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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气急败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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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五点多钟,姜桂英换了身干净的衣裤,临出门前,对着挂在墙上的小圆镜左右转动脑袋,抿了抿头发,觉着自己的形象够干净利索了,这才出了家门。
她出门时,贾宝善正在小炕桌前,教小孙女认字呢,听到她要出门,连忙叮嘱她,“别得罪人。”
“知道了。”姜桂英嘴上顺从着,心想,那得看他们招不招惹我。她家后院的小仓房里有个大麻袋,里面放了不少沙土,能有一百来斤。她时常把这个沙袋拿起来摔打一会儿。天长日久,她力气也大,摔人的手法也很娴熟。
出了家门,姜桂英发现秀才屯的村民顺着村道,络绎地向队部走去。到了队部一看,已经来了不少村民。
因为来的是各家各户的代表,生产队的两间办公室装不下,所以,投票地点设在了生产队的院子里。这会儿,院子里吊了个一百瓦的大灯泡,灯泡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代理生产队长尹国富,尹国富的右手边三步远,放着另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个用红纸糊的纸箱子,箱子正面用墨汁写着“投票箱”三个大字,桌子后面站着临时监票员,生产队会计王荣涣。
三个候选人早到了,站在尹国富对面,他们的身后是秀才屯各家各户的代表。六点整,村民大会准时开始。会议开始之前,绝大多数村民还不知道赵凤山要竞选生产队长,及至听到尹国富说赵凤山也是新任生产队长的竞选人之一,村民们惊讶了,相对安静的会场顿时嗡嗡起来。
尹国富连忙抬起双手,作了个下压的手势,“肃静,肃静,下面,我们请这三个竞选人分别说说,他们要是当上了生产队长,想咋干这份工作。曲培民,你先说。”
曲培民昂首挺胸地出列,快要走到尹国富面前时,一转身,站到了众人面前。曲培民是个膀大腰圆的大小伙子,贫农出身,为人耿直,热心肠,高小文化,听说要选生产队长,他第一个报了名。不为别的,他是真想给乡里乡亲干点事。
心里是这么想的,他嘴上也是这么说的,“我要是当上生产队长,没别的,头拱地给大家伙办事。队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往后排。”他抓了抓脑袋,实在想不出还想说什么,“老少爷们儿看我行动就完了。”末了,他憋出这么一句话。
曲培民说完,汤新元皱着眉头走了上来。汤新元今年四十七八岁,精瘦,中等个,大眼睛,黄黑面皮,两个颧骨又高又圆。在旧社会,给贾宝善家扛了十七八年长活,土改时入了D,成了秀才屯的贫协组长。不知是天生苦相,还是旧社会的阶级苦令他耿耿于怀至今,秀才屯很少有人看见过汤新元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汤新元,永远是一副双眉微皱的严肃样。
汤新元说的话比曲培民多,除了表示要带领乡亲们大抓生产之外,汤新元还表示,若是自己当了生产队长,在大抓生产的同时,还要狠抓.阶.级.斗.争,坚决不给秀才屯的地.富.反.坏.右翘尾巴的机会。
轮到赵凤山发言了,赵凤山略带着点紧张地走了上去。姜桂英站在乡亲们中间,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就见赵凤山上身穿一件半新的白布衬衫,下面穿着一条半新的深蓝布裤子,三七开的分头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胡子刮得溜干净,长圆的脸上眉浓眼大鼻直口方,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索,充满了生机和朝气。
赵凤山一共讲了三条:第一条,他要是当了生产队长,一定想方设法提高秀才屯村民的收入;第二条,他要修水库,把秀才屯上游牤牛河的水患给治好了,让秀才屯不再遭受水患的侵害;第三条,他当了生产队长以后,要加强秀才屯的文化建议,办图书室,请电影放映队,自己排节目,丰富秀才屯乡亲们的业余文化生活。
