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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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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脉的声势今不如昔,并未消却我心头的担忧。皇后固然已经不可能在为非作歹了,可随着朝中局势的转变,高翔可以说已经是权倾天下了。他不但手握重兵,把持朝政,更是深得人心,甚至比当年我朝初定时的功绩和名望还要高出许多。
当年,皇上封候赠树,明晋暗贬,将他发配到西北苦寒之地。未料到时移世易,他在姑臧韬光养晦,蛰伏七载,终于有机会重登故土。且还一路伐尽西戎八国,力敌匈奴来犯,战功累累。除此之外,还利用皇上平衡各方势力之际,为朝涉政。为皇上稳固朝纲的同时,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这样一个凌驾于太子与众百官之上的人,在任何朝代,都是皇上誓死也要拔除的心腹大患。而要除掉高翔,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无需设计陷害,不劳千军万马,只肖一道圣旨,高翔必欣然接受,无怨无悔。
曾经我也担忧过高翔手握兵权,有谋逆之心。可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我心中无比确信,他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适才因皇后被废心中的欣喜,顷刻间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深深的焦虑。
一个可怕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皇上年迈体虚,卧病连连,最近又屡遭刺激,倘若此时借助高翔在朝中的势力,联合一众九卿官员,逼迫皇上废建斌,立建彦,怕是无人敢说个“不”字。百口利辩,必令龙颜大怒,或在层层刺激之下,一病不起也未必。一旦建彦上位,趁其根基未稳,可向他提出归隐山林,恐怕建彦也不会有任何理由来拒绝。
不可以!不可以!万万不可以!
陆雪妍,爹爹教你的东西都到哪去了,怎会冒出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你这是置自己于万劫不复,陷高翔于不义,为我陆家蒙尘。
一边是心中所爱,一边是仁义道德,我心中痛苦万分。当年我还生怕高翔有僭越之心,今日我自己竟企图颠覆山河。这般行径,与皇后所为又有何异?
“黑夜已过,黎明在即。”轻柔的话音在我耳边拂过,那一腔正义热血的胸膛,正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暖流,从四面八方注入我的体内,将我心中的魇魔驱散殆尽。
我抬头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庞,在暖阳之下渡上了一道金色的轮廓,将他映衬得如天神般地高大威武。他是正义的化身,而我适才污浊的念头实在太过卑劣,心中不免有些自责与内疚。
可我只是一个女子,只有一个连小老百姓都嗤之以鼻的愿望,与心爱的人在一起,难道就这么难吗?
“还记得……还记得陆府失火那日,你我未聊完的事吗?”高翔那轻柔的话音再次刷过我的耳际,心中猛然一怔。
那一日,于我而言,是一场噩梦。倘若可以,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再去回忆那日所发生的一切。
高翔定也知道我的痛处,为何要在此刻,启口提及当日之事,我从他怀中挣扎来开,连连后退,茫然以对。
高翔缓步上前,步步逼近,将我逼到了石桥阑干,后面是碧池青莲,我退无可退。
一双有力的臂膀支在我身侧的阑干,身子微微前倾,将我围拢,脸上却是划出一道浅淡的笑容,指着斜后方我正屋,道:“当日在那间屋子里,我对你说的话,可曾记得?”
我移目而视,搜肠刮肚地回想。只记得在那所屋子里,一连听到两个至情至深的人离我而去的噩耗,其他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高翔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道:“当日你问了我一个问题,至今我还欠你一个答复,且再仔细想想。”
我猛然一怔,抬头向他惊望,张了几下口,身子却是怎也不听使唤,很是不争气地吐不出声来。
那日我问过他今后的打算,就在我满心期待地等待他的回答时,紫姹来向我禀报了姐姐的死讯。之后一连串的事,令我沉溺在悲伤与忧愁之中,竟将此事抛诸脑后。
“过些时日,我们去锦园好不好,这辈子再也不出来了,倘若那枚银锭还在的话。”
从高翔那清澈的眼眸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飞扬着双眉,绽放出一朵红润的牡丹,将双颊映得绯红一片,唇角划出一道浅浅的新月,洋溢着绚烂的笑容。
这一刻,我无比喜悦。
这一刻,我有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感。
这一刻,我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女人。
我终于等到他这句话了,他终于肯为了放下了心中的大义。
爹爹,娘亲,姐姐,你们听到了吗?
