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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一百零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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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阶下朱茜斜洒,白烛红染。孙美人与童福竭力稳住皇上身子,方不至跌倒。
见此变故,我心下踌躇,不知是该上前帮着安抚皇上,还是继续跪在地上候着领罪。思量再三,我还是伏拜在了皇上足下,道:“皇上万金龙体,实在不值得为了一个佞臣劳心伤神。”
言毕,我猛然感到双颊犹如火烧。我简直要不认得自己了,竟说出此等不孝之言。然仔细想来,又觉得心里不似刚才惶得慌了。我的心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朝堂纷争,如今已成了铁石心肠。
蚀铜化水,百炼成钢,寒芒逆水流;烈火炽焰,凤凰磐涅,遨游九重天。
我想此刻的我便是这般感想,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酣畅。多年来压抑在我心头复仇感如释重负,身子似整个儿被掏空了,仿佛过往的种种皆是一场梦,一场噩梦。而今大梦方醒,往事如烟。
赵嫚的黯然悲戚,红嫣的视死如归,李昂的隐忍蛰伏,赵婧的冷眉怒指,赵无禄的仰天长叹,建彰的形单影只,谨佩的嘘寒问暖,姐姐的明哲保身,还有马明珠的惆怅琴音。他们的虚影皆一一在我眼前浮现。
这些人随着潮起又潮落,他们或有过辉煌的人生,或远大的志向,或不可一世的地位,或权倾天下,或一世孤寂,又或年复一年地过着平凡的生活。最终他们的结果却都是相同的,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尘世间的定律,终化为一捧黄土,随风消逝。后人的评价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看不到,也听不见。
活着——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宠辱奢享皆是天边浮云。
这一刻,我终是看透了人生,在一处渺无人烟、无人打搅的地方,穿着粗布衣裳,与心爱之人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男人耕种回来,备上凉茶一盏,为他擦干汗水。夜阑深静时,卧在花鸟丛中,聆听大自然的乐声,互诉几句衷肠。这才是最大的幸福,才不足以枉来世间,即便最后终要化为一尊石碑,也再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皇上冰凉的手将我从云中拉回。我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翠紫轩,眼前光影一一消失。
“若说世间万人,为何唯独只有朕能坐享天下。靠的不是战场杀敌,这些事儿由将军做就好;也不是运筹帷幄,九卿之众哪一个都不逊于朕;更不是统领群臣,朕出生草芥,读的书怕是还未有你这个女子多罢。”皇上在我手背轻抚,话音不疾不徐,仿佛天生就有驾驭众生的神力,道,“朕能有今日的基业,靠的是识人。然人非圣贤,朕终究是看错了两个人,一是不孝儿建彦,一是陆昭。”
“皇上圣明,救黎民于水火,扶巨擎于风雨,怎可自贬?”童福道。
“住嘴,你这张嘴啊,就是太会说话了。”皇上横袖阻道,“朕自知时日无多,一个行将枯骨的老耆,你也忍心再骗吗?”
童福垂头不语。众人亦不敢多言。我心中油然生气一股不详的预感,怕是皇上这次是要熬不过去了。
果不期然,皇上命童福备纸墨,口述遗诏:“王治天下,立于民乐,如铸剑开弓,猛而刃折弦断,柔而芒钝矢偏。刚柔并济,方四海共利,天下归一。护邦而万民所拥,稳朝而百官群力。民臣共戴,则垒土成山;根基牢固,则万世齐昌。今悉天寿已尽,薨后葬于骊山,与昭宣皇后共佑子孙,保百年风调雨顺,民泰安康。二皇子建斌人品贵重,有治世之能,朕甚欣慰,必能克承大统,继朕登基,即皇帝位。然其痴念尤甚,朕在此绝诲:无手足不能展拳脚,必处处受限于人,望其谨铭。四皇子建瑞封幽州王,无传召不得入京,其母随行。北有匈奴猖獗,如首悬利剑,时犯我边境,扰我子民,修补长城方万民之福,我朝之幸。百姓丰饶,为立朝之根本,勿辙前朝,朕当欣然安逝。”
童福疾笔如飞,泪如泉涌,一一将皇上所言呈于黄谕。
皇上端详许久,终从童福手中夺过玉玺,亲自落印,强支起身子怒然喝道:“高翔听令!”
