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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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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孙美人步入红絮宫,宫内不如椒房殿的金碧辉煌,也不及凌雪宫的典雅别致,满园的各类红花在这个暖春时节傲然绽放,将宫中染成了一片红色的汪洋,看起来倒也算是赏心悦目。
宫中的下人不多,但看得出,这些都是孙美人精挑细选的心腹,见我进来,个个都当我不存在似的,不向我行礼,也不偷瞟我一眼,只顾忙着自己的活儿。
入了正殿,还未等我试探,孙美人已然跪倒在我身前。
我立时大惊,忙将她扶起,道:“孙美人这是作甚,雪妍万万承受不起,还请起来说话罢。”
怎料,孙美人身子虽是娇小,毕竟是舞姬出身,气力倒是大得很,虚费了好多力道,也未将她拉起。
孙美人跪在地上,央求道:“请宜庄夫人看在小儿建瑞的份上,救我母子一命罢。”
我道:“此话怎讲?我不过是一介命妇,何来……”
音未落地,孙美人已启口道:“宜庄夫人深明大义,必能救我母子于危难之中,还请先答应了臣妾。”
这孙美人这般心诚志坚,不顾自己身份,也要向我求援,不禁让我左右为难起来。
不过她终究不是站在皇后那边的,或还受到其威胁迫害,才来求我。
高翔曾对我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家人。
而今,为了对付太子一脉,最需要的就是站在一条土壕里并肩作战的战友。她是建瑞的生母,在后宫之中,也算是个人物。
我道:“雪妍答应就是了,还请孙美人快快起来罢。”
孙美人骤然抓着我的裙袂,呼道:“真的?”
我含笑点头,将她扶起。
二人坐定,孙美人才说起了宫中的往事来。
孙美人还是一名舞姬的时候,前皇后还健在,名为郑姌,是我主的正室。那时的马皇后,还只是一名姬妾,地位根本无法与她企及。
马皇后名叫马明珠,出生于商贾世家,容貌昳丽,见识不凡,家中经营铁器冶炼生意,当时在汉中颇有名望。时值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我主为推翻前朝暴政,募兵买马,聚买兵器。
马家不但无偿为我主提供兵器,且还倾其所有,将祖上田产一并变卖,筹集了十万两银子,以供军需。当时的十万两银子,可是救命的钱,有了这笔银子,不断召罗精兵良将,我主这才有了对抗前朝的资本。
我主为了感恩,将马家的两个子女留在了身边,一个便是当今的马皇后,另一个则是现今的太尉马德庸。
而孙美人能够从一名舞姬,摇身一变成为美人,还要归功于马明珠的举荐。说起来,马明珠对她还有提携之恩。
听到这里,我不禁目瞪口呆,她二人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不禁怀疑起了孙美人此番邀我来红絮宫的动机。
孙美人显是看出我的脸色不自然,将茶盏朝我面前推了推,朝我莞尔一笑,又说了下去。
当时的日子过得不比今日这般舒坦,身旁多个人照应,也是好的。马明珠见孙美人善歌舞,力气也比寻常女子大些,便提议郑姌让我主立她为妾,好照顾全家人。
郑姌本是个大家闺秀,性子温和,也就同意了,再向我主说与此事。他亦欣然接受。就是这样,孙美人便成了我主的姬妾,其职责,主要是为二人照看小主子。
因为有了马家的援助,汉中其他商贾也纷纷响应。我主声势日益强大,四大将军征战四方,开疆拓土,直杀到京城天子脚下。因身在前线,我主考虑到家眷的安危,将其一并留在了汉中,待攻破皇城,推翻前朝,再将她们接来。
时也命也,就在四大将军包围京都之时,我主正在赶赴京都的路上,身在汉中的郑姌自幼身子骨弱,受不起连年战事的颠沛流离,身患恶疾,卧病在床。马明珠请了郎中来为郑姌看病,郎中只说有些气血不调,服几剂药就好,诊治完毕就留下方子离开了。
当时的孙美人,正在厢房帮着两位姐姐照顾建彰、建斌两位年幼的小主子。因心忧郑姌病情,便隔着墙谛听了郎中的诊断,心中顿而释然。
可就在她满心以为郑姌过几日就能康复时。数日后,正屋突然传来大声嚎啕,当她领着两位小主子前去一看,郑姌已经归天了。
