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8、第九十八章 ...
-
未央宫内空寂肃静,明光通透,烛火静燃,仅有孙美人、童福及建瑞陪伴在侧。平卧在九龙金榻上的皇上,双目紧阖,眉心微皱,气息浓重,身侧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坐在一旁的建瑞。兴是被攥了许久,建瑞润圆的手腕略显浮肿,应是血脉不顺所致。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侧,默读着《周礼》,见我前来抬手示意我噤声,随即朝我莞尔一笑,看得我不忍有些心疼。而默立在一侧的童福,双眉像是寒冬的雪花尚未褪尽似的,略显苍白,朝我暗暗蹙眉摇了摇头。
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我亦深知他摇头的含义。
为皇上拭去额上的虚汗后,孙美人携我来到殿外,向我致谢的同时,并为自己当日未能有勇气说出真相,害姐姐白白搭上性命而致歉。
人死不能复生,多说无益,况她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在这座宫厥楼宇之中,哪一个过得不是有今朝无来日的惶恐日子。在我心中,从未忌恨于她,反倒是被她那颗从未改变过的初心有所感动。
舞姬出身的她,将一件天大的秘密隐瞒了整整十二年,为求自保,不惜装神弄鬼,隐忍蛰伏,且每日每夜都饱受良心的谴责和内心的煎熬,这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况还把建瑞教得这般乖巧懂事,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当我问及皇上的病情时,孙美人双目湿红,面有忧伤,似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半响,才断断续续地向我诉说。
自皇上从七星陵回来后,就再未曾踏出过这未央宫一步,大多时候都是在那张金榻上渡过的。太医几乎每日都要来好几次,为皇上把脉,可都不见其有所好转,说是本就体虚不堪,外强中干,倘若能一直静养,心境和平,加以良药辅佐,或有康复的一日。可近来宫中劳心伤神之事颇多,一次次地遭受重大打击,心力耗竭,眼下唯有靠药物艰难续命,让身旁众人早做打算。
为何皇上病得如此严重,我却从未听到过风声?
孙美人说皇上有命,不许将他病情向任何人吐露,就算是太子建彦亦不可,故而除了未央宫中的三人,其余人等皆不得而知。建彦屡次在门外求见,均被其无情地挡在门外。
我不禁心中疑惑,道:“既皇上不允,今日何向我道来?”
孙美人轻叹道:“皇上已昏迷两日未醒了。”
语毕,泪水夺眶而出,如黄河决堤,飞流而下。
我猛然一惊,脑中一片空白,毫无思绪可言。
正愣怔间,殿内传来细微的话语声:“何人在殿外?”
童福在内殿回禀道:“是宜庄夫人来了。”
“那就让她进来罢。”皇上低缓的话音传了过来。
“醒了……醒了……”孙美人喜极而泣,一面不顾自己身份拂袖在憔悴的脸上随意拂了几下,一面引我飞奔入殿。
我在榻前跪伏叩首,道:“妾陆雪妍拜见皇上。”
“免……免礼……”皇上拖沓冗长的话音,尽显其气虚力乏。
我起身垂头暗瞟一眼,此时的皇上已然由童福和孙美人搀扶坐起。
皇上眼珠朝殿内缓缓地游了一遍,问道:“大将军没来吗?”
我不敢有所欺瞒,说是惦念皇上的病情,背着高翔只身前来。
“都退下罢,朕与她有些话要说,不许放任何人进来。”皇上艰难地抬起手臂,拂了几下。
我心中骤然一惊,抬头茫然看去,只见童福、孙美人、建瑞已行礼向皇上告退,一阵关门声在身后响起。
“来,坐过来,扶着我些。”皇上盘腿坐在榻上,在身前轻拍了两下。
皇上的龙榻,除了后妃,其余人皆不得靠近,我不禁心下有些惶恐起来,脚下的步子,也是迈得徐缓。
皇上轻哼一声,挤出一丝笑意,戏谑道:“今日这般唯唯诺诺,一点儿都不像之前的你。过来罢,朕赦你无罪便是。”
见她身子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要支持不住,我也顾不得礼仪尊卑,急急褪下足下布履,跨到榻上,将他扶稳。
皇上转头朝我展眉笑道:“你恨朕吗?”