“臣在。”
不知何时,高翔臂上伤口崩裂,白铠纹红。
“生死在此一搏,必要将叛贼悉数缉拿,不论死活。”皇上顿了一刻,提声道,“若是你比朕先走一步,朕必拿大将军王妃来祭。”
“臣领命,必不负皇上厚望。”高翔猛喝一声,“众将士随我来。”
顷刻间,高翔与众将士鱼贯而出。
“你怎还不走?”恍惚间,殿中明光乍现,皇上虚弱的嗓音自我头顶传来。
“谢皇上隆恩。”我忙伏地一拜,退离翠紫轩。
刚跨出翠紫轩,便听得身后大笑:“不知该说这陆雪妍是聪慧,还是木讷。来,建瑞,陪父皇下盘棋,看看你这段时日棋艺可有精进。”
待殿内在我身后掩上,我双腿猛地一软,扶着游廊缓慢向西厢房迈去。
皇上这是饶恕我了,他未因爹爹谋反一事而迁怒于我。他内心饱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却依然坐怀不乱,语笑翩然。这样的胸襟,果不负帝王的盛名。我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配得上天地的主宰。
骊山的形势,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危急。叛军来势凶猛,力攻不下,便向行宫齐射火矢,虽大部分落入汤泉,房屋也多有烧毁。守卫禁军则忙着舀骊山汤泉灭火。西厢房难免受到牵连,窗棂上满是焦糊,房中气味难闻,偶有火矢飞入,幸被紫姹挥剑所挡。
是夜,我卧在案下,一宿未眠,箭矢的呼啸声令我又回想起了仁寿山下被围的那一幕,当时罗鹊两次将我救下,不至成为马贼的刀下亡魂。
想到罗鹊,不免联想到这些年来她始终贴身照顾着建彦,若不是有她,纵是建彦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朝中的连连迫害。她既是建彦深信之人,对其密谋叛逆一事,想来是知根知底。
忽而想到那日她在兴雅殿因将宫中器物私售市井,被马德庸吊在树上用鞭子抽打,顿然生疑。要说兴雅殿的下人,皆心向建彦,对于赏赐并不像其他宫人那般贪婪。暗中聚集死士,所需钱财当数以万计。建彦彼时在宫人无权无势,闲人一枚,倘若想要收买人心,必以钱财开道。
当日我竟还为他说情,今日回想却是懊悔,我竟成了他密谋造反的帮凶。
建彦做上太子,在京郊建了一所庙堂,名为万金堂,初建之时,听闻每日皆招来大量财宝。这些都是曾经的贪官为了逃脱罪责,将昔日收敛之物呈上。有了这些私贪银两的汇入,国库才日渐充盈。细思极恐,进贡银两恐未尽数流入国库,一部分或入了建彦的私囊,否则他是决计无法号令数量如此庞大的死士。而其背后,亦少不了爹爹的打点。一人居前,一人幕后,他二人倒真是相得益彰。
后半夜的箭矢略有衰竭,行宫里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黎明时分,箭雨停歇,我在紫姹的陪同下出了西厢房,一来实在受不了时刻担心箭矢飞来的恐惧,二来外头吵得厉害,无法叫人入眠。
步出西厢房,汤泉周围的桑树皆被大火烧得黑枯,焦叶落了一地。禁军在高翔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用枪戟刀剑砍伐树木,许多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墩。还有几名禁军围在倒下的树木前,用刀剑削着枝桠。另有三五禁军蹲在汤泉旁打捞沉入汤底的军粮,一旁架着的薪釜,香浓的青烟漫向四方。
自昨日从翠紫轩回来,我便没吃过东西,闻到这股子香味,原本饥肠辘辘的腹中愈加地难受起来。可见到仰躺在我身边石阶上的兵士,以及为了保卫行宫的众禁军将士,我用力干咽几下,遣紫姹去高翔身边帮忙。