郎中分明说是小病一场,怎就忽然去了,孙美人自己怎也想不明白。
马明珠对屋里的所有人说,前阵子郎中来看过,说郑姌已病入膏肓,恐时日无多,怕告知众人后,消息传入正在阵前浴血杀敌的我主,乱了心志,功亏一篑,这才隐瞒郑姌的病情,还说这也是郑姌自己的意思。
众人皆黯然泪下,钦佩郑姌的高义外,也赞许马明珠的坚强。
可那日郎中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孙美人不禁心下狐疑,怀疑郑姌的死与马明珠有关。
之后,她便悄悄在园里捡了些郑姌服用过的药渣,到城里的药铺问个究竟。药铺掌柜一看,当场唬了一跳,说里面有乌头,且剂量不轻。突然想起,前几日有一妇人来药铺抓药,形容的容貌与马明珠一致,说是家中的母犬时常痉挛,问可有方治。掌柜不以为然,便为她抓了些乌头。那妇人又说,还有几只犬崽也是这般症状。掌柜又多开了几剂药给她。
这乌头本有毒性,也确有治疗痉挛之疗效,但不可过多服用。可郑姌只是身子阴亏,明显药不对症,服了掺有乌头的药,哪里还有命活。
孙美人拿来的药渣,分明是与其他草药掺杂在一起,并非是治痉挛,掌柜当下就起了疑心,说这要是服下去,莫说是犬,人命都是要丢了去的,欲要去报官。孙美人思前想后,料想我主知道是马明珠将郑姌害死,必心痛欲绝,于前方战事不利,便私底下施了掌柜些银两,将此事暂且压下。
待我主推翻前朝暴政,回到汉中准备接家眷回京都时,才得知郑姌去世的消息。此时,距郑姌离去,已过了小半年之久,马明珠说是为了全局着想,命家里所有下人及护卫,不得去京都通报消息。
我朝初定时,皇上念郑姌故情颇深,封谥号明德皇后。又念马明珠深明大义,在百官的一力推举下,封她为皇后,还赐了马德庸太尉之职。孙氏也被晋升为美人。
我蹙眉问道:“皇上都已回来了,你怎不把这事告知皇上。明德皇后无端遭到歹人暗算,你不去告发,于心何安?”
孙美人说,当时她也确有此想法,可再要去药铺寻找掌柜,让他指认凶手时,药铺已人去楼空了。因怕马皇后有所察觉,那药渣早就偷偷丢弃了,无凭无据地去告发皇后,无异于以卵击石。且念皇上失后悲痛,不忍再雪上加霜,将这残酷的事实告诉他。
这一瞒,就瞒了整整十二年。
从目前宫中状况来看,皇上定是不知此事,否则马皇后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风光。既然瞒了十二年,为何又要说与我听,我心中好奇的同时,亦感到一阵惊惧。
我将面前腾着热气的茶一饮而尽,腹内顿是火热沸腾,好似一团大火,要将我五脏六腑皆俱燃尽方休。
孙美人说她自那日后,每当夜深人静,都会梦见明德皇后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哀啼,问她为何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陷害,而不去向皇上禀明实情,还她一个公道。
这些年来,夜夜难免,如食了莲子般的煎熬,几度欲要了结了自己这条性命,追随前皇后而去。可一想到马皇后胆大包天,胆敢害死郑姌,将来恐怕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身为后妃的她,也同样心系着皇上,轻身之念便渐渐打消。
我朝初定,四大将军命运各有不同,诸多追随皇上的旧臣也各奔东西,走马上任,留在宫里的老人已为数不多。尤是后宫,除了马皇后,就是她孙美人了,其余后妃都是后入宫的。
因而,知晓前皇后郑姌事迹的人,屈指可数。知道郑姌当年是如何死的,怕是只有马皇后和孙美人自己了。
马皇后许是念在孙美人是服侍在皇上身边的旧人,起先待她还算客气。孙美人也自知马皇后包藏祸心,不敢盛泽雨露,平日甚是收敛,幽居红絮宫,也不与其他后妃常走动。
然而,当时的皇上正值盛年,可宫中除了原本的两位皇子外,只有建彦的生母在皇上宿醉那日被意外临幸,才有了身孕。那宫女尽管身份低微,可终究是怀有龙种,皇上命人将其软禁在赤霞宫中,派了许多禁军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想来皇后也是苦无下手的机会,建彦这才得以顺利出世。
我不禁问道:“难道皇上心中知道明德皇后的真正死因,这才搞出这般阵仗,防患于未然?”
