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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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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从死亡中醒来,我掀开沉重松散的泥土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冰冷的月色落在四周,抬眼就能看见那不太圆的月亮挂在空中,孤独又寂寞。枯瘦的枝丫横生在坟地里拉着长长短短的黑影,一阵风凉幽幽吹过,带起一阵寒凉。
我不禁耸耸鼻子,鼻头的气味混杂着腐烂、铁锈和微潮,似乎和以往的坟头有着点不同,可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点异样感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坐在泥巴坑里左右看过,又凝起耳力目力仔细观察周围,发现右前方十三步远的位置,地下传来又闷又细小的声音,那声音裹在各种安静的气味里反倒成了最明显的响动。
奇怪,莫非又到了七月半鬼回魂?
想起上次碰见秦榭书那死人头的情形,我心里猜测着,可望着那光秃秃的树枝又回过神来——这时节已是深秋,不怎么精神的树木早就保不住叶子了!
又是一阵凉风袭来,吹得我脑门一个激灵。
这不是鬼门大开的七月半,那自然不会是鬼来了。
那声音——!
我慌忙从土坑里爬起来,冲到那十三步远的位置,伸手往地上一挖,刚碰到泥土又觉不妥,念着“对不住,谢谢了”扭头从隔壁坟头抽了块木头的坟碑,就着那插地里的尖角挖了起来。
那时我只意识到底下有活物,不该被埋,却不知道,我未来的脚步会因此滞留了十余年,是我从未想象过的长度。
泥土被层层翻开,下面的呜咽与呼吸能逐渐听清。
再次将木头碑挖进泥土,却撞出了一声闷响。
是木棺!
已经挖到底了!
我心头一喜,心中那一点迟疑转瞬消散,手里的动作越发快起来。
刨开最后一层薄土就看见了一口薄木棺材,看起来不怎么结实。
即使十分小心地撬开棺材板,却还是弄出了豁口,只好收着力道把木头板给轻轻移开。
瞬间,血锈般的怪味潮气顿时涌出!
弯腰一看棺内,是一个衣着粗简、死去不多时的女人。她腹部微微隆起,下半身浸在发暗的血色中,腿间鼓着一个圆包。
那细小的活物声音来自于那个小圆包。
老天爷似乎给我这突如其来的善心出了个难题。
我想到那些肚皮如同揣抱着西瓜的妇人,一下醒悟过来那个圆包是个什么东西。两只手在半空中伸出又收回、伸出又收回,总是不能下定决心。
也不知是因为打开棺材让那东西好受了,还是那东西知道我在犹豫,那呜咽咽的微弱喘息突然变大,“呜哇哇”的声音在这荒野坟地里一下炸开,就像平地一声惊雷,惊得人心颤!
我手一抖,飞快将这个小圆包掏了出来。
指尖滑过那带着软发的脑袋,不由自主地调整位置,双手将他正抱出来。
血糊糊的小家伙,身上还粘着些干掉的血块,小小的眼睛闭合着,四肢不甚自如地摆动了几下,抖落了几处干硬的血块。
我借着月光瞧了瞧,发现这个小家伙是个男娃娃,心头顿觉不妙。正想放下,一阵凉风刮过,吹得那小家伙一个瑟缩,没几根眉毛的眉头忧伤地挤在了一起……
这么个小东西忧伤个啥?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一边嘀咕一边将我身上的破烂外衣脱下,将这小家伙给包起来。
都出了泥土出了棺材了,可别被一阵风给吹嗝屁了呀。
许是有了几分暖意,这小东西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