我挽起袖子,踏往薪釜青烟处。
“王妃千金之躯,怎可做这粗重的活,还是由我等来罢,请王妃在一旁歇息片刻,粥一会儿就能熬好了,只是这里不比京都,没什么像样的小菜,还往王妃见谅。”一名拿着大勺子在篝火边炊事的独臂军士,起身跛着脚向我走来对我劝阻。
“无妨,你手脚多有不便,还是我来罢。”我欲取走军士手中铁勺。那人却神情肃然,立时唬了我一跳。
“小人是少了条臂膀,但请王妃莫要轻看,虽不能阵前挥戈,行炊打杂还是绰绰有余的。”兵士言毕下跪朝我一拜,急忙回身照顾那口大锅去了。
素闻京中禁军骁勇善战,不逊西北铁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甚至比传闻中的还要英勇百倍,光是誓死效忠皇上的勇气,就另我佩服不已。
我挥烟向他走去,蹲在他身旁,从地上取了一把铁勺,与他一同默默熬起粥来。他只匆匆瞥我一眼,也不赶我走。两人默默炊事,互不言语。他偶尔偏头窥我。我也只是笑意相迎。
不一会儿,浓香渐起,白浆逐稠。我将陶碗挨个摆开,与那名独臂军士一道盛粥。我虽不如他动作熟稔,好歹未妨碍到他,很快地上的陶碗冒起了浓雾。
“大伙都累了,先来喝口粥罢。”我用力挥开浓雾,朝四下喊道。
众人先是朝我一愣,又将目光转向在一棵桑树下劈砍的高翔。
高翔愣怔抬头,朝我一瞥,放下手中配剑,道:“依次领饷,不得有误。”
说罢,又拾起配剑,展袍猛砍。
众军士挨个接过我手中陶碗,再三言谢。忙活了约半个时辰,釜已见底,我舀了两碗稀粥,来到高翔跟前。
“歇一会儿罢。”我将其中一碗略浓稠的粥递给他。
高翔觑了一眼我手中的两碗粥,欲要取我那份浅稀的。我忙仰头将薄粥灌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空皿兜底在他眼前抖了两下,含笑将原先那碗粥递给他。
“瞧你邋遢成什么样儿了,还不如个叫花子。”高翔接过粥,拉起白袍裙裾在我脸上擦拭,开怀笑道。
见他白袍裙裾黑污了一大片,我已然猜到了他为何要笑,跑到汤泉旁的玉阶上兀自朝里照,顿发觉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想那定是之前熬粥时被炭火给熏的,忙捧起泉水擦拭。
“本不该让你做这些的,夫人受苦了。”高翔撕下白袍裙裾,浸着水在我脸上擦拭烟灰,言语中透着一股怜惜。
“大敌当前,说甚受苦,雪妍只盼早日退敌,还天下人一个太平。”干这等粗活我也不是头一回了,令我好奇的是堆在他身后的圆树干。
许是高翔见我朝着树干发愣,道:“火矢封阶非长久之计,一场大雨足以前功尽弃。这些滚木好歹能招呼他们一阵子,延缓对行宫的持续攻势,为援军到来争取时间,也不晓得这次是否挨得过去。”
“夫君战无不克,必否极泰来,定能将叛乱平息,救我朝于危难之际。这一点,雪妍自幼便深信不疑。”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心里却是怵得慌,一点儿都没底。
对自己夫君没有把握,对万民敬仰的大将军的质疑。这一点,使我深深地厌恶自己。
我多希望今日如姑臧烽火时对他深信不疑,但我怎么也无法做到,狂奔不止的心一刻也未有停休过。
四月廿六,高翔行滚木之术,暂缓叛军强攻,终是挨过一日。然入夜时分,风露不息,树影婆娑,白雾升天,阴云骤集,倾洪将至。援兵无半点消息。
山下的欢呼声,盖过了一切嘈杂。禁军卫士皆肃然凝望东南。我亦揪着襟前,忧心不已。
怎奈心中躁动不安,一刻也难以平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