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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一百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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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昨日的梦魇还残留在脑中,还是高翔在悄然无觉间,牢牢地占据着我的内心,我一夜未眠,眼睑暗黑得像是从泥里捞出来一般,照着案上的铜镜,连自己都给唬了一跳。
紫姹为我涂了好些粉脂,亦盖不住那深深的黑印。本想待皇上泡好汤,也去里头坐一会儿,可这般模样儿,是万万不可被人见着的。
无奈我只好留在房中与紫姹唠嗑,连窗户都不敢开。
次日,眼睑的黑痕终是有所消退,轻涂了一层淡妆,在镜前一照,倒也看不出来。日暮斜游后,我着一件衷衣赤足入水。足见甫点池水,便有一股暖意自足下涌入体内,原来这汤是温的。
我从未见过不煮而沸的水,心情亦好了许多,静静地泡着池水,抵着壁沿,脚底的泉眼不断有水流向我足底冲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飘欲仙的感觉,整个人甚是舒缓惬意,不禁缓缓阖目,有感而发道:“细水足下涌,长流我心中;千思白云游,万绪几回空。”
“哟,灵空道人几时还收了个徒儿?”
蓦然一阵爽朗的话语声随之传来,登令我心头一惊,细细寻思,似是孙美人的话音。
眼前青烟缭绕,五指不见,这偌大的汤泉,也不晓得她在哪一头,我寻声道:“说话的可是孙美人?”
“正是妾身,今日带瑞儿来一起沾沾这汤泉的灵气,不想竟碰着宜庄夫人了。”孙美人的话声自我侧前方传来,我寻声转头,依旧瞧她不见。
我道:“惊扰了娘娘,还请勿怪,妾这就离去。”
孙美人急切的话声迅疾传来:“莫要惶恐,留下陪本宫说说话罢。”
“是。”刚起身出水的我,又入水坐下。
“陆姑姑,今日儿臣将《周礼》被给父皇听,父皇夸我了。”建瑞亦在对岸向我喊道。
我道:“四殿下真乖,姑姑在你这般年纪,还不知《周礼》为何物呢。”
“要不瑞儿背一段给姑姑听听。”建瑞不等我回应,已然自顾自的背了起来,“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一曰治典,以经邦国,以治官府,以纪万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扰万民。三曰礼典,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国,以正百官,以均万民。五曰刑典,以诘邦国,以刑百官,以纠万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国,以任百官,以生万民……”(引自《周礼》天官冢宰第一大宰)
听着建瑞朗朗上口地背着《周礼》,心中无限感慨。
身为皇子,自幼就要熟读这些治世安邦的书籍。相信他的皇兄们也定读过,默背于心。可分明是如此粗浅的道理,有些人却终究是被心中的欲望所左右,渐渐偏离了原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人生轨迹。
但愿建瑞长大后,能上善若水,不要误入歧途,走他几位皇兄的老路,而走向地狱的深渊。
不知为何,我越来越喜爱这个小皇子了,或许是他因为他有一位心纯念善的母亲,又或许是我一直没能诞下一儿半女。
不论怎样,我都希望这个可怜的小娃儿能一生都平平安安。
一连数日,在汤泉的调理之下,我心中纷扰就像眼前这飘渺的白雾一般,随风而逝,留下的仅仅是脚下的秀丽山河。
骊山行宫隐于云丛,景色波澜壮阔,如立在群山之巅,俯瞰大地般的波澜壮观,比起锦园的秀雅巧别,十倍有余。
只可惜,这是皇家领地,和深藏在东南云雾中的宫阙楼宇一样,不属于我。
我面向西南,遥望陇西,一条碧玉青龙,在云雾中若影若现。至于锦园,已无从寻起,它就像是一颗小草,深深地隐藏在翠绿丛中。越是踪迹难寻,越是我心中所期。
“这么?想念姑臧了?”一道浑厚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头惊望,忙屈身行礼。
“免礼。”皇上笑着转而对身旁的高翔道,“你这大将军是怎当的,行军打仗,地理方位最是重要,瞧瞧你内人,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
高翔挤笑抱拳道:“卑职惭愧。”
我在望哪里,皇上心里不明白,高翔定是清楚得很,忙拨转着我的双肩,指着西北干云道:“姑臧在那头,休要再记错了。”说罢,又在我肩头轻按一下。
我点头称是,暗瞟一眼身侧的皇上,正悦色赏着眼前美景,顿暗舒了一口气。
皇上指着脚下的群山秀水道:“这片幅员辽阔的土地,朕经营了一辈子,而今总算是日趋稳固。大将军一生戎马,忠心耿耿为我朝鞠躬尽瘁,朕非草木,岂能不知?现朝中秩而有序,百姓富而有乐,朕深感欣慰。既大将军有功成身退之心,倘若朕再执意阻拦,倒显得不近人情。这样罢,待朕身子调理好了,回到京都,即刻准予你解甲归田,并赏你良田千亩,金银万两,保你二人一辈子无衣食之忧,如何?”
