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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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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将朝中局势统统分析了一遍,我听得胆战心惊,只感到身后虚汗涔涔,衷衣尽湿,双手将袍子裹得严严的,亦有冰天寒气席卷而来,全身颤颤巍巍,拿了酒壶就口狂饮,直到壶中酒尽,方觉有些暖意。
杀害爹爹的凶手已趋明朗,建彦只是略带提过,并未细说,至于姐姐,高翔更是只字未提。
我哪里还顾得了矜持,广袖拭颚,急急问他。
建彦自幼没了生母,全赖一众下人在宫中将他抚养成人。与皇权渐行渐远,却生性随和,常常与宦官侍女打成一片,全然没有身为皇子的架子。
悲的是此生他将与皇位无缘,皇上年迈,百年之后,新皇登基,又是怎样的遭遇,更是犹未可知。
喜的是,目前两方博弈,根本无暇顾忌这个长期被遗忘在宫中的三殿下建彦,只要照旧浑浑噩噩度日,眼下尚且无性命之忧。
无权无势的他,在下人中颇有影响,深受宦官侍女的爱戴,这才能遣出这么多为他心甘情愿丢了脑袋也要誓死护我的宦官。
宫内无端少了这么多宦官,他人必会起疑,建彦会如何化解,也未可知。毕竟,深宫之内,要想打探到确切的消息,也非易事。
而今只知他整日在御花园赏花吟诗,像是痴了一般,下人怎么劝都是不听。不管谁问,他都只答一句:“弦断,奏来有谁听?”
听得下人们个个欷歔不已,纷纷落泪,就连路过的几个无足轻重的妃子,亦是深深叹息。
只道建彦是投错了胎,他若不是长在这深墙高院,爹爹若不是当朝丞相,兴又是一出子期伯牙的风流韵事。实是令人扼腕叹息。
听到建彦这般失了魂的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
遥想当年他与爹爹珠联璧合,恐是宋玉、唐勒也犹未可及。
如今形同断臂,心中的苦闷无处衷肠,只借着诗词缅怀爹爹泉下亡灵。
这般失了魂魄,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
不论怎样,他终究还是活着,倘若有朝一日能够复回京都,我必要好好开解,让他重新振作。
即便他这样浑浑噩噩一世,我亦伴他左右。
他要吟诗,我便陪他诗词对赋。
他要抚琴,我便随他琴瑟合鸣。
他要赏花,我便携他游山玩水。
桃花树下之约,此生不渝。
至于姐姐雪娴,高翔只说他在永巷的间人暂未听说有此号人物,承想应是尚留在后宫之中。
罪臣之女,想来也不会再得皇上的宠幸,姐姐膝下又无所出。一个被人遗忘的良人,在这深宫里,想必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许是一下子听了太多令我震惊的事情,顿感全身乏力,双目渐阖,向后仰去,再无知觉。
明光燐燐,幔随风动,我微微睁眼,撑起身子。
轻纱细幔,玉枕金榻,这分明是高翔的床榻。
我掀开锦缛,垂目俯看,并非我昨日所穿的那件水纹缇锦月华裙,而是一件与紫姹衣着色调颇似的葡萄紫缎琵琶裙。
骤然一惊,不由紧紧抓住锦缛,护在胸前,回想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只记得说到建彦和姐姐如今尚无性命之忧,再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陆小姐,你醒了?”红嫣见我苏醒,掀开帘幔,柔声问道。
我猛然抓住红嫣双臂,问道:“我身上这衣裙究竟怎么回事,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说罢,我四下急眺,已是日出高竿,临春坊内只有我与红嫣二人,高翔已不见踪迹。
红嫣将我扶起,将昨夜之事告知与我。
我晕去之后,是红嫣将我抱到了高翔床榻至上,摸到我身后衣襟尽湿。夜阑已深,便让紫姹从紫檀宫里给我带了一身衣裳。二人为我换好衣裙,高翔才从殿外回来。让我一人睡在床榻,自己与红嫣则在阶上将就了一夜。
冬日寒气逼人,此刻正在湛露堂命人煮姜汤。
石阶寒澈入骨,又是在这西北之地,严寒数倍于京都,就算铁骨铮铮的汉子,已未必能挨过一夜,又何况是这三年来为了避开耳目,整日流连于酒色之中的高翔。
见我正提着裙袂向宫外走去,红袖一挥,横挡在我身前,道:“侯爷有命,昨日之事万不可对旁人提起。”
高翔韬光养晦三载,昨夜与我和盘托出,若是走漏风声,传到皇宫,定是一番血雨腥风。