赵凤山的声音很好听,口齿很利落,这三条设想,用他好听的声音和利落的口齿说出来,再加上他出众的形象,听起来份外动听。乡亲们频频点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三个候选人发完了言,就到了投票环节,每家每户只能投一票,不记名。想选曲培民的,在发的小纸条上打个勾;想选汤新元的,在小纸条上画个三角;想选赵凤山的,在小纸条上画个圈。
很快,票投完了。王荣涣把票箱递给尹国富,尹国富当众开箱,一个一个唱票。
“勾——,圈——,圈——,圈——,三角——,……”
乡亲们有的竖着耳朵认真地听着,有的抽着蛤吗烟心不在焉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票唱完了,王荣涣飞快地数着勾、圈、三角,最后,圈以绝对优势胜出,赵凤山当选秀才屯新任生产队长。
宫家来参加村民大会的是宫士贵,宫士贵来不为别的,就为看赵凤山能不能选上生产队长,看到最后,他咬了咬后槽牙,铁青着脸,分开拥挤的人群,一言不发地走了。秀才屯的人都知道宫家的老姑娘是赵凤山的对象,也都知道宫家女婿必须是端铁饭碗的人。赵凤山自砸铁饭碗的同时,大概率也砸掉了自己和宫家老姑娘的姻缘。
一些人在心里偷偷地幸灾乐祸,有的笑宫士贵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有的笑赵凤山是天字号的大傻子,放着好好的脱产干.部不当,固定工资不要,非要当这穷山沟里的生产队长。
宫士贵气哼哼地回了家,宫秀玉在家等他等得抓心挠肝。原本宫秀玉也想去,可是宫士贵不让她去,宫秀玉不敢违拗她爸的旨意,只好不情不愿地在家里等着。眼见宫士贵回来了,她一下子从炕沿上弹了起来,一步弹到宫士贵面前,“爸。”
宫士贵没搭理她,坐在炕沿上蹭掉脚上的鞋,两腿一收,屁股一转,麻利地上了炕。拿过放在炕上的烟盒,拿起放在烟盒里的烟纸,扯下一张,从烟盒里撮起一撮烟丝,均匀地铺在纸条中间,皱着眉头给自己卷了一颗蛤吗烟。
“爸?”宫秀玉又叫了一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宫士贵沉着脸,擦着了一根火柴,点着了蛤吗烟,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快,又顺着两个鼻孔将这股烟喷了出来。
“爸!”宫秀玉恨不得把她爸手里的烟夺过来掐灭了。
宫秀玉她妈也挺着急,眼巴巴地看着宫士贵,等着宫士贵解谜底,她看宫士贵只是一味默不作声地抽烟,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她爸?”
这声呼唤换来了宫士贵“嗤”地一笑,宫士贵边笑边摇头,“真是没把我宫士贵放在眼里啊。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都不打。行,看不起我们,我们也不讨那个厌,我老宫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缺了你个臭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呢!”说罢,他狠吸了一口烟,扯过放在炕边的一个烟灰缸,将剩下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不是想知道结果嘛,赵凤山当选了,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咱秀才屯的生产队长了!”
宫秀玉的心向下沉去,失神地靠在炕沿上,默不作声。
宫秀玉她妈来了气,“你说老赵家那小子他是不是傻啊,放着好好的脱产干.部不当,当什么生产队长!他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
宫秀玉坐在炕边抹起了眼泪,宫士贵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哭啥哭,有啥好哭的,三条腿的蛤吗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到处都是!赶明儿我让你二姑在县里给你找个更好的!我就不信了,没了他赵凤山,我宫士贵的姑娘还当不上城里人了!”
宫秀玉她妈跟着帮腔,“对,让你二姑给你找个更好的!玉啊,别哭了。真是的,凭我姑娘长得这么带劲,还怕嫁不着好人家!”
宫秀玉的眼泪落得更欢了,宫士贵嗷一嗓子,“哭啥!我还没死呢!”