我低头看向棺木里早已僵直的女人,轻轻对她说道:“这个孩子让我听见了声音,又叫我将他挖了出来,他应是想活下去的。这个孩子应该是不能陪你了,我会带走他,给他找户好人家……”
风中似乎传来了女子悲伤的哽咽,而我却看不见她。
想了想,我搂了搂怀里的小东西:“他是你生下的,不如也留点念想吧。”我看了一眼女子躺着的棺木,还有那用来挖土的木头碑,“他生在棺木里,又是木头碑挖出来的,不如就叫……木生吧。”
风又来一阵,却没有了女人的声音。
她,是同意了吧,留有这样一点点的联系。
我将小东西放到一边,小心将棺木合盖覆土,粗粗拜了几下算是告别,俯身抱起那小东西便离开了。
我一路未找到人家住处,只能自己想法照顾。
照顾丁点大的小娃娃是件顶顶麻烦的事,不会说话不能知道他心里想法,我又没带过小娃娃,常常猜不到他到底怎么了。
哇哇哭、呜呜哭、嘤嘤哭到底是饿了、渴了、尿了还是拉了,我从未分清。只能一次次地猜,一次次地蒙。
而他又太小,好多食物无法吞咽,我只能想法把吃食捣碎混水成浆,一点一点来试,看他到底能吃下哪一个。
若不是因为那灵珠使得我有些奇怪,精神头不算差,还真不知道这样反反复复的尝试能坚持多久。
而这小东西是十足的狡猾,找麻烦的时候毫无商量,喜笑颜开讨好人时又叫人防不胜防。
秋日时光下,他咿呀一笑,竟比春日暖阳还暖心。看起来无辜纯粹,又叫人莫名觉得这家伙在耍小聪明,用自己的可爱来掩盖自己的麻烦。
好不容易遇到一户人家,我总算讨要到了一点吃食、旧衣和热水。
此前光是给这小东西擦干净屁股就已经绞尽脑汁了,如今我给他洗个囫囵澡已能面不改色。
借着住户的便利,给这小东西洗了个干净,又换了身衣物。重新将这个小东西抱进怀里,竟然觉得轻了二两,也不知道是不是老陈垢搓掉了二两。
这户人家是个好人家。
我敲门求助时,他们夫妻问了几句就开门接纳了我,眉目中的善意是我见过的温和。
进门时就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挤在一块躲在晾衣竹架后看着我,眼中的好奇十分单纯,不像当年我们村里的那些小孩子总盘算着欺负我的目光。
这家人热心善良,一家人又和睦安乐,那舒适自在的气息在四人之间轻轻浮动,仿佛天然就该如此。
我说过,给他找户好人家……
这的确是户好人家。
可是他们说,最近一年收成不好,总担心两个孩子生病,要是生病药钱怕负担不了……
他们说,本来还想要个孩子,可是担心养不大……
他们说,看我孤身一人带着小弟,还有诸多要小心注意的,小娃娃可以粗养却也娇小脆弱……
我借机学了点“育儿经”,想着,就算是我,多学多试总归能将这个小家伙养大的。
因我外貌多年未变,还是当年提篮子挖萝卜的模样,看起来似乎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丫头,怎么看也不像孩子他娘。他们见我抱着小娃娃,问的都是“这是你家的弟弟妹妹?”,我也就应下了。
一番帮助后,那妇人陪着我给小东西喂饭,许是觉得熟悉了点,开始细问我怀里这个小娃娃的名字。
“章妹子,你这小弟叫什么名字?”
我拿着勺子吹了吹,给这小东西喂了口稀米汤:“他叫木生。”
“怎叫木生?”妇人好奇。
“因为他生在棺木里,是我用木头把挖出来的。”
我并未察觉我这话有什么问题,好心的妇人却突然站起来,猛地后退两步,身后的凳子撞翻在地哐哐响,她也不管,只抖抖索索地指着我怀里的小东西,结结巴巴又恐惧万分地吐出一个词——
“棺、棺、棺材子!”
明明不是富裕的人家,却将我和小东西连碗带勺一并轰出了门外,多弃了一套碗勺。
我只得趁着碗里米汤没凉,找了个避风口一勺一勺给小东西喂下,一边看着这小东西香喷喷地砸吧嘴,一边埋头思考原因。
最后还是明白过来,木生出于坟地棺材,是忌讳。
我若是还想将他送交给别人,就万万不能再提他的来历。
可若是再有人问他叫什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又该怎么回答呢?
还是,我应当骗骗他人,让小东西能找个好人家?
