坏了他们的好事,非要我赔。我能赔什么?也就挖到的一筐萝卜而已。起初我以为他们是真的靠一筐萝卜就能打发,可事后想想,才算是找到了些原因,那筐水白萝卜里边似乎有几根丑萝卜来着。
“猎户?”涂余余有些不明所以,“我什么时候……?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她突然发现我的目光跑得有点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怎么看不见?是猎户打扮的人吗?他们怕不是真的猎户!”
不是真的猎户?
我看向远处那几个自以为弓着身子就不会被发现的“猎户”,他们正悄悄靠过来,又转头看向那躺在杂草矮之中的小刀,心里也有了几分认同。
猎户家的刀,哪有那么斯文秀气轻薄小巧?连砍树剥皮都做不到。
异常!
杀意!
我嗅到了熟悉的死亡味道。
除了遇上仲文期的那回,我可没有被人追杀的惨状,这些人自然不会是为我而来。
连跟涂余余假装一下都做不到,我有些慌乱地悄声问涂余余:“他们过来了,我们往哪边走?”
“你真的不会武功吗?”涂余余有些不死心。
“不会。”我略微抬头望了一下那些潜行于草木中的人,缩回头十分着急,“他们快过来了,我们往哪边走?”
涂余余学着我的样子小心望了望,缩回脖子:“怎么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到底……”
见她老纠结我到底会不会武功,我完全无心和她花时间争论,寻了一个远离假猎户的方向拉着她就往前去。
再拖下去,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原以为,就算我不会武功,我有这样厉害的目力耳力应该不那么容易被发现的。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假猎户发现追不上我们后,突然对天放了个炮仗,没一会儿我便听见好几个不同的方向都传来了脚步声。
“糟了!”我拉着涂余余呆立半晌。
“怎么了?”涂余余见我神情有变,不知我又发现了什么。
“我们,恐怕被人包围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她,“我们去哪里?”
恐怕是这些日子听她拿主意的次数太多,我控制不住想问她要个办法出来。
涂余余不愧是涂余余,脑子就是比我好使,不过一会儿她就有了主意。
“去我们今天路过的那个小吊桥!”涂余余十分郑重地看着我,“我们前些日子在村子里买的削果子的小刀你还带着吗?”
“就是因为你老要削皮才吃果子,我可不得……”我摸了摸袖袋里那个上了皮套的小刀子,“在呢在呢!”
“走,我们去桥边,赶在他们过来之前到桥的另一头去!”
涂余余说的小吊桥其实并不小,它连接着两座小山,中间却是淌着水流的山壑。桥面很窄,只供一人可过,桥身却有接近二十丈长。不知谁人所建,这桥仅用了长绳木板就修建起来了。
我大致辨别着方向和包围者的动向,觉得她这想法十分靠谱。我俩再加紧些脚程,定能错开围过来的人,提前到桥上。
“走!”我应了她一声,便齐齐往那小吊桥跑去。
一路上我留心听着四周的动静,但凡有丁点被远处人群靠近的苗头,便立即拉着涂余余避开。
涂余余总觉得我有所隐瞒,反反复复一个“你”子在她嘴边滚来滚去,就是再也问不出口。
逃遁之道,我和涂余余都不是特别得心应手,慌慌张张之中也露了不少行迹。
待我俩奔赴到桥前,我也知道我们行路的痕迹被发现了。
会功夫的人是不一样,一旦锁定方向和目标,行动的速度超乎想象。
“快,我们一起过去!他们再有一会儿就要来了。” 我发现身后的动静有变化,连忙催促涂余余,哪知她站上小吊桥半天走不动,。
“本……我……”涂余余从来言辞伶俐少有磕巴,哪知这一上桥她看着桥下深处的水流山石愣住了。
“涂余余你倒是往前走啊!”我听着远处快速接近的声音,急得上火,抬手就将她往前推,“再不走,他们又扔刀过来怎么办?”
也不知涂余余怎么回事,竟被推得一个不稳差点绊倒。她知我心急,却还是忍不住怒瞪我一眼:“你……”
“走走走!你倒是快走啊!”我哪里顾得上她对我有何意见,只管不住推她,要她尽快往前走。
涂余余竟像是不甘愿,一步一挪慢得要死,双手紧紧把着两边的绳索,身子也有些笨重。她走上两步要是一低头,又会突然停一下。
“你不会是怕高吧?”我学她的模样低头看了看,当即发现了她不肯说出来的秘密。
“本……我……我才不会!”涂余余一听我这样说,撑着脖子僵着腿一步一步快速而别扭地走去,任是桥被她那模样摇晃地飞起,她也不再低头看一眼,只管往前冲去了桥对岸。
我俩一到桥对面,涂余余便摊手伸到我面前:“小刀给我。”
我将刀一递给她,她便飞快去了皮套,在吊桥的绳索连接处快速磨割着。那神情愤恨,很像是在发着什么气,活像这吊桥惹了她一样。
奈何她还是活干少了,她手里才给绳子开了个口子,我就听见对面还有几丈远的地方传来了声音。
“嗨,你别磨蹭了!”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小刀,用力在绳子上划割,留了一点连接又去割另一边。
可能是看我速度奇快,涂余余目瞪口呆,她低头又看了自己的手指好几眼,似乎还想和我的手对比对比,找点不同出来。
“人来了!”
我还没割出条大口子就听见了涂余余的惊呼。
我一抬眼就发现那些人背的弓箭可不单是为了装猎户!
涂余余看不太清楚对面的动静,我却看得清楚!
千钧一发之际,我飞起身扑到了涂余余身上。
“噗噗”几声连响,我便听见了身后尖锐入肉的声音,那一刻钝痛快速蔓延,竟是叫人疼得要叫出声来。
“丹华!”涂余余惊慌地叫了我一声,想动手拉我,却发现我已经脱力了。
我那难以动弹的身体霎时滑落在地,半块身子掉在桥前的山崖边。
涂余余终究还是不太会做事的人,她伸出双手想抓住我,却将将抓住了点衣料,而我却是滑到了山崖外边。
光是那一点衣料根本无用。
“快跑,他们上桥了……只有跑了,才有机会活下去!你活下去吧。”我听着桥上的奔跑声,空中的破空声,衣料的撕裂声,抓紧时间同她说了最后几句话。
“喀啦!”
我听见布料的断裂声,下坠间我还能听见涂余余低落哽咽的声音尽是埋怨:
“你也这么说,如今又徒余我一人……”
我知道,她其实不爱别人同她说“活下去”。
最终我还是跟她说了“活下去”。
不为别的,只不过是——
我死了还能活过来,而她,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