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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008章 秦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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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夜阑醒来时,发现自己回到了凤凰山中:
身下的床铺柔软,垫了好几重新晒过的棉褥,枕着的羽毛枕也被扑打得十分蓬松。
窗外月明星稀,案几上堆叠着的呈报被重新理成三摞。
灯烛摇曳,屋内角落处盥洗架上堆满了沾染血迹的白绢。
动了动手指揉了揉额角,李夜阑慢腾腾支撑着自己起身,这才发觉身上已换上了干净的中衣。
正准备穿靴下地,房门就被从外推开,身着绿色绸衫的青年端着一碗药进来。
见他醒了,青年嘴角勾起一丝怪笑:
“不错,还知道醒。”
伴随着青年进屋的,是浓郁到刺鼻的药香,李夜阑忍不住皱眉。
青年将药碗重重地搁到桌上,凉凉地看着李夜阑:
“我看有些人呐,是根本没把我的嘱托当一回事。”
“皇甫……”
“叫我也没用,”青年气呼呼地背对着他,“我真是倒了邪霉,才会认识你这么个害人精!”
青年名叫皇甫坦,是个道法精妙、医称国手的道士,也是李夜阑在这临安府为数不多的朋友。
“快点把药给我喝了,然后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我可不想哪一天,要亲自为你做法事。”
无奈,李夜阑只得端起药碗将那些恶心的黑色汤汁灌下,而后才淡淡道:
“皇甫,若我哪一日死了,我倒希望真是你亲自为我做法事。”
皇甫坦愣了一愣,继而不客气地锤了李夜阑一拳:
“你说的这什么狗屁东西,我呸——我还偏就不答应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来!”
李夜阑微笑,垂眸却瞥见自己手腕上的白色砗磲佛珠:
世间强者伏弱、盗贼相生。
上者居上难明、臣者在位不尊,内有奸人损害忠良、外有金人虎视眈眈。
皇城、天下,多得是机伪变端。
他能怎么活、能活多久,向来——不都是他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皇甫坦见他沉默,叹了一口气,摆摆手:
“罢了,我知道劝不动你。”
“案几上的呈报我帮你整理了,府上也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就是你的属下说前几日抓回来的那几个人审问不出什么东西,想要请你的示下。”
抓回来的人?
李夜阑愣了一愣,继而想起确实从元日大朝会的宴席上抓回来几个“假西夏武士”。
念及那个拔出了含光之人明亮的眼眸,还有提到秦桧时候的怨毒,李夜阑自嘲地勾起嘴角笑了笑,闭上眼重新躺下来——
那些人一看就是经过严苛训练的死士,能从他们嘴里撬出东西,才是活见鬼。
“吩咐他们严加看管、防备有人来劫狱就是。”
皇甫坦点点头,吹灭了灯笼里的烛火,贴心地关上门窗退了出去。
○○○
月光皎洁,临安夜市热闹非凡。
又逢春日大庆,大街关扑、桥上投壶,到处都是面带喜色的人群。
过太平坊至中瓦子,遥见一顺的绯绿帘慕,帘慕后有两顶闹竿,后头则是一座彩缎扎叠的欢楼。
楼下挂满了一水儿贴金栀子灯,瞳瞳灯影下,则隐约可见一块二字“樊楼”的匾。
匾额之后,则是华丽壮伟的三层高楼,楼间又以飞桥相接连着五栋相向的阁楼。遥遥看去,高峻如艮岳山峰,又有彩绸飞舞,若缥缈仙境。
此时已过三更,但樊楼却正叫座。
灯烛荧煌的门前数个燕影浓妆艳抹,门前迎客跑堂汗流浃背、油光满面。
遥遥见了街巷上走过来一个身披鹤氅的道人,似乎有意在樊楼门口停步,跑堂连忙扯过肩上的汗巾揩了一把脸,预备堆个笑脸上前。
然而才走出去一步,就被堂后算账的掌柜拦住。
掌柜正了正头上的东坡帽,恭敬地行到廊下,对着那道人作揖道:
“二爷。”
道人点点头,掌柜立刻迎他进门。
这会儿楼内吟诗对歌的酒客繁多,燕词银曲更是绕梁不去:一楼堂内已是杯盘狼藉,二楼桌椅横斜、更还添了不少抚琴邀舞的闹趣。
掌柜带着道人没有走大堂内的两把楼梯,而是从后堂的一处隐秘处,引着他登临了樊楼的最高处。
最高的厢房内四扇窗户大开,帘蔓飞卷,正好可以看到整个杭城的夜色:
月光皎皎、星河密布。
赵与风临窗斜倚,身披一件白色的长衫,手中拎着一个酒壶:
“二哥来得可真慢,我这上好的寿眉酒,可都要喝完了!”
