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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011章 神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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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中,夜。
内衙传来的话明明是“陛下宣您入宫”,可李夜阑穿过东华门御道,却在钦先孝思殿的院内,看见了闲闲坐在一把交椅上的秦桧。
自五年前遇刺后,秦桧身上就落下了病,皇帝特许他乘轿入宫、不必行朝拜大礼。
“李大人来了。”秦桧也不起身,眯着他三角的吊眼,遥遥冲李夜阑随意地作了个揖。
微微皱了皱眉,李夜阑还是站在院外回了礼、道一句“太师”后,才进入院内立在堂下。
殿内,大宋历代的祖宗神位供奉在前。宋帝赵构则一身明黄盘领王袍,盘腿在正中蒲团间。
“陛下。”
李夜阑见礼。
皇帝似在闭目养神,又或者在思虑什么,左不过没有听见李夜阑的话一般,晾了他好一会儿,才恍然回神开口道:
“噢,是李卿来了。”
李夜阑后背的伤并未痊愈,躬身行礼等了半晌,只觉刺痛异常。
且观今日这个阵仗,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得废心思周旋,心里难免有些厌恶。
但面儿上,李夜阑还是那副面色冷峻看不出表情的模样,只再行礼后、得到皇帝的首肯才缓缓起身退到一旁。
“事情朕都已经知道了,”皇帝转头看秦桧:“太师久病,天寒风大,还是早些回去将息。”
“是,老臣谢官家关心。”
秦桧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冲皇帝拜了拜,然后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李夜阑一眼,才在两个宫人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离开。
一顶紫红色顶账的轿子停在门外,待秦桧坐进轿子中离开,皇帝才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辛苦了,李卿,进来说话吧。”
点点头,李夜阑躬身过去,两个太监帮忙掀开竹帘、钦先孝思殿内的烛火并不明亮,四壁高高悬挂着诸先皇的画像,中间的神主案几上摆放着不少牌位,从太|祖开始再到太宗一脉。
皇帝闲闲地从神主案的香管中取出香来点燃,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
“西夏使团的事儿,查出些眉目了么?”
“是,已经查出线索。”
见皇帝问,李夜阑立刻将近日查到的所有细则,对着这宋廷的最高统治者禀明:从那开放在胖子使节胸口的花朵,再到四方馆内无故燃起的大火等等。
皇帝一直很认真地在听,但听见“七宝莲”一节后,面色却微微有些凝重。待李夜阑说完,皇帝将手中的香插入了神主前的铜制香炉中,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
“李卿,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李夜阑一愣,疑惑地抬头。
“今岁内廷供给的香料,皆是采自秦埙名下的药庄,今个儿太师入宫,正好说起秦埙在文阁内也历练了一年,毕竟是去岁上的探花,也不好总是在文阁内蹉跎时光。”
李夜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秦埙年方十八,去岁省试时:当场主考官为御史中丞魏师逊,御史台秦党众多,此人又为秦桧早点重点拔擢之人,自然将秦埙点成了头榜头名。
之后殿试,皇帝却突然出人意料地点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张孝祥为状元,忽略了秦埙那张行文作风与秦桧如出一辙的卷子。
由此朝堂内波诡云谲,勾心斗角了半生的秦桧不知从中看出了什么,这一两年内愈发得谨慎和多疑。
殿内烛火摇曳,皇帝脸上的表情隐没在阴影中,叫李夜阑看不清:
“若如卿所言,西夏使节之事,将会彻查整个内廷,若是论起罪来……”
略微一沉吟,李夜阑点点头:
“臣明白了,自会知会大理寺卿。”
皇帝见他懂得个中深意,赞许地笑了笑道:
“卿一直是明白朕心的,午后朕叫人将去岁供来的两只紫参赐给你。”
这是要感谢李夜阑打自己替皇帝解围的一百杖了,摇摇头,李夜阑道:
“这是臣的本分,官家不必如此。”
皇帝不置可否,转头微笑着拍了拍李夜阑的肩膀,又道:
“听闻那假使节还没抓着,人也不是咱们相熟的,倒不如就做成是他杀害了西夏正使,也好向西夏交差。”
听见皇帝提赵与风,李夜阑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薄怒,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西夏使节前年来朝时,还说他们的国主仰慕中原文化,希望我们能派几位儒道佛僧往西夏传经。”
说起西夏,皇帝似乎有无限的感慨:
“若殿中监淘弄不出好东西,便着人将我去岁奉在净慈寺的那十三卷书取来,托个时机送与西夏国君,也算是尽上朕的一份心意。”
说着,皇帝走到了殿中的雀首烛台旁,浸泡在油中的火苗摇曳,映出皇帝的一张脸:
“此事就到这里,但若还有人故意生事——”
紫铜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灯芯,整个孝思殿瞬间变黑,挥退了上前来预备重新点灯的太监,皇帝摆了摆手,冲李夜阑道:
“罢了,卿先回去吧,朕也乏了。”
李夜阑点点头,躬身行礼转身出了正殿。
当他预备掀开竹帘的时候,身后却又忽然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方才,太师还问起了你的病——”
李夜阑的后背一僵,慢慢扭头看着身后那黑洞洞的大殿,殿内的神主经幡被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翻卷,像是经文中所描绘的恶道地狱。
“他说,听闻你最近得了个江湖游医,医术颇为高明,能治得了你积年的头疾。”
良久,皇帝没等到李夜阑的反应,他才又叹了一口气,道:
“殿前司轮戍的禁卫,离朕最近的、到朕面前只需十步距离。今日,没有朕的旨意,太师却调动了殿前司的大半人马,搜遍全城去寻一只他孙女丢失的猫咪。”
“李卿你……懂得朕么?”