他说要带我离开尘世的喧嚣,带我隐居山林,过着男耕女织的平淡生活。
他是爱我的,他不曾对我说过一句甜言蜜语,却一直用他的行动来证明,他爱我,胜过我爱他,百倍,千倍。
我迫不及待地臆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园。我们可以用锦园外数之不尽的竹子,那溪边的空地上,盖一所竹屋。不用很大,只要能够容下我和他,便足够了。
不,还是大一些的好,将来还要为我们的儿女腾出一间房来。
不对,最好是两间。
周围的榆树和槐树可以用来做床榻,做案几,还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再去砍些竹子,抓几只黄鼠狼回来,用竹子和羊毛做成毛笔,取下树脂的白浆,制成宣纸,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写字了。我要每天每天都写,就只写那八个字,让他知道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小溪可以涤衣,还可以沐浴,旁边的那块白石正好可以晾衣裳。衣裳不用带太多,也不用很华丽的那种,就普通百姓穿的那些粗衣布衫就好。
高翔的武艺很高。我不用担心锦园周围的猛兽,反而可以叫他去捉一些过来,烤野味吃。
记得曾在乌拉斯台的毡帐中,见过一张黑白相间的虎皮,甚是华丽好看。我从小到大,还未见过老虎是长得什么模样的,听说异常凶猛,只一爪挥来,就能将人撕个粉碎。我要让高翔替我去抓一只老虎来,栓在锦园的门口,给我看家护院。
树上的野果,林中的野兽,都是我们裹腹的食物。倘若还缺什么,可以去白水县采买。
嗯,好像是叫白水县,出了那片密林,不一刻的功夫就到了。我在那边的茶肆,和高翔、红嫣、紫姹,还喝过茶呢。
锦园四季如春,祥和静谧,遁于深山密林之中,不会有人来打扰,就算偶尔有山民路过,也定会被我的小宠物给吓跑。
春天,可以在屋前种一些瓜果蔬菜,反正轮锹挥铲这种事,交给高翔就对了。我只需静静地坐在一旁观赏满园的春意,待他播种完毕,递上一条汗巾,为他擦汗就好。
夏天,我们可以依在高大的榆树槐树下庇荫,欣赏着水中的荷花,谈天说地,要是说累了,还能靠在他的肩头小憩片刻,那是多么的惬意啊。
到了秋天,那可就有得忙了,我们不但要将丰硕的瓜果蔬菜采摘,还要囤积食物,准备过冬。待忙了一整天,暮色来临,躺在大树底下,阖起双目,聆听煦暖秋风的飕飕声,翠郁的树叶被渐渐刮落,飘散在我的身上,将我层层盖住。正好印证了那句“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就可以每天每天都慵懒地窝在竹榻上,晒着暖阳,睡了吃,吃了再睡,什么都不做,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下去,直到我们一同走向人生终点的那一日。
人生如斯,夫复何求;梦回锦园,此生无憾。
君臣,社稷,兴衰,权术,统统都去见鬼罢。
这一切的一切,从此与我们,再无任何关系。
脑中的幻象,是那么的逼真,恍若我已身临其境,乐此不彼。僵直的身子逐渐舒缓,后撑在阑干的手臂徐徐松力垂落,好像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啊,救命啊!”陡然间,身子失去平衡,我忙大声惊呼,双手在空中乱舞。
未及我从梦中醒来,只听噗通一声,后背一阵酸疼袭上心头,身上一片湿凉令我浑身瑟抖,水珠飞溅在我脸上,几乎睁不开眼。
我甩了甩头,撸了一把脸,这才发现,我竟一屁股坐在了池子里。而更可气的是,高翔竟在石桥上指着我捧腹大笑。
适才我与他近在咫尺,甚至可以听到他清匀的气息,以他的身手与反应,完全可以拉住我的。曾经不止一次,他总是在危难之际,伸手将我牢牢抓住。
可是……
“不好啦,王妃落水了,快来救人啊!”头上传来了紫姹的疾呼声,顷刻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在周遭想起,杂役们纷纷向我围拢过来。
一张张惊恐的浮现在我的周围,一双双眼珠子在我和石桥上的高翔间来回转悠,却没有一个人敢迈出脚步,上前来拉我起来。只听到头顶高翔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在空中回荡。
此时紫姹已跑到我的身边,蹲在池边,向我伸出,焦急地朝我喊道:“王妃,快上来罢,水里头凉。”
“别拉,让她在水里待着清醒清醒,省得总是想入非非。”
