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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012章 慈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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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夜静,登平坊鱼钥下。
城外,却是夜色繁华的开始。
宫禁内奔忙救火乱作一团,宫外的坊巷内却正好起锣鼓、架华灯,又是一夜歌舞升平。
今夜,赵与风没有自己一个人在高楼上独酌,反是搬了把荷叶交椅闲闲地躺在樊楼二楼。
此刻楼内热闹,柳姬新得了一把月琴,正约了几个熟客在堂内斗曲。
能够同这位恃才傲物、性高气傲的姑娘混熟的,多半是京中精通乐理的才子,他们也多带着琴箫笛和曲谱,前来凑趣。
等的人还没来,赵与风也端着一杯酒,闲闲地跟着合拍子。
“少主。”
管事悄悄引着一个人上楼,那人还没来到二楼的平台,整个樊楼中充满了一种淡淡的香气。
赵与风勾了勾嘴角,从交椅上一跃而起,笑眯眯地看着那个登楼的中年男子:
“陈老板。”
“赵阁主,多年不见了。”
来人正是积香馆的老板,他今日穿了一席月白色的长衫,虽已经人过中年,却隐约能够从他那张面容上,窥见他年少时风月流水般的美貌。
盛唐时的洛阳陈家,以调香闻名天下。
可惜才高遭妒,累经乱世,偌大的家族也只剩下了眼前这位陈老板和他女儿两人。
鸾凤阁经营江湖情报,多年来也积累下不少的人脉,从前赵与风曾经帮这位陈老板解决过一桩生意上的纠纷,因此两人也算是做了个浅交的朋友。
“赵阁主让我寻的香料。”
积香馆老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递过去,赵与风接过来打开闻了闻,点点头:
“确实很像宫内的龙鳞香。”
老板笑了笑:
“怎么赵阁主也对西夏使节暴毙的事感兴趣么?”
“也?”赵与风抓住了老板话中的关键。
“午后,管此案的官儿来过,”陈老板回答,“也是拿了一个香灰粉让我辨认,里头同样是这七宝莲。”
其实西夏正使暴毙这事,赵与风一直疑心,虽说他没有听二哥的劝、将皇城使这么一个变数考虑进去,这几日也吃了不少苦头、属下们大半还关在皇城司里。
但无论是什么人设计要将他嫁祸成凶手,赵与风都不吃这个暗亏,势必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趁着四方馆内这几日忙着迎来送往,赵与风也潜入留仙居内查探过,自然也找到了香灰,顺便带出来给积香馆老板看一看。
想起那个雪中出浴的人,赵与风嘴角挂起了一抹笑:
“是——皇城使吧?”
“赵阁主也认得李大人?”老板愣了愣,而后自己先笑,“也是,鸾凤阁同皇城司,倒也有些相似。”
赵与风不置可否,只听着老板将“七宝莲”之事细细说了一道,然后才让樊楼的管事送他出门。
二楼斗曲的盛宴也临近尾声,赵与风仰头饮尽杯中酒,吩咐管事两句后,自己策马负龙泉,又从樊楼往凤凰山上去。
○○○
慈宁宫是太后的寝宫。
看着北境天空中的浓烟滚滚,李夜阑感到头痛无比。
自十二年太后“回銮”临安府,就一直在这座皇帝精心修缮的宫闱中居住:
慈宁宫里遍植芙蕖、寿菊,又以修竹、海棠环绕水渠做出不少亭台楼阁。整个禁中大内,除了明堂正衙,便只有这慈宁宫里有地龙和专门的冰窨。
太后曾被掳掠至金,又远上寒冷苦寒的五国城,是靖难之役后、皇帝少有能平安归来的亲人。
因此,在慈宁宫的每一日,皇帝都希望她能过得舒适安心。
然而这安心舒适的殿宇,眼下却被一场大火烧成了一座废墟。
过东华门匆匆往慈宁宫赶,快到慈宁宫时,却正好撞见了皇后的车架。身着明黄的吴皇后,正态度恭谨地将一个宫装老妇从慈宁门搀扶上轿。
后退一步,李夜阑躬身退到宫墙下,行了大礼。
闻言,吴皇后和太后的脚步都顿了顿,宫人们立刻提着宫灯簇拥过来。
借着宫灯的光,李夜阑见太后的脸色并不好,似是受到了惊吓。吴皇后则态度温和,稳稳扶着太后的手,给李夜阑还了礼:
“李大人有礼。”
“是——皇城使么?”
太后的前年染上了眼疾,入了夜便不太能看得清东西,老太太原本没看向李夜阑这边,听皇后这么一说,憔悴的面容上竟也露出了一点笑意:
“是了,只得李大人来了,这宫里才叫人放心。”
“……太后谬赞,微臣不敢领受。”
“李大人不必自谦,”吴皇后脸上始终带着一份柔柔的笑,“您快些进去吧,我送母后去歇息。”
目送太后、皇后离开,李夜阑这才快步进入慈宁宫——
原本大门后的两个荷塘,此刻浮满了黑色的灰尘,正殿旁的几丛竹子也被熏得乌黑。地面像是被大雨倾盆过一般,到处都是深浅不一、沾染了木屑和黑油的小水洼。
正殿前的大片空地中央,从钦先孝思殿匆匆赶来的皇帝,还是刚才那一套交领王袍,手中多出一杯热茶,面色却难看得紧。
慈宁宫的宫人搬来一把干净的交椅请皇帝坐下,乌泱泱的慈宁宫人纷纷聚集到椅子前的空地上。
他们多半都是素日侍奉太后的老人,这会儿各个身形狼狈、面色蜡白,垂首如鹌鹑般盯着足尖。
眼下,火已被扑灭,但整个慈宁宫中却一片寂静,仿佛进入了另一重阴森地狱。
“原本今日当值的是谁?”