宫秀玉抹了抹眼泪,“我找他去!”说完,站起来,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你给我回来!”宫士贵隔着窗户大喊,宫秀玉权当没听见,脚下生风地直奔赵凤山家而去。
宫秀玉到赵凤山家的时候,赵凤山家的院门还没关,她推开院门,进了院,赵家的房门也没关,离着房门还有几步远,宫秀玉就听见赵凤山他妈那屋,传来赵凤山他.妈.的哭泣声和数落声。
宫秀玉深吸了一口气,“婶子,凤山哥,我来了。”迈步进了赵家的门。
听到宫秀玉的声音,赵凤山他妈抹了把眼泪,“秀玉来了。”
宫秀玉强颜欢笑,“啊,我来了。”说完,她抬眼去看赵凤山,赵凤山本是靠坐在炕柜边上的,见她来了,伸腿下了地,“你咋来了?”
宫秀玉心里有气,“咋?我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爸让你来吗?”
宫秀玉声音里带着气,“脚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来就来,他管不着!”
赵凤山沉默一瞬,“那,你来有啥事?”
“秀玉,坐。”赵凤山他妈让宫秀玉坐下说话,宫秀玉顺从地坐在了赵凤山他妈这边的炕沿上,赵凤山在她对面重新坐了下来。
“我爸说,你要是不去县城工作了,就让我二姑在县城再给我找个对象。”宫秀玉想看看自己在赵凤山心里到底有几斤几两,赵凤山听到自己要再找个对象会做何反应?
“你怎么想的?”赵凤山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宫秀玉。
“我……”宫秀玉咬了咬牙,心想,都到这个时候了,豁出去了,“凤山哥,你就不能为了我去县里工作吗?我不想和你分手。”
“我不去县里工作,你就必须和我分手呗?”赵凤山反问。
“我……是我爸让我和你分手的。”
“你是成年人了,可以不听你爸的。”赵凤山说。
“那我不成了不孝女?”
赵凤山了然地轻牵嘴角,“那你就听你爸的话吧。”
“凤山!”赵凤山他妈嗔了赵凤山一嘴。
赵凤山低下头,一语不发。
宫秀玉的眼泪掉了下来,“凤山哥,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你咋就突然想当生产队长了?你不当这个生产队长能咋的?”
沉默了几秒后,赵凤山心平气和地开了口,“如果尹队长不出事,我肯定会去县里,可是他在这个结骨眼出了事,我觉得是老天爷给我机会,让我留下来。我喜欢咱秀才屯,但是 它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不尽人意。我想留下来,让它变得更好,让乡亲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是脱产干.部,没有固定工资,咱俩就接着往下处。如果你一定要个在县城工作的对象,你就听你爸的话,让你二姑再给你找个好的。”
宫秀玉含泪质问,“你是铁了心不去县城了,是不?”
赵凤山坚定一点头,“是。”
“为了我也不行?”
赵凤山不语。
宫秀玉伤心欲绝地看着赵凤山,赵凤山耷拉着眼皮不看她。如此过了一会儿,宫秀玉绝决一抹眼泪,起身就走。
“秀玉!”赵凤山他妈要下地去追,被赵凤山一把拦住,“让她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赵凤山他妈用手点指赵凤山,“你呀,你呀,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宫秀玉回到家,大哭一场,当晚发起了高烧。放下宫秀玉不说,再说赵凤山,当选的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了队部。
他妈因为生气,不给他做饭,他在院子里摘了一根黄瓜,放在袖子上抿了抿,一边嚼着黄瓜,一边往队部走。
他跟尹国富说好了,从今天开始跟尹国富办交接。别看生产队长的官不大,要交接的事情可不少。
秀才屯里有一口井,秀才屯的人都来这口井打水,去队部要经过这口井。一路上,赵凤山遇到不少挑着水桶打水的屯民,不等人家开口,赵凤山先面带微笑地主动打招呼,“婶子,打水啊……叔,打水啊……”
迎面,姜桂英挑着两桶水走了过来,赵凤山大大方方地迎上去,刚想张嘴问好,忽然发现姜桂英脸色不好,而且一只手扶着扁担,一只手摁着肚子,两条又细又黑的柳叶眉紧紧揪在一起,“你……这是咋了?”