高翔不但不下来帮忙扶我,竟还不准旁人拉我,气得我抡起双臂,在水里乱拍一通,之前一切美好的幻象皆将我无情残忍地抛弃,我再次回到这座让人窒息的京都城中。想必就在我方才集思臆想时,脸上的表情被他一览无遗,故而才会这般奚落我,令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见我拍得水花四溅,高翔笑得更是狂放,众人皆杵在原地,手足无措,就连紫姹伸出的手臂,也在抖个不停。
我落水也有一盏茶的功夫了,他竟还能站在石桥上看着我痴笑,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好歹也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大将军的王妃,我朝的宜庄夫人,在众人面前这般丢脸,以后还怎样在他们面前竖立威信,脸上顿火辣辣地一片。
我索性屈膝坐在池中,对着头上的高翔嗔怒道:“快点下来拉我,否则我就在池子里坐到明日晨起。”
只见高翔笑容渐收,信步下桥,绕着池子向我走来。
大庭广众这般羞辱我,一会儿进屋非罚他为我按腿捶背不可。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气。不过眼下我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定是不能轻饶了他。
忽然灵光一闪,心生一计。
高翔蹲在紫姹身旁,向我含笑伸手,我亦强笑以对,就在触及他手掌的一刹那,使尽全身的力气,奋力一拽。高翔显是未料到我有这一手,猝不及防,一头栽进了水池了。
我趁机拢手朝他身上猛泼,指着他那张水淋淋的脸道:“当日赵嫚就是这么对我的,今日你总算领教了罢。我可是比赵嫚还要歹毒百倍的女人,你这是咎由自取。”
周围顿想起一片掌声,众人齐振臂高呼:“王妃威武!王妃威武!”
我扫视四周,除了高翔一脸憋屈的样儿,周围的每一个人都神采奕奕,就连紫姹亦含着泪花,朝我痴笑。
大将军府,许久未曾这般热闹了。
这一闹,可苦了紫姹,又是为我二人沐浴更衣,还要清理池塘,洗涤衣裳。
高翔从我身后浴桶爬出,只着了一件衷衣,站在正在梳妆的我身后,弯腰挨着我的肩头,凝视着镜中的我,轻问道:“当日赵嫚果真是这样待你的?”
我苦笑道:“不光是这样,逍遥园池塘里的水,又深又凉,且还是在隆冬季节,害我整整病了小半年。你竟还一步都不曾来过我金桂宫,这些难道你都忘了?”
“我当然记得,那不是因为……”高翔欲要开口解释,被我轻捂双唇。
我长叹道:“我知道,我一切都知道,莫要再解释了。”
遥想当年在武威侯府的时候,尽管总被赵嫚横挑鼻子竖挑眼,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可与在京都比起来,真是好太多了。
在无数个幽静的夜阑,我时常回忆在武威侯府的那段日子,羡慕当时与赵嫚互斗的情景,感叹岁月的长逝。
若是能回到以前,那该有多好。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被高翔指尖轻戳额头,武威侯府的宫殿及赵嫚的身影,在我眼前消散。
我回首问道:“适才你说的过些日子,还要多久?”
高翔正身,双手背负,踱向窗前,道:“你是知道的,何须再问?我唯一能向你承诺的,就是待风雨过后,带你回到锦园,一起欣赏七彩的天虹。”
风雨过后?七彩天虹?
蓦然忆起当日在锦园白石上的春色撩人,镜中的我不禁整张脸绯红一片,羞得我无地自容。
看来,和文人打交道久了,他也学会了他们那套明话暗说。
“你们女人怎么整天就知道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真不知道以前岳父大人是怎么教你的?”正值我羞涩之际,高翔已然回头凝我,被他窥个正着。
“我……我说不过你。”一时窘相毕露,我无言以对,急急捂脸奔向金塌,将自己藏在了锦褥之中。
自那日后,向来被谨佩训得不苟言笑的杂役们,见了我都忍不住捂嘴偷笑,定是再笑我那日的窘迫。我也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更未责罚他们,不论怎样,这沉寂得跟坟场一样的大将军府,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和谐。
是日,我正慵懒地躺在塌上,被高翔唤醒,说要带我去见皇上。
我懵懵看着窗外朦胧的夜空,不明觉厉。我身为朝廷命妇,与皇上素来无交集,为何要带我去见他?
未及细想,只听高翔朝屋外的紫姹喊道:“紫姹,快来为夫人更衣梳妆。”
我愣怔半响,待缓过神来,高翔已将他的坐骑牵到园中,正悠闲地蹲在它的身前喂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