满宫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李夜阑,皇帝本人也冷冷地开口问道。
宫人们瑟缩着,半晌才有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是……张嬷嬷。”
“那张嬷嬷人呢?”
“嬷嬷她、她染了风寒,已、已让人去传了——”
这个回答让皇帝深深地眯起了眼睛,手中那个青碧色的茶碗都被他捏得铿铿作响,宫人们更低头不敢言,有几个年纪小的,已在人群中打起了颤。
“那谁来告诉朕,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呯——”地一声,皇帝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一脚揣在人群前面的一个担架上,那担架上是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尸体哪里经得雷霆之怒,瞬间骨碌滚出去,吓得站在前面的几个宫人跌坐在地,嘴里惨叫连连、惊惶地躲开那恐怖的尸体。
“陛下。”
李夜阑适时分开人群上前,躬身行礼。
他一席黑衣在身,面色冷峻,却不知为何让在场慌乱的众人仿佛看见了救星,宫人们纷纷打起精神,又整整齐齐地站成了几列。
“……”
皇帝长舒了一口气,缓了好一阵,才点点头:“李卿。”
皇帝身旁的大珰极有眼色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片,而后让出了皇帝左边的位置给李夜阑。
其实,失火的原因李夜阑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宫人说了个大概:
太后笃信佛教,在慈宁宫中专门辟了一半宫殿做佛堂。
原本今日上夜值守的应是那位张嬷嬷,但张嬷嬷染了风寒、身不能起,便另请了一个宫女来顶班。
这宫女是个孤儿,绍兴十年被内容从慈幼局选入宫中,一直在浣衣局当差。后来,因素日里肯干又能吃苦、不多话的缘故,被张嬷嬷充做义女。
张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明年就可告老出宫。
本来这种因病换值的事儿需报内廷首肯,但一来张嬷嬷有心提携,二来内廷也愿做这个顺水人情。
可惜,这姑娘是第一次值守,添了灯油后却忘了关西进的窗户。
春日里杭城风大,夜风将灯柱吹倒后,直接引燃了大殿内的几重纱帐。纱帐易燃,立刻由风卷着火舌将整个佛堂和大殿点燃。
宫女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合身去扑火,却又被烧死在了火场。
“陛下——”
这时候,慈宁宫外忽然又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众人回头去看,方才已扶着太后离开的皇后,不知为何又折返。
“皇后怎么回来了?”
皇帝站起来:
“母后可还好?有没有歇下、太医来瞧过没有?”
“官家放心,母后已经歇下了,”吴皇后一笑,走上前来:“太医也一一问过无事,只需安心调养些日子。”
“妾回来,是因母后吩咐传话,说她并无大碍,让您别为难这些宫人,殿阁起火不过是无心之失,他们也受了惊吓。”
“且母后礼佛,殿阁内还是不要多添杀伐。”
说到这里,吴皇后轻轻挽住皇帝的手,柔柔劝道:
“官家还是,莫要生气了吧?”
“实不是朕要生气!”皇帝恼火,指着院中的宫人:“母后慈悲,但这起子东西也实在悖懒!上夜值守换值是多大的事儿!他们是不是也想叫母后经历一遭朕经历过的事!”
早年南渡绍兴,皇帝的寝宫多次被混入了刺客和叛军。
现在想来,皇帝也是心有戚戚,念及大火险些烧死了他的母亲,皇帝的怒火就难以平息。
李夜阑想了想,也上前劝道:
“明日还有朝会,官家还是早些回宫歇息,此间的事,臣会尽早查明。”
他一开口,皇帝竟奇迹般地冷静下来,沉默了片刻后,皇帝收了怒火,道:
“罢了,既然母后都不追究了,今日之事就算了吧。”
等在院内的宫人们都瞪大了眼,似乎根本想不到最后皇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倒是吴皇后轻轻笑了一下:
“看来,母后说的当真不假——官家只听李大人的话。”
皇帝皱了皱眉,不满地瞪了吴皇后一眼。
而其他大难不死的宫人们,却不知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纷纷用有些暧昧的眼光偷看向李夜阑。
摇摇头,李夜阑心中厌烦,却只着人去将皇城司的仵作请来,再留下几个熟悉慈宁宫的宫人来问话。
“对了,”吴皇后揽着皇帝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冲李夜阑道:“李大人,方才母后无意中提起,妾想了想,还想劳烦您——”
李夜阑看向吴皇后。
“母后说,她殿阁内的东西都没什么要紧,但有一本从净慈寺道容大师手中借来的佛经,似是前三代难寻的古籍。若大人查探时见着,还请送到坤宁殿……”
“人都烧成焦炭了,经书怎么还会在!”皇帝颇为不满地抢白。
李夜阑却还是恭敬地问:
“还要请您示下,是一本什么经书?”
“母后说,是一卷《无量寿经》,她抄了一半就让人收起来了,还要劳烦大人寻一寻,若是最后遍寻不得,也烦请大人往坤宁殿知会一句。”
吴皇后的脾气极好,冲李夜阑解释后,还微微福了一礼,之后才揽着皇帝出慈宁门。
而静静望着那具焦黑尸体的李夜阑,却在两人走后,深深蹙紧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