小东西除了找麻烦、装可爱,剩下的就是睡觉了。
他吃完东西,就窝在我怀里安稳睡去,却不知道我一个丫头模样的人,还操着老母亲的心,想着他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我为这个小东西操心、犹疑、不安之际,我却不知我还未来得及变化之时,他却变化了。
他,长大了些。
我照顾着他,为他挑选着好人家。频频在想要开口询问可否收留之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就像我那年被抢萝卜时,总想捂住的最后一根白胖萝卜。
时间对现在的我可谓模糊,当他在旁人的赞扬中能爬动起来时,我才发现他和之前不一样了,他变得大些了。
也是到这时,我才发觉,因为这么个注定要送出去的小家伙,我竟然比以前更加知道什么东西好吃、能吃、可以给他吃;我学会了如何安排仅有的食物,分成几餐给他吃;我本来只爱听些奇异故事,如今也会留心听些经验,学着怎样养大一个小娃娃;原本我漫无目的一身轻便,现在也是衣物尿布锅碗瓢盆背上身……
他让我和以前不一样了,让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也让我的心重了许多,沉甸甸的。
摇摇晃晃的娃娃,还是豆丁大,一步一步向我爬过来,一点一点地走近了我的怀里。
我蹲在地上伸手将他抱了满怀,只觉得心里都被填得满满的。
“小东西,小木生呀。”
我轻轻在他耳边唤着他,而他在我耳边咯咯笑着。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满心都装下了这个小东西,只觉得我可能再也开不了口要将他交给别人养了。
告别又一家热心人,我终于停下了脚步,停下了要为他找个好人家的脚步。
这一家人,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找的好人家。
我知道,我说话不上算,没有做到承诺的话。
“小木生,如果你以后想离开了,就告诉我,好不好?”
那时的我不懂,陪伴滋生的牵绊,让我心生惧意。
那时我不懂的惧意,是名为孤独的寂寞。
而我,因缺少大智慧,总是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明白一件事、一种感受。
我也不知道,当我念他的名字太多次,那名字就会变成刻印,烙进心里。
“小木生……小木生……”
我没有目的的浪迹,因为小木生而驻足。
我唤过他的名字很多次,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自己的名字。
“木……生……”
口水含在零星的几个小白牙里,他含含糊糊的声音,叫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哇,章姐姐,你们家木生好奇怪啊!”
因为在村落里住下,邻居家的小孩见我和木生都是小孩子,常过来玩儿,第一次看见木生开口说话竟有些惊讶。
“哪里奇怪?”我心头一慌,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在这里提过木生是棺材子的事情。
“我家小丫丫开口第一句是叫的‘爹’,阿虎家的小豆子第一句是喊的‘娘’,你家小木生为什么不叫‘姐姐’呀?”
闻言,我呆呆怔住,想不明白为什么。
想及前几日见过村里另一家带小奶娃的,一边抱着一边逗弄,嘴里说的似乎是“叫娘呀”“叫爹呀”。
而我,似乎从来没有逗他叫过我“姐姐”。
为什么呢?
没有答案。
这个村子里的生活很简单,我一个外来人没有地,便去附近几户帮农,换些粮食和布料。虽然我看起来个子小,但我试过了,我力气比以前大很多,也不易觉得累,好些粗活重活我都能干!
包好小木生背在背上,我就能靠自己的一双手给他挣口粮了!
至于我,我其实并不是很需要吃东西。但又不能让自己太显异常,所以,还是得吃点东西,不过大部分都可以存下来留给小木生。
有时候,擦着汗,我会忍不住感慨,要不是那次脑袋吃了一颗灵珠,或许我现在也不会壮得像头牛!
像我这种任劳任怨,酬劳有点粮食蔬菜就成的帮工,村里人用过几回就十分喜欢,家家户户都想找我去帮忙,我那帮活的日程一下就排得满满当当。
能在冬天前多换点粮,我高兴,干起活来也卖力!