道人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摘下赵与风手中的酒壶:
“伤还没好就饮酒,只怕命不长。”
“呵——”赵与风面上微微带了一点红,他摇头:“师父生前可给我算过,说我是福寿绵长的命数。”
道人放下酒壶,摇摇头:
“搏微仙长若见你现在这般不要命地折腾,怕会改口说你是早折之命。”
赵与风嬉笑了一声,终是收敛了脸上调笑的表情,静静地看着窗外:屋脊连亘、万千灯火。
自靖康之乱、宋室南渡后,数十余年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
如今虽然和乐安定,却是用忠魂傲骨血祭换来。
苟且偷生,粉饰太平。
“小风——”
道人名唤赵汾,乃是昔日名相赵鼎的次子,他重新蓄了一碗醒酒汤端在手中,走到赵与风身边道:
“西夏正使意外暴毙,四方馆中又起了大火。临安府波谲云诡,到底是浑水一滩,你……还是不要掺和了。”
闻言,赵与风抬头,撞入了赵汾担忧的眼眸。
“二哥知道你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但小风,你试过多次了,杀秦桧没你想得那般简单。”
一听这话,赵与风的脸色沉了沉,他端着醒酒汤半晌没说话。
道人上前来轻轻按住赵与风的手:
“小风,你听二哥的劝,京城卧虎藏龙,江湖却天高云淡、任人遨游,既然搏微仙长将身后偌大的家业和功夫都传给了你,你又何必将自己——拘泥在这一方腌臜的天地呢?”
道人说得恳切,但赵与风却摇了摇头,道:
“二哥,我以为前几日在长生观中,已同你说清楚了。”
“人各有志,何况,二哥不也没有告诉我——关于僧人德惠的事。”
赵汾大骇,按着赵与风的手有些颤抖,他后退一步,眼中数千种复杂神情闪过:
“你……怎么知道?”
赵与风轻笑,将手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二哥糊涂。”
“我师承鸾凤阁主严搏微,而鸾凤阁以天下酒楼为舵,自能网罗一切我想知道的事。”
“日前西北木鹞至,说近日凤翔府附近有大量白衣僧侣出没,他们自称‘白衣社会’,能开示佛法神迹。只要拿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便会让你的愿望成真。”
“凤翔府主的女儿多年卧病,以城中白月明珠相赠,那姑娘不出半日便能策马踏青。”
“三日内,‘白衣社会’集纳教众万数,大有星火|燎原势头。”
“若我没记错的话,凤翔府在金人辖域内,往北可直通西夏的西平府、往南则可达大宋的兴州和利州,这是个三国交界的关碍之地。”
“且金国的莽夫素来不信鬼神,怎会容许这许多僧人在这样要紧的领地上随意行动?”
“只有一个答案,那‘白衣社会’,与金人相干。”
“那日德惠大师前来救我,若我没有记错,他身上也穿着白色的僧服。”
“而杭城净慈寺中,一般僧侣穿的都是黄褐色、灰色的袈裟,得道高僧们,穿着的却是红裟。”
“二哥,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赵汾的眼中出现了一抹痛色,他张了张口,最后捂住了脸,摇摇头,哑声道:
“够了,别说了、小风。”
赵与风闭了口,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爱重的二哥:
自五岁起被义父从死人堆中救出,赵与风就当他们一家是至亲。
他们从小一道儿习武、练剑、读书,更辗转泉州、漳州、潮州,最后到了远在天边的崖州。
崖州瘴气遍地、荒无人烟,却有壮阔的海岸、漂亮的飞鱼和又大又圆的明月。
彼时,义父未死。赵与风也不过是少年,可对月饮酒、踏浪舞剑。
然而义父悲愤绝食而死、师父病逝后,崖州就只剩下了刺骨的寒风和惊涛拍岸的冷夜。
他们一家人,远嫁的远嫁、战死的战死,剩下他同二哥两人,如今,却也心生隔阂。
他固执地要杀秦桧。
而赵汾则瞒着他,与可能是金人走狗的僧侣交易,情愿与金狗合作、也不愿赵与风涉险。
赵汾默了半晌,一抹脸道:
“小风,我到底虚长你几岁,只是不想你的人生、浪费在复仇之上。”
“虽二哥不成器,但父亲的仇,我也会报,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让秦桧付出代价。”
“你就,不要再管了吧?”
“巧了,”赵与风一点儿也不让步,“二哥担心我,难道我就不担心二哥了么?哥哥既然还当我是一家人,那么报仇这件事儿,便不可能让我彻底置身事外。”
赵汾愣了愣,看到赵与风倔强的眼神,心中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会查出‘白衣社会’的事儿,二哥最好不要背着我做了什么大代价的交易!”
丢下一句狠话,赵与风转过头去披起外衫。
“你要上哪儿去?”
“十四和十八他们还被关在皇城司里,”赵与风笑着扎起长发,“我想办法救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