我从未奢望过皇上能有一日亲自启口,放我二人离开,一时心中雀跃,忙问道:“此话当真?”
高翔暗暗伸袖拽我衣襟,道:“不可无礼。”
“无妨,无妨。”皇上当即仰天大笑,道,“君无戏言。”
我终于盼到了——隐于心中多年的夙愿,今日终得所成。
如今莫说是锦园,漠北朔方,南海交趾,天府蜀郡,吴越会稽,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遨游天地,四海为邻,坐山观水,轻舟穿岳;卧草仰穹,依树而眠,昼望日出,夜观皓月。
这等人生快事,岂能不喜,岂能不欢?
尤其是,与我携手跋山涉水,并肩齐赏日月之人陪在身侧。
皇上难得有如此雅兴,在童福的搀扶之下,欣赏这足下万里江山甚是出神。我自不好搅了他的兴致,与高翔一道在他身后默立。
瞧着他颤巍而挺拔的背影,想来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高山上观赏自己的一手创立的基业。
自古以来,这天下换了不知道多少任皇帝,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我霍然想到,他们究竟是在执掌江山,还是被执掌江山的欲念所操纵。
这样艰深难懂的问题,不是我一介女流能想清楚,想明白的。
正彷徨之际,高翔暗暗拉起我的手,将头偏向西南,手指远方。
我顺着他指向望去,骤见一片翠绿葱郁,周围仙雾缭绕,陡然想起这便是当日被黑衣人追杀的那片密林,锦园就在其中,近旁指甲片大的褐色小点应是白水县了。
之前我苦寻多时,都不曾找到。高翔竟只随意一瞥,便指得清楚明白。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我见着一个饱含深情的高翔,我见着一个满怀希冀的自己,心中不免碧波荡漾,涟漪层层。
忽见他微微皱眉,只刹那间,笑容又浮上那张器宇不凡的脸上。我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自己已将他的手紧紧攥住,修长的指甲已嵌入他手背的皮肉之中。
“哈哈,看来是朕不识趣了,打扰了二位。”皇上怕是好巧不巧,趁我低头羞愧时转过头来,定是瞧见了这一幕。他双手背负划过我与高翔的肩头,向我二人身后迈去,清风朗月般的笑声却依旧在耳边徘徊。
我再抬头看向高翔,幸好他臂膀早已落下,我二人凝目陇西密林,应是未曾被皇上觉察,不禁暗暗长吁。
“皇上方才的话,可是当真?”许是担惊受怕的日子过惯了,我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君无戏言,自是当真。”高翔拉我在近前一块大石上坐下,将我揽入怀中,道,“难得来趟骊山,不如陪我多坐一会儿。”
白铠的硬甲刺得我身上难受,心里头却是如饮甘泉。
这一刻,我终是盼来了。
悬在我头上那道看不见的阴云果是烟消云散,整个人好似飘飘然浮到了半空,身轻如鸟,在花间草丛中肆意穿梭,在山川河流间自由翱翔。
“也不晓得那十两银锭还在不在?”我仰头道。
“自然是在的。”高翔低头含笑望我,柔声道。
“又在诓我,休再把雪妍当成初入武威侯府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深陷泥潭这些年来,我是看得越发透彻了。高翔在我心中那份机智神勇的光晕逐渐退却,如同当日对建彦风流倜傥的崇拜一样,取而代之的是彼此的心逐步靠近,相偎相依。
“哪个敢拿你的银锭,怕是十条命也不够活的。”高翔捋须,仰天大笑道。
“这银锭也没写谁的名字,人家又怎知道是我的银锭?”而今的我,岂是他三言两语能唬得了的。
“试问夫人,当今天下,石上刻字,能入石三分的,还能有谁?”高翔似悉我所想,有备而来,当即便驳了我。
“若是山野樵夫误打误撞进了园子,哪里会想到大将军的威名......”我顿而哑然,当今世上,还有哪个不晓得他的。
虽又是败了他一截,心里头倒是蜜得紧,许久没这般轻松与他闲话家常过了。
说起石上刻字,霍然想到灵空道人在碑上留下的字迹,看似是修道成仙,可我心中却总隐隐渗出一股悲凉之意。
“大……大将军,不好了。反了……反了,快随老奴去翠紫轩护驾。”童公公跌跌撞撞跑来,披头散发跪到在高翔跟前,头上黑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分不清他肩头的是发丝还是拂尘。
自我与童福相识,这还是头一遭见他慌乱失措,遂而脑中闪过他的话:反了……
“谁反了,速速道来?”高翔霍然站起,揪住童福的衣领,怒目喝问道。
我猝不及防被他身子一掀,生生落地,臂肘磕在石头上,甚是生疼。
“是建……”童福语未毕,高翔已疾步向翠紫轩冲去。
我回首望去,朦胧渭水之上舴艋如蟒,逶迤不绝,东南向山麓火光四起,护山的第一道关卡已然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