我自知轻重,点头正要走出殿外,红嫣再跨一步,复将我拦下:“就算是谨佩和玉莺也不可以,如今不光是侯爷,整个武威郡的二十万守军的性命尽在陆小姐手中。”
高翔在我那日踏入闲豫堂的之前,心中便早有了思量,故而在我未开口言谢时,便将我打发下去,定是要做给长史张昌看。
遣谨佩姑姑来服侍我,想来也是有意为之。怪不得谨佩一提到高翔的事,便什么都不肯说,让我自己去问。
原来她一直在暗中提示我,让我去找高翔,可我竟迟迟不开窍,嫌他品行不端,生他闷气,把自己闷在金桂宫,硬生生地把他晾了一个多月。
若不是被赵嫚欺负,怕是今日我还在金桂宫里赏着那光秃秃的桂树枝发呆。
我好生眼拙,竟一直错怪了谨佩的一番好意。
玉莺七岁那年在丞相府门口乞讨,黑炭似的脸儿看的我实是不忍,便求爹爹将她带回丞相府收作下人。
爹爹起先不允,说来路不明之人太多,丞相府怎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我命人从伙房里拿了些糕点到府门前给玉莺吃,见她狼吞虎咽,定是饿了许久。又命人端了盆清水将她脸洗净,不承想竟是个活脱脱的白玉美人。
越看越是喜爱,百般求着爹爹,这才把她收作婢女,我见她乖巧懂事,又肯吃苦干重活,便讨来做了贴身侍女。
自此,玉莺与我形影不离,算算已有七载。爹爹死后,我六神无主,亏了她料理后事,又一路随我历经千险来到这姑臧城中,我早已没把她当外人看待了。
但昨夜所说之事,牵涉极广,稍有差池,这姑臧城内的二十万将士与高翔一同陪葬。现如今形势已明,苦无对策。思前想后,若是有机会重返京都,再与她二人道来也不迟。
甫入南宫,玉莺、谨佩二人已在金桂宫外翘首以待,见我归来,急忙拥上前来。
“小姐,昨夜究竟发生何事?”玉莺一双水灵的眸子在我那身葡萄紫缎琵琶裙上来回打转,“只听今晨紫姹来说,你在临春坊过了一夜,难不成......是去侍......侍寝了?”
玉莺扶着我的手略有颤抖,神色茫然,话也说得不溜口了。
这也难怪,她早已知晓我对高翔心存偏见,那日我将闲豫堂一幕说与她听,她愣是趁谨佩姑姑不在时,暗暗咒骂了高翔好半个时辰。
谨佩许是知晓内情,只拿了一身大氅披在我身上,说外面寒气重,让我入宫里再说。
既是答应了高翔,我也不便与她二人多言,只点头默认。
在我昨夜踏入临春坊之前,我已料想到今日的情景,一夜未归,再怎么瞒也是瞒不住的,一身的清誉一夕旦毁。
好在昨夜终于摸清了皇宫形势,也知晓了高翔是在装疯卖傻,饮酒作乐并非他本意,实则无奈之举。
更让人欣喜的是,不但知道了陷害爹爹的仇人,还确定了姐姐和建彦如今安好。
想来这一趟也不算白走一遭,日后若有机会,让高翔与建彦当面解释,他定是不会嫌弃我的。
为了避开玉莺喋喋不休的追问,我索性卧塌佯寐,只听得玉莺在帘外一个人碎声咒骂高翔,直直的骂了一个时辰才肯罢休,搅得我起也不是,寐也不是。
玉莺骂的也倒有趣,还不重样——
“小姐金枝玉叶,岂能不明不白的侍寝这天杀的高翔。”
“这紫姹、红嫣本是妖娆之人,持娇侍宠也就罢了,小姐怎就这般糊涂,甘愿与那二人共侍一夫。”
“不对,不对,这名份都没,哪里算是‘共侍一夫’。”
“小姐性子温顺,与对门那二人比不得,将来若是被王妃欺负,那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我捂着锦缛,强忍着笑,任她一个人嘀咕。
玉莺,总有一日,你终是会明白我的苦心,他日大仇得报,和建彦结为伉俪,我定会为你和谨佩指一门良缘。
想到这里,我又苦恼了起来,太子一党根基牢固,一众百官竞相辅之,又有御史大夫赵无禄御前庇护。
高翔兵再多,将再广,也不过是诸侯。
天子脚下,一纸诏书便可夺去他的所有。
他不过是受过我爹爹的恩惠,收留我或在情理之中,可替爹爹报仇又是另一回事。
昨夜他只与我述说了皇宫的形势,并未提到有关替爹爹报仇的事,许是让我晓以利害,叫我知难而退,在这姑臧城内永享太平也未定。
用过午膳,谨佩来报,让我午后不用去琨华堂抄书,高翔有事外出,要我晚膳后直接去临春坊。
不巧被玉莺听个清楚明白,好不容易歇停的玉莺又拌起嘴来,连连责怪谨佩姑姑与高翔蛇鼠一窝。
“好了,有什么好吵的,我这主子都没开口,你在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姑姑只是个传话的人,你揪着她作甚?”我无奈板起肃脸,训了她一通,耳根子总算是清静了些。
晚膳后,我如约去了临春坊,心中仍是有太多问题待高翔详解。
譬如,爹爹到底对他有何恩情?
又譬如,他是否肯帮我替爹爹报仇,为爹爹申冤,还他一个清白?
再譬如,我如何能再见远在皇宫的建彦一面,哪怕只有一面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