大家见我老实肯干,又带着个小弟弟,许多事也愿意帮衬点,偶尔也给我们送点老被褥旧棉袄。
我知道这是准备新年换下来的多年老物,又旧又硬,但心里也是感激,借着秋日里最后一点阳光晾晾晒晒,就迎来了冬天。
村里冬日天寒地冻,大多数时候没人主动出门,都缩在院子里。而我因着帮隔壁邻居送了点东西去村长家,便发觉了帮忙送东西的妙处,连着帮忙给几户人家带了东西后,收到了些可以存放的地瓜等物,还得了小小一块糖。
回家瞧见小木生还在睡觉,便将得来的东西一一收好。
“小木生,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回到床边,看着好似长大了点,却又还很小的小木生,我不禁出声问他。
回答我的,只有他缓缓的呼吸声,一声一声地将整个小屋填满。
我轻轻摸摸他的小脑袋,光是看着他,心里就盛满了柔软。
小小的生命,在我身边慢慢长大慢慢变化,有着才出生时的相似,又有着变化后的微妙不同。也许,只是因为我用双手将他带到这个世上;也许,只是因为他距离我最近……便足以让我觉得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足够让我花更多的心思在他身上。
我开始试着和他多说话,让他学着说话。
我开始试着扶着他走路,让他学着走路。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期待他成长,以至于他突然长得很快,一身衣服换了又换。
春日里再抱出门时,又大了一圈。
而他还是不会说“木生”以外的词,也不太会站立。
会叫自己的名字也好,这样,就能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叫他小木生时,他能清楚,我是在叫他。一双黑瞳水汪汪地望过来,就像是一汪湖水能直接照进心里。
我不心急,我知道我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教他。
可我却不知道,我有再多时间又如何,他不会慢慢来,他会像雨后春笋一样,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迫不及待地长大。
超越预期的速度,无论如何也慢不下来。
他开始能认识花草树木,能站立能走路,能模仿着别的娃娃把我叫成“娘”。
无奈之下,我只好纠正他叫我“姐姐”。
似是还有疑惑,他叫出的“姐姐”有些迟缓。
我摸摸他的头,并不强求。
当他能连贯说出一句话,能独自走去他想去的地方时,邻居家的小孩又盯着我直喊“奇怪”。
“小成,我哪里奇怪啊?”我笑着问他,以为满嘴“奇怪”就是他的口头禅。
“章姐姐你是不是不长个啊?怎么感觉你都没长高啊?”邻居小孩比划了一下我和他的身高差距,“这一年我都长了一寸半,你怎么看着还是只有才来村里那么高啊?”
原来我是应该要长高一点的吗?
我看了眼甩开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小木生,意识到年纪小的人总是要长大的,即使是我也不应该例外。
“是你看错了,我才不是没有长高呢!”我轻拍一下那邻居小孩的头,“我只是长得慢而已!”
邻居小孩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就像忘了一样,跑去找小木生玩了。
小木生如今张开了一点点,眉目间像不像他母亲我已经无从判断,只觉得他长得更像他自己,从一个小模子里慢慢刻画,一点点放大。小脸肉肉圆圆,眼睛黑黑亮亮,要是绕着小院子跑一圈,脸上就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这小东西长大了点后,有些脾性习惯就露底了。
自己吃东西慢吞吞,吃到饭菜都凉了,还是慢吞吞。可饭菜凉了他也不着急,就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喂,一定要吃完才下桌。要是从他跟前拿了冷掉饭菜去热,一离桌面就哇哇哭,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怪性子。
夜里睡觉也是毛病,非要睡外侧。明明是怕他掉下床才搂着的,他倒好,睡着睡着就挣脱着要往外滚,真给他松开了,又像怕掉下去一样骨碌碌又睡着滚回来靠在身边。
看着分明是喜欢邻居小孩过来找他玩儿的样子,可要是那小孩要是过来找我说话不理他了,后面再想玩到一处,他那一天就不肯理人了。
……
后来渐渐发现,只要菜里有他不喜欢的,如萝卜、菇子之物,他那吃饭的速度就像是快了会要他命一样。一根萝卜丝都挑在饭碗里了,还要刨来刨去摆弄半天,拿着勺子舀的全是饭粒,就是要撇开萝卜丝,最后实在是没得挑了,才肯把萝卜丝给咽下去。
而睡觉嘛,又是因为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所以才会滚来滚去。他会说话后,就在梦话里把原因给挑明了。
至于那一有不痛快就不理人的毛病,却是真的毛病,说了他好几回了,就是不肯改。要是我一不小心说重了,他连我都不愿理了。
小家伙长大这么点,虽然也可爱,但是没有不会说话不会跑跳时可爱了啊。
我惋惜之余,也关注着自己的身高,靠着门框量脑袋,发现自己真的开始稍稍地长高了,心里的石头也能落地了。
要是再被人发现我一点也没长高,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呢!