孙美人道绝无可能,说是当年我爹爹向皇上进言,宫女怀有龙嗣,有辱君王帝威。皇族的血脉自然是要留得,可那低贱的宫女却是万万留不得。皇上思虑再三,觉得爹爹所言甚合情理,又怕那宫女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三尺白绫轻了身,这才派人严家看管,以免意外,只待孩子出生。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当年若不是爹爹,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建彦。
这二人的缘分,就像是前世已经注定,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后来,果是在建彦出生后,那宫女便被一樽鸩酒赐死。在后宫中,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姓甚名谁,就连孙美人也无从打听。与那宫女熟识之人,自然也是三缄其口,惶惶不可终日。也正是这样,建彦才侥幸得以出世。
可后妃皆无所出,一名身为低微的宫女倒能意外有了身孕,令孙美人心中疑惑重重。恰巧那时红絮宫旁的绿柳宫里,也住着一位良人,孙美人便留了个心眼。这良人也算是服侍过皇上几回,可就在每次在临幸后的第二日,园子里总会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趁一次元宵佳节,那良人出宫与家人团聚之时,派身旁的公公摸黑翻墙去打探究竟,竟是在墙角便发现了有些干涸的药渣。暗中遣人去城里的药铺问了才知道,是避子汤。
哪有后妃不想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的理儿,主动去服这避子汤,且那良人身份也不高贵,正是拼命攀得龙宠之时,宫里谁又会有胆子给她避子汤?
这时,孙美人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马皇后。也只有她能轻而易举地弄到避子汤而不被人察觉,也只有在她的胁迫之下,后妃才会主动去喝那伤身子玩意儿。可孙美人自己也服侍过皇上不少回,马皇后从来不曾逼她服用避子汤,也未暗示过她。
自此,孙美人便暗中观察,发现身边的婢女为她送来糕点时,总要有意无意等她吃上两口,才会离去。
而这婢女——就是我方才在御花园里见到的那个。
想必,这糕点中定是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难怪雨露恩泽多时,腹中也不见动静。孙美人这才知道,皇后不但派人每日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还往她的食物里掺着东西。
后来,每次吃糕点时,待那婢女离开后,便将口中的东西给吐了出来。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习惯,但凡有重要的事情,都要将那婢女支开,只留下自己信得过的几个心腹下人。
马皇后居然不念旧情,打起了孙美人的主意,令她颇是苦恼。要是告发,手头也没个证据,顶多也就是处死一名婢女,且还要惊动了马皇后,往后的日子只怕是不会好过。要是不告发,忍气吞声,也不晓得自己能忍多久,恐怕最终也会郁郁而终。
也算是天顾人怜,孙美人在一次临幸后不久,感到身有微恙。大白天的,总是犯困来,想着自己可能是怀了身孕。
后趁着一次去白马寺烧香,偷偷乔装打扮找了个郎中把脉,终于得知自己的确的确是怀了皇上的骨肉。
母子连心,做母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
回到红絮宫后,怕事情传到马皇后耳朵里,保不齐又会成了第二个郑姌,便一个人也未告诉。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孙美人忽心生一计,用布条将自己的腰肢给束了起来。明知这样对胎儿不利,自己喘息也是困难得很,可为了腹中的胎儿,孙美人别无他法。