经幡簌簌作响,李夜阑最后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臣改日,便着大夫往太师府,替太师看病。”
○○○
新春的月色并不够明亮,浅黄色的光晕透着在御道上,李夜阑顺着御道出东华门,却看见登平坊巷内,那一顶紫红色的轿子,并没有早早离去,而是静静地等在那里。
“……”
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李夜阑走过去躬身行礼:
“见过太师,太师怎么……?”
轿子的帘子被缓缓挑起,枯瘦的老人坐在里面冲李夜阑道:
“幼女刁蛮,家翁也是一时糊涂出了下策,叫大人笑话了。”
原来是殿前司那帮小人告状,李夜阑心中冷笑,面上却摆手道:
“太师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三代同堂、儿女双全的好福气,而且狸奴乖觉,就算是官家,也是极爱的。”
秦桧一顿,忽而深深地看了李夜阑一眼,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不置可否道:
“旁人都羡慕家大业大,却不料大家族也有大家族里的无奈,李大人,你说是不是?”
看着秦桧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李夜阑忍不得攥紧了垂在身边的手指,这几日忙碌,叫他一时没有细想就顺口应承了这句。
旁人不清楚,但李夜阑却明白——秦桧没有自己亲生的儿女,所谓的儿孙,都不过是秦妻王氏从哥哥家抱养来的过继血脉,实在同秦桧没有多大的干系。
刚才那话,倒有些像是讽刺了。
但李夜阑也不准备改口,比起站在这里同秦桧聊天,他倒更想痛痛快快缉凶、杀敌。
春夜里的风有些冷,李夜阑在这儿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僵硬,动了动酸软的脖子,道:
“夜寒风重,太师还是快些回去歇息罢。”
“怎么,李大人是嫌老头子啰嗦?”
“怎敢,”李夜阑恭恭敬敬,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感情,“太师是一德格天的圣相,平日里能同您说上一句话都算荣幸。”
“只是官家到底挂心,若在这儿同我多说两句话而病重,岂非是我的过失?”
眯了眯眼睛,秦桧似乎真的有些困顿,他点了点头道:
“那么,李大人,老头子倒是觉得同你十分投缘,你可愿到秦府小坐一番?”
这话,实际上秦桧问过李夜阑多次。
有时候也并非是秦桧本人来问,可能是秦熺、秦堪或者秦家其他什么人。
他们都说得十分巧妙而客气,都说是想要请李夜阑过去小聚,但实际上——皇城司的记档上,每一个成为秦党的人,都曾经去过秦府那座富丽堂皇的宅第。
说是“小坐一番”,实际不过是拉拢而已。
李夜阑装没听懂,摇摇头:
“太师客气,今日天色已晚,我可送太师回府,却不敢往府上叨扰了。”
“可是,”秦桧不放过他,还是笑:“我怎么觉得我同大人的缘分不浅,不出几日就还会相见呢?”
想起皇帝说的“神医”,李夜阑看着秦桧,也不知秦桧是当真知道了什么——钦先孝思殿内有他的人,还是随意地抛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来敲打。
“既然缘分不浅,大师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看这皇城使依旧水米不进,秦桧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而后他似是泄气地摆摆手:
“罢了,皇城司事务繁杂,老朽怎敢劳动皇城使,这便告辞。”
“恭送太师。”
目送着秦桧的轿子消失在登平坊巷外,李夜阑摇晃了一下,只觉同这老狐狸说话、比挨一顿板子还累,他走了两步,从中军圣下寨中牵出自己的马,准备返回凤凰山。
这时,替他牵马的圣下寨士兵却看见了北向御街后,雕梁画栋的禁中大内里腾腾升起了白烟。
“哟——那是什么东西?”
士兵疑惑地问了一句,李夜阑闻言转头,心中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少顷,那白烟愈发变大,转瞬,冲天的火光就突然烧红了整个天极。
还不等士兵反应,身后就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宫中禁钟大作、整个圣下寨内号角高鸣。
戎服的军马从圣下寨中冲出来,纷纷提着桶扑向南向的池水中打水。
而后,李夜阑就听见宫人尖锐的高鸣:
“走水了——”
“慈宁宫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