小木生就像随时都在脱胎换骨,稍微一个不注意,他就长大一点,稍微一个没看到,他就多学会一点。
五岁的时候,他红着眼睛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我们没有娘亲爹爹呢,姐姐?他们去哪儿了?为什么你叫章丹华,而我却叫木生呢?为什么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弟弟,我们却长得不像呢?”
他有太多个“为什么”,我却不知道是该说出实情,还是继续瞒着他。要不……
“等你长大,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好不好?”
我蹲下摸摸他的头,伸手抱了抱他。
我没有想过,我不给他答案,他不从我这里问,他依然有办法去寻找答案,虽然并不是什么真实的答案,但他用自己的办法给了自己答案。
六岁半的时候,小木生主动要分床睡,说是隔壁的小丫丫早就有自己的床铺了,他很羡慕。
我欣然应允。
谁知这小东西半夜抱着枕头,抽抽噎噎地站在床头把我给吓醒了。
“怎么了,小木生?”我头疼看着这个任性的小家伙,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毛病。
“你果然不是我亲姐姐,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他控诉的声音一出,惊得我有些怔愣。
“你在说什么呀,小木生?”我伸手去摸他的脑袋,他却偏头避开。
他歪着头,并不看我:“小成哥哥说,小丫丫自己睡的时候,他们娘亲一个时辰偷偷去看了好几回……我等你都快两个时辰了,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平时一起睡,睡得跟个小猪仔一样沉,滚来滚去也不见他醒过,这一分床就开始矫情,也不知道邻居小孩一天到晚都跟他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就没装点有用的东西。
“唉……”我坐起身,无奈看着他微微抽动的肩膀,心想这小东西即便长高了些,也还是个小东西,怎么就长不大呢?
伸手轻轻拉了他,他却有些不高兴地摆了摆身子不让碰。
我只好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虚虚环抱起他,哄骗道:“姐姐还是很舍不得小木生的,从那么小小的一个就变这么大了,如今也要和姐姐分开了,还是有点不习惯呢,再陪陪姐姐好不好?”
哄小木生哄多了,眯着眼睛张口就能来,完全没有一点不适。
小木生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扒着我肩膀就哭了起来,嗡嗡的声音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姐姐要嫁人了”“不要我了”……
我已经长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前几日是有媒人上门,可这不是推了嘛,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不对,他害怕分开的话,干嘛还要闹着自己睡?
难道,是试探?
这小东西,一天心思还挺多的。
我拍着这小东西的背安抚,一把抱起他时,这家伙就顺势搂着我脖子哭,呜呜呜地声音像只小蚊子绕在耳边,又让人舍不得揍他。
小东西如今也重了不少,凭我现在的力气,可能以后再重多少也能抱得起来,但这个小东西可不能老这么惯着。算了算了,也就再惯他一两回吧,也该懂事了。明天就去问问村里哪里可以读书识字,可得把这小东西弄去学点道理才行。
我是没想到,不仅他去学了,我也去学了。
村里的蒙学是个从村里出去又回来的教书先生办的,也就是在村里混口饭吃,束脩只要是能吃能用的也不挑。每旬上三天课,不会占用太长时间,教的都是些《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的东西,至于学生学得如何他是不管的。
我带着小木生去交束脩填契书时,这位宋先生就已经是张口闭口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整个就是一副只教不管的模样。
我不放心这教书先生,小木生又担心我嫁人跑了,索性我就陪他一块听课了,这一听就听了一个月。我见那宋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不管学生听不听一样,也不管我这个没交束脩来蹭课的。我这胆子就越来越大了,连带着以小木生为理由,听了大半年的课。
自此,我才算是识字入门,能辨别出些不同的字了。
也是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原本的名字该写作“张大花”而非“章丹华”。
——因为随便老爹的牌位有个“张”字,那模样长得像,而他又说过,我是他捡来的“好大一朵花”。
只是,我那第一位老师秦榭书,教我时错听,也错写成了“章丹华”,而我因只会写这三个字,又用了这个名字许久,再说换也觉得麻烦,也觉得舍不得了。
小木生就像是煮粥的米粒,一点一点从硬邦邦的白米变大,慢慢吸水,变成柔软蓬松的软米。