我恨,我当然恨,我哪能不恨。
是他,将我姐姐召入宫中,让我姐妹二人分隔两地。
是他,一道圣旨将我爹爹斩于西门菜市,将我陆家原本的宁静和谐打破。
是他,始终利用高翔对于朝廷的忠心,安则贬去,危则呼来。
于情于理,我都是恨他的,恨他不念我姐妹情深,恨他对爹爹的无情无义,恨他将高翔视为掌中玩物。
可他是皇上,纵然我对他再是恨之入骨,我也不能藐视皇威,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你应该是恨朕的,你既然不敢说,就让朕替你回答罢。”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皇上已然启口,替我作了回答。
我茫然以对,欲要张口辩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扶着皇上双肩的手,也是颤个不停。
“别晃了,再晃朕可要头晕了。”
皇上怕是也被我抖得有些难受。我竭力稳住双手,可手怎也是不停使唤,总是抖个不停,且还愈演愈烈起来。
我不得已,双手一松,皇上身子一斜,靠在了我的肩头。
我顿手足无措,将他推起也不是,抽身也不是,忙低头道:“请皇上息怒,我……我……”
“无妨,就这样靠着罢,总比被你一直摇着要好些。”皇上语态松缓,竟还有闲情逸致与我打趣,道,“恨朕是死罪,欺君亦是死罪,横竖都是个死,你还怕我作甚?”
在我的心目中,皇上一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在面对满朝文武时,以肃穆的霸气彰显他高人一等的威仪,从而不得不让人心生敬畏。
可如今软绵无力依靠着我肩头的这个老耆,是多么的平易近人,甚至还能与我打诨说笑,不禁使我长期以来对皇上的看法有所改观。
“皇帝也是人,但凡是人就有生老病死,就有喜怒哀乐。你身为大将军的妻子,怎还不及我儿建瑞有见识?”
皇上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地镇定淡然,就好像这本就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理。
诚然,他说得一点儿都不错,可身为君王的他,不是应该时时刻刻保持着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气势的么?这般如闲话家常般地与我谈话,令我吃惊的同时,殿内凝滞的气氛亦有所缓和,心中反倒不似之前那般紧张惶恐了。
我尴尬一笑,将他搂在怀中,好让他靠得稍许舒服些,并未回他的话,因为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如何与身前这位天下的主人谈笑风生。
皇上似看出我的心思,也不逼着我回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而今已是风烛残年,回想朕这一生,驰骋疆场三十载,为朝治政十三载,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百姓,独独对不住一人,心中不免心生愧疚。”
高翔——定是高翔。他还未说,我心中便已知晓。
然而令我吃惊的是,皇上说的那个人,并不是高翔,竟然是我。
我茫然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道:“我?”
皇上怎么可能对不住我?
我只是一介命妇,顶着大将军正妻身份,傍着皇后亲赐的宜庄夫人封号。倘若抛开这些虚名,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
皇上道:“陆相与高翔是为臣子,不论最后他们的结果如何,都是为我朝社稷做出贡献,朕自无愧于他们。你姐姐陆夫人的死,朕亦痛彻心扉,可她的死让朕对皇……对马氏产生了警觉,还了后宫一个安宁。前朝后宫皆是社稷之重,缺一不可。所以,朕也不亏欠你姐姐。”
他的头垂在我的肩上,此刻的我,看不出他的神情。我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境,来向我述说这些感想。
同样的,我对他这份心中的博爱,亦无法理解。
难道为朝廷社稷鞠躬尽瘁,就是死得其所吗?