这一束,身形虽是看不出来。可这月事一直不来,令孙美人甚是焦急。后妃每个月的月事都有记载,若是连着几个月不来,必遭人怀疑,便每个月都算好日子,找了宫里一名靠得住的婢女,在她每次来月事后,将她那满是血污的月事条裹在自己身下。待专管月事查验的公公掐着日子前来查验时,就将那月事条取出,总算是瞒了过去。
可这依旧不能让孙美人悄然无息地安稳度日,每个月太医为各宫后妃日常把脉,是宫中的规矩,逃也是逃不过的。那也真真是巧了,为孙美人把平安脉的太医,竟是她的老乡。察觉出孙美人脉有异相时,刚要开口道喜,却见到她一个劲儿地朝自己使眼色。
能在宫里活得长久之人,必有其生存之道。这太医当即察觉出孙美人有难言之隐,便不动声色。待屏退下人后,孙美人急急跪在那太医面前,求他万万莫要自己有孕之事告诉他人,并许以金银财物,以示厚恩。
这太医为官多年,后宫久来无所出,多少也猜得出几分。念在孙美人与他是老乡,又有金银赏赐,也就替她瞒下了此事。还提示她,先养胎三月,勿要让人觉察,三月之后再被临幸,有五成的把握可保住胎儿。剩下的,则要靠她自己了。
孙美人自知无法拒绝皇后的临幸,便托病三月。待腹中胎儿安稳后,再行雨沐。兴是自幼勤练舞姬的关系,期间毫无妊娠迹象,那腰肢又一直被束着,几个月来也不曾被人发现。直到怀胎七月,再束下去,恐对胎儿不利,便不再束腰。
哪料到,才不几日,这肚子就鼓胀得老大。下人见势,忙唤太医来看,这脉一搭,竟说是已怀胎七月。
那为孙美人把平安脉的太医,早已暗中与她有过一番商议,说此母子异于常人,绝非常理所能推断,是为不详之兆,请求皇上要多加小心。
孙美人这招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自知即便是诞下骨肉,也未必能保得住母子平安。可宫里常年未有喜事,皇上嘴上不言,那阴沉的脸色早已摆在那了。得知自己怀有龙嗣,怎能不喜,必不会听从他人道听途说。不过,皇上疑心甚重,待将来产下,必心有余悸,将冷落自己,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且有了这番神鬼之说,总归会让旁人心有恐惧,不敢靠近。
一个无欲无求的后妃,就算有了子嗣,也总比一心想要夺宠的人来得安全许多。
也只有这样,或才有机会保住性命,安享余生。
之后,孙美人便果真母子平安,为皇上添了一位小皇子。
这时我才知道,上次姐姐口中说的孙美人产子故事,都只是道听途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想到这些年来,皇后居然如此恶毒,全然超乎我的想象。不但亲手害死了明德皇后,还对后宫各妃全力打压,就连与她一同苦尽甘来的孙美人,也不肯放过。
忽而想起当年的赵婧,她是赵无禄的女儿,难道也甘愿服下这避子汤?
孙美人摇头说,赵婧身份再是高贵,相貌再是神似明德皇后,终究是个夫人。后宫有后宫的规矩,人人都有容颜老去的时候,盛宠只在一时,有个一儿半女才能安然一世。赵婧多半也是和她一样,被人在暗中下了药而无所察觉,才一直不得孕的。
故而,当赵婧风头正盛之时,也未见皇后有所行动,想来早已是成竹在胸了。
赵婧是何等的精明,也逃不出皇后的掌心。可见,在这光鲜亮丽之下的后宫,远非深墙之外的人所能想象。
如今回想起来,幸好姐姐看得透彻,不等皇后来赏,自觉服下了那避子汤。否则,恐怕这凌雪宫,早就易主了。
孙美人将这等深藏了十二年的宫闱秘事,与我说得这般仔细,必是皇后越来越容不下她母子二人,这才不得已向我求助。
建彦去了骊山,自然是由马德庸去对付。宫中只剩下两位皇子,显然已是将矛头对准了建瑞。而眼下能与太子一众抗衡的,也只有高翔了。
她不来求我,又能去求谁呢。
我道:“大将军为我朝重臣,必不会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而不顾。孙美人有何难处,不妨道来。”
正愁着无法将皇后扳倒,孙美人今日相邀,犹如雪中送炭。一旦抓住了皇后的罪证,定叫她翻身不能。
帮她,也就是在帮自己。
然后,孙美人后面说的事情,更是让我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