说快不快,说慢不满,却是叫站在他身边的我,渐渐学会了耐心。
“小木生”长成了“木生”,长到十岁时,就不许我叫他小木生了。
虽然还是喜欢我抱他,却也意识到男女的不同,变得有些害臊了。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贪恋温暖,只肯拥抱小小一会儿了。至于摸头,就更是不许了。
而他,似乎也学会了忍耐,不再追着我问“为什么”。仿佛,他已经看不见我和他的不同。
是的,木生长期和我住在一处,早就看出了我和常人的不同。
但他就像小时候一样,既担心我嫁人会离开他,也担心我会因为不同而离开他。而他,去蒙学读了几年书以后,再也不会哇哇哭着问,他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我们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了。
我呢,也逐渐体会到,我和他在这里时间,是一种相依为命陪伴。
和他在一起,我的时间似乎也不再模糊,变得清晰又缓慢。
木生的脸上渐渐少了些孩子气,多了些少年人的坚毅。
看我目光,也多了些隐忍的沉重。
我总是能莫名其妙地看懂一些表情,这让我总能知道他有藏起来的秘密。
我们早已不在一个屋子睡觉,饭后叫他谈话,也是在院子里的饭桌上。
“木生,有什么事要跟姐姐说吗?”
这个小东西已经长到十四岁了,模样和小时候有了许多不同了,说话也十分流畅,想什么也能说出来了,可他愿不愿讲又是另一回事了。
“姐姐,我……”他坐在我跟前,捏着手指犹豫。
在我面前,他还是小孩子心性,想说又怕我责怪他。我摸摸他的头,轻轻道:“别害怕,你说吧。”
他惊讶地看向我,低头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姐姐,我听小成哥说,河边那家才生的婴儿被一个小孩偷走了,还没跑出去就被抓住了……”
“所以……”我笑看着他,顿了顿,“你害怕……,是我把你从你父母身边偷走的?”
“我……”木生急急想争辩,提起一口气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说,只能沮丧地垂下肩膀低下头。
他从何而来的疑问,我从来都没有解答过。我知道他自小就有很多担忧和猜测,却因为我总是要等他长大不肯说,心里压了这件事许久。
眼见天色将暗,我拍拍衣裙站起身:“跟我进屋,我告诉你。”转身之际,我看见他瞪大了眼睛,里面全是难以置信。
我点灯时,叫木生关好门窗,这才叫他坐下,听我将他的来历告诉他。
“十四年前,我在坟地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借了一块木板做的墓碑,从泥土里挖出了一口棺木。打开后里面有具怀孕的女尸,下半身浸在快干的血水里。我从那血堆里听到声音,抱出了你。
“抱出你后,我觉得你应该是想活下去的,便向你母亲许诺,我会替你寻个好人家照顾你,也替你取了‘木生’这个名字。可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棺材子’是忌讳,第一次找到好人家时说漏了嘴,被人赶了出来。
“后来我学着照顾你,看着小小的你对我笑,我就舍不得再帮你找个好人家了。我想自己来照顾你,看你长大。
“小木生,你不是我偷来的孩子,是我捡来的孩子。”
我看着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也考虑过,是不是永远都不告诉他,可当我看着他学会忍耐、懂得克制,我又觉得,也许告诉他也是对的。
“姐姐,是……救了我……”木生呆呆傻傻地喃喃自语,心中想要的答案终于拥有,看起来却也不是很释怀。
诸多细枝末节我都隐去,譬如我的死而复生,譬如他母亲的哽咽……他还未接触的边界,我并不想让他知晓。
“那我娘亲她,在哪里?”他颤抖着声音问我。
我摇摇头,我从未想过要走回头路,自然没有分心记过,在加上那时候忙着照顾才出生的小娃娃,我更不会在意行过的路,一心只求他活着、我也活着。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不懂可以留标记或者问问人,只知道闷头往前走,也没想过你是想要回去看看的。再要去找,也不知道从何找起了。”
他低低“嗯”了一声,心里似乎纷乱一片。
我不是他,无法感同身受。我想安慰他,却也只会他小时候的那一套,将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摸摸他的头,希望他不要哭泣。
可他终究还是哭了,呜呜呜的声音压抑又难过,跟他小时候一个样,像只嗡嗡嗡的小蚊子,让人拿他没办法。
可能小东西懂事也就是一瞬间,从此以后,他便明事理了很多。
有什么事情也不再藏着掖着,知道要同我说说,和我商量。隐隐之中,我甚至怀疑他已经不把我当“姐姐”,把我当“娘”了,莫名感觉肩头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似乎是为了帮我分担,木生除了平时陪我一起去帮活,也自己主动找到村里的老木匠学手艺。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呢?