我无法苟同他这样的观点,或许这也是因为我从未站在他这样的高度,考虑过这些事情。
皇上略有停顿,继而说道:“至于你,一不是我朝官员,二不是朕后宫妃子。你虽有着尊贵的身份,在朕眼中,你与万千子民无异。朕可以失去任何一个臣子,来维护江山的稳固。朕也可以牺牲任何一个妃子,来挽回后宫的安宁。可是朕……朕不能愧对天下的子民。”
当他颤巍着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终于懂了,我终于懂了他那颗心系天下苍生的仁爱之心。朝堂上平衡各方势力的残忍手段,只是为了在百年之后,江山依然稳固,社稷依旧昌盛。
在他的眼中,他可以失去所有的忠臣良将,甚至是他的爱妃和皇后,但独独不可失去民心。
眼前骤然氤氲模糊起来,泪水顺着脸颊,划过皇上鬓白的发丝,滴到红缇锦褥上,绽放出一朵血染的玫瑰。
这玫瑰在世人看来是美艳,是绚烂的。
可又有多少人知道,它是用自己的生命,将花瓣染红,让世人看到它最美丽的一面?
“你可以原谅朕吗?”皇上用力支起自己的身子,双手用力搭在我的双肩,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岁月的沧桑拂白了他的鬓发,每一根白发就像是他对离他而去之人的哀思与悼念。年华的老去磨平了他的帝王霸气,倘若褪下这身玄袍与冠冕,他和城中的老耆几无差别。
我从他那双依旧澄澈的眸子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作为世间主宰的仁义之心。
他是我的父亲,也是天下所有子民的父亲。
孩子的死,他固然伤心落泪;孩子犯了错,他亦忧伤自责。可为了更多数以万计的孩子,他不得不亲手杀死,或牺牲自己的孩子。
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比起高翔手下的亡魂怨灵,还要多许多。
这些鲜血,俱皆涌入了他的体内,将那颗赤诚之心染得更加火红。
喉间哽噎地说不出话来,我唯有不停地点头,来回应他向我的忏悔。
一双满是茧子的手,拂过我的脸颊,轻轻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然而,泪水刚被拭去,又有新的清泉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
我肆无忌惮地伏在他的怀中放声哭泣,向来进退有度的我,此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像儿时无数次爬在爹爹的膝头大声嚎啕一般。
皇上轻拍着我的后背,道:“你这么沉,朕可是受不住啊。”
我忙起身拂袖拭泪,道:“雪妍失礼了,望……”
不及我说完,皇上轻轻摇头,道:“无妨,朕知足了,朕终于可以释怀了。”
我止住哭啼,捂着火烫的双颊,朝他微笑。而他的眼中,同样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本来,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打探皇上的病情,好适机向他提出,让高翔与我一道归隐山林的请求。
然而,当我感悟到皇上心中的博爱后,我竟无言以对,怎也开不了这口。
我大抵能理解他的坚持,可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的我,心中却是无论怎样也装不下这份无疆大爱的。
我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我唯一知道的是,在皇上的有生之年,在下一位明君尚未出现时,我不能这样残忍无情地和高翔一起将他舍弃。
皇上想来也是知道我为何而来,闭口不谈高翔二字,只说他在这未央宫闷得太久,听说骊山汤有愈百疾之神疗,想去那边泡泡,兴许还能多坚持些是日。且此汤就在骊山西北麓,顺道还能去看一眼我死去的姐姐和明德皇后。自马明珠毒杀明德皇后一事公开后不久,明德皇后的墓便从汉中迁到了七星陵。
我点头含泪道:“臣妾这就去告知大将军,速速准备,待万事俱齐,即刻启程。”
“那汤还有滋阴养颜,补气益脾之效,你也一块来罢,且要顾好自己的身子,莫要让大将军给嫌弃了。”临别时,皇上躺在榻上拉着我的手,向我嘱咐道。
我回首笑允道:“好,臣妾一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