我的路又在哪里?
我该去何处寻找呢?
三年一去,木生聪明好学得老木匠都夸他,虽然入门晚,但用心又认真,也不见得一定得很晚才能出师,现在都能分一部分活儿来做了。
而木生和木匠师傅的小女儿相处得不错,一来二去我也看出了苗头。
“春生又来给你送东西啦?”我凑到门边,打趣这小子,“人家都走远了,还盯着看!”
木生脸一红,忙推着我往屋里送:“姐姐,你说什么呢!”
“春生再有几个月就十五了吧,要不要姐姐先帮你订下?”
我伸长脖子望了望早没影子的春生,心里觉得可行。毕竟我现在的模样似乎又开始停滞了,变化到二十出头的样子,又有些不对劲了。村里人都以为我是个娃娃脸,快三十了还看着年纪小。我心里清楚,我活了不只三十年,异状全拜那灵珠所赐。
“姐姐!”木生恼羞成怒地叫出声。
我讪讪笑着溜到一边,心里却估摸着时间紧张,我不能在此处多加停留了,得赶紧将事情给办了。
木生没有父母,长姐如母。我担了这个身份,就该为他做些长姐该做的事。
几番追问下,这小子才松口说实话,说自己愿意和春生一块过。
这小子叫木生,那姑娘叫春生,都有个“生”字,也是般配。
我这当下可不得赶紧找村里的媒人商量,三下五除二就去老木匠那里提了亲,订下了春生那个小姑娘。只待来年春日好吉时,就将那小姑娘迎娶回来。
我想,这小东西身边有人相伴了,我也可以安心离开了。
只是,我不喜欢匆匆忙忙的分开,不能好好道别。
之前与认识的人分开,多是飞来横祸,以我突然的死亡告终。仅有一次让我觉得尚可的,便是同那小饭馆的花姐两人痛痛快快地说“有缘再见”。
一直看着木生长大,再想看着他变老已是不可能。
我这模样的人,终究会给他带来麻烦。而我这次既然还活着,我必然不会一句“珍重”都不留给他就离开。
年关一过,我便同老木匠一家张罗婚事。
我思虑很久,总算找了个木生收工早的日子,告诉他我决定离开。
“姐姐你要走了?”他惊异又慌张,“是我做错什么,你生气了吗?”
“没有,木生一直都很好呢!”我拍拍身边的小凳子,让他在身边坐下。
纵使看出他的不安,看出他不想听,等他坐在我旁边,我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不是觉得你做错了什么生气才决定离开的。我是觉得你很好了,已经不需要我了,我才决定离开的。”
看着他着急想说话,我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
“你对我来说,是个完全没有料到的意外。可是我很高兴,我能在我的路上听到你遇见你,还靠自己把你养大了,还养得这么好。我作为‘姐姐’已经陪了你将近十八年,我的人生却也不能只是‘你的姐姐’啊。
“看到你长大,看到你学会手艺,看到你身边会有将来陪伴你的人,我也觉得我可以继续去下一个地方,可以放心地离开你了。”
木生看着我,红红的眼中水汪汪的,他哑着嗓子问:“是因为我,你才不能走的吗?是因为,我,拦住你了吗?”
“不是啊。”我笑着摸摸他的头,“是因为你是我从没见过的小孩,生得坎坷又长得可爱,让我不愿送出去,更想自己照顾你。因为你,我也学会了很多东西,你也教会了我很多,给了我很多我以前不曾拥有的东西!”
“我也给了姐姐什么吗?”木生即使快要十八岁了,跟我说话时还是有点小孩子般的不确定。
“你给了我一个弟弟呀,”我笑叹,“我从未有过一个可爱又听话的弟弟呀。”
“我,是你唯一的弟弟吗?”
他望着我,一如曾经问我“为什么”时那般渴望答案。
“是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啊。”
我觉得潮气涌上了眼眶,却伸手轻轻擦去了这个孩子脸颊上的泪水。
“我希望你活下去,我希望你过得好,我希望你身边以后能有人陪伴,我也希望你过好这一生不用我担心……
“这样,我才可以放心离开,不用回头……”
小东西长大后很少在我面前哭得不成人样,此时也抱着头不让我看,只是抽噎地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明白了,姐、姐姐。”
接亲那日,大红花轿在唢呐声下十分喜人,红彤彤的喜字和绸花在鞭炮声下里也十分热闹。
我坐在主位上充当家里的长辈,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牵着红盖头的姑娘来给我行拜礼,心里很开心。
木生看着我笑得喜气洋洋,似乎在说他会过得很好。
我看着他俩也是眉开眼笑,也想说,你过的好我就很高兴。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在木生婚后呆足了一个月,便准备离开了。
木生带着春生到村口送我,打开手里的包袱给我看,一件件说着哪些是他准备的,哪些是春生准备的。
“姐姐,出门在外,可得注意安全,小心着些。”木生不放心,像个老爹一样嘱咐着我。
“姐姐真的不再多呆些时日吗?”春生是个甜甜的小姑娘,乖巧可人,十分贴心好相处,跟着木生也叫我“姐姐”,声音也是甜甜的。
“不了,既然下定决心游历,总是要出去的。我要是再多呆几天,只怕又舍不得走了。”我笑着摸摸春生的脑袋,又抬高手去摸木生的脑袋。木生微微弯腰,免了我踮脚。
游历不过是个理由,我也确实该走了。
“姐姐……”
我正要道别,木生又开口叫我。
“怎么了?”我看着他心里奇怪,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今日告别吗,还有其他事?
“姐姐,木生有东西要给你!”春生鼓励地看向木生,用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我好奇地看向木生,见他从袖笼里掏了个小物件塞到我手里,嗫嗫嚅嚅地说:“春生帮我看过了,还是挺像的。以后姐姐在外想念弟弟了,又回不来,看看就好。”
“姐姐,我们回去了,你、你快走吧!”木生匆匆说完,拉着春生就走。
我还听见春生拉着他袖子笑话他:“你居然还害羞呀!哎哟哟,不得了!”
“哎,你别说了!”木生气恼地要拉开春生。
春生却拉着他不放手,只咯咯咯地笑。
我目送他俩离开,轻轻说了声“有缘再会”,捏着手里的东西也离开了村口。
直至走了一个时辰,我才摊开手看那小物件。
木头雕的一个圆脸抱鱼小福娃,不过三指宽,却活灵活现,好像那笑嘻嘻的小胖娃娃一松手,那胖鲤鱼就要跳出去了。这娃娃坐在莲叶上,身旁开着莲花,身上穿着福字肚兜,脑袋顶着一撮头发、揪着两个小辫,颈上挂着金锁,手上脚上穿着环钏。轻轻一晃,那木头刻出来的金锁环钏竟能活动,撞出了轻微的木头声响。
我凑拢一看,这小娃娃的眉眼和木生有几分相像,有点他小时候的样子。再一瞧这娃娃翘脚的脚底,还浅浅刻了“木生”两个字。
这小东西,还真怕我忘了他。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小娃娃,笑着笑着就哭了。捧着娃娃在手心里,收进怀里抱着,蹲在地上就哭地更大声了。
在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我哭了,就是木生也不会知道。
我一直以为,宋先生教的不过是识文断字和浅显易懂的启蒙道理,我多去蹭几回,也不过是多学点字,多明白点道理。
可我没料到,这番学习却是让我慢慢懂得了如何用词、如何理解、如何辨析自己。
以往那些难以名状的感受,都变成了清晰可以分辨的东西,让我更加明白我行走一路,耗费着光阴反复着生死,我以为我是路过,我以为我不留痕迹,却没有想到痕迹已经留在了我心里。
这个小孩子,就像是从世间诞生的种子,因为相遇留在了我心里。因着时间和相伴,他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根系缠绕间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记